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老百姓说:“三双鞋底能磨倒一朝天子。”小日本凶唬了几年,渐渐显出了败势来。
安先生李先生通文识字,看得懂报纸,嘴里说些“太平洋战争”