第一节 小引
金刚眼把前头的事情都掐算准了,六子如约掏了两块大洋。想多给一块,那人竟是不收。言不二价。临告辞,女人多了一句嘴,问到以后怎么办。金刚眼向上伸了一根食指,然后展开手心。女人恍惚着,六子却明白,拈了一只大头放在桌子边上,轻轻一响。金刚眼缩回巴掌,眼皮耷拉着念了四个字,也是轻轻的:
“三十六计。”
六子心坎那儿“咔嗒”一下,像是雨点恰巧落在香头儿上,野流星可可掉进古井里。他稍稍发怔,女人就嗫嗫嚅嚅又想问。金刚眼使指头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工工整整写明了那个字。这时,才抬起眼皮直视六子的眉宇。虽只那么一瞬,睛光骤射,有如电闪。
六子终于不再犹疑,到底做出了逃离古城的决断。后来,他的地下工作者身份公开了,档案中就填上了那两个字:失职。六子觉得那两个字很刺耳,但也未置一词地去辩解。从活埋人的坑边逃掉一条命,他私下里很熨帖、很满意,十分庆幸。再不“失职”,连骨头都给野狗啃完蛋了。
不过,庆幸之余,六子更多的还是那种后怕。就在特务们的眼皮底下,把自己埋进麻袋堆里,藏身于武装押运粮秣的军车上,逃出虎口,容易吗?九死一生找到张岳飞、韩赵云他们,那两人也没端什么领导架子,也都高兴。嚼念的词儿也新鲜,说六子这叫“归队”。后来不知咋的,却改成了“失职”。
归了队,见了分区城市工作部的老孟,那就是六子的最高领导了。老孟脸还是那么长,诸葛子瑜之驴似的。没什么表情,而且黑铁黑铁的。老孟翻了一会儿手头的什么册子,叫六子到199师部队去报到,任务是担任那个部队的登城向导。安排罢任务,长脸松泛了些,询问一些城中情况,叫通讯员上厨房给六子打菜领蒸馍。长脸随即又黑铁了,拿铅笔在册子上勾勾画画。许是太忙,或者就是那脾性。六子归了队,也没觉得张岳飞他们爱说的什么组织的“温暖”。莫非,从城里逃出来,没给活埋掉,老孟那时就给自家定下了“失职”的结论了吗?
到了199师,见了大部队的那号阵势,六子到底看分明了:攻下太原城,那是定而无疑;死人嘛准少不了,尸山血海。自己被活埋还是不活埋,也太寡淡轻微,不值得老孟松泛了长脸来温暖。打天下,坐江山,改朝换代,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岂是草木之人能了解的。怕是那金刚眼也比自己高明不了多少,或者能看出阎锡山二战区要玩儿完,却掐算不出如何完蛋,多少人有血光之灾。
早在那两年,抗战胜利,阎锡山从克难坡返回太原,各种口号刷满墙。莫说六子这号做地下工作的,便是逃亡地主卢老汉也叹气说:
气数已尽,强弩之末!
那些口号,听来倒也堂皇。比如什么:
无山不种树,
无田不水到;
无人不当兵,
无人不入校。
从环保到水利,从全民皆兵到全民教育,押着韵脚,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统统加起来,不如一只狗屁臭。
先是伤兵跋扈。下馆子,逛窑子,白吃白睡。踢戏园子,砸澡塘子,黑砸黑闹。执法队上街,大刀片子砍头,就地正法,砍下脑瓜壳儿吊在电线杆上示众。伤兵不见了,特务又横行。嫖戏子,搂歌女;开赌场,贩烟土。老百姓小市民不敢言而敢怒,敢怒的就是私通八路。
也宣传要禁毒,广播匣子里那女人声儿甜甜的国语温婉。军长师长们武装押运,成批倒贩,谁能管得了。小贩子们肛门阴道夹带一件半件,抓住就枪毙。枪毙时还要刷布告,大会公审。审判官抑扬顿挫念着稿子,人堆里就有毒贩子使肘拐戳肋条:
“流叶中啃,走一走?”
讲的是黑话。“一块钱五份,要不要?”这位当然脸上带彩,瘾君子。嫌贵,申啃星啃,六份七份砍价。耳边厢“咯勾儿”一枪,谁知是哪个王八蛋给毙了。
毙了的大小毒贩,真假“共匪”,还有清马路的抬些全死半死的烟鬼路倒,统统拖出城外,扔在城壕沟里喂狗。野狗成群,吃尸首把眼睛都吃绿了,除了人肉不开饭。一时没有热尸首,竟然揭墓砸棺来凉盘。十来八条狗,集体作案。先将坟茔掏洞,露出棺材;然后排好队伍,使狗头轮流撞击棺材大小头。大小头堵板薄一些,可一般都用好材料,柏木油松。一只狗飞跑而来,许是学了公牛羝羊斗架招数,“咣当”作响,狗头击向棺材。那畜牲吃痛,狺狺哀嚎着退场,下一匹早已奋勇冲上。前赴后继,终于打开饭盒,共进膳食。有狗官狗帅论官封赏,胳膊大腿,各尽所能而按劳分配。人模人样而鬼气森森。
卢老汉和六子闲下来杀棋解闷儿,棋势占先,也说:
“大势已去,困守孤城待如何?”
棋势劣败,更太息连连:
“雄关不保,聊争残局徒嗟尔!”
六子一介粗人,只少时读过一季冬学,背过半本《三字经》。赖了天资聪颖,半猜半蒙能读通《三国》。卢老汉掉文,虽不全懂,至少听出他心事重重。不好讲说什么,催促走棋,卢老汉举棋不定:
“这棋没走的啦!”
六子这头将军叫杀,卢老汉呆滞了目光愣神,没头没脑说:
“走,你也没事;不走,你也没事。我是完啦!”
或正走着棋,后院里卢家两位公子骂起架来。汉臣本来是警官,粗声粗气的:
“老子大不了挨枪毙,你好好活着侍候共产党吧!把你老婆共产了吧!”
汉卿当记者,文绉绉的,这阵儿也气急败坏了:
“国民党不完,是无天理!国贼民害,公敌独夫!共产党饶不了你小子!”
棋已不能再下。
卢老汉收拾棋摊儿,作个罗圈揖送客。给六子陪个笑脸儿,比哭都难看。
——家父排行老六,贤字辈。老弟兄七位:荣华富贵福禄寿,老六恰叫贤禄。前些年,荣华富贵陆续下世。种了一辈子地,名字取得真也不般配。去年,连福也殁了。只剩禄和寿风烛残年。七叔已过了七十,身板硬朗,许是有些寿数的。老六至少口禄不薄,精神矍铄,胃口满好。缺了几只牙,刚又镶嵌齐整。但愿他能品尝到下个世纪的美餐,至少还是饺子拉面一类。
上了年岁,不免唠叨。好在父亲记忆力超常,叙述技巧高明,许多陈年旧事讲来井井有条,生动引人。只是饭前刚讲一遍,两盅酒下咽又讲一遍。我的一双儿女假期从上海北京归来,研究生和本科生俱都尊敬爷爷,爱听老头子讲他当年过五关,津津有味的样子。但听到八遍以上,也会托辞走开。唯有我是最耐烦的听众,欣赏第十六遍。父亲一生颇有传奇色彩的经历与见闻,终于顽强地刻蚀叠印在我的脑海。仿佛他生命的年轮微缩为我记忆的叶脉。
而历史只不过就是历史。本人叙述已够不易,他人记载评说简直就是自说自话。讲起当年,父亲自己的评述也只这样:
“年头不兆。城里狗多,乡下狼多。”
而今早已换了人间,老爷子偏有新说辞:
“城里听不见狗叫,村里听不见狼嚎。闷不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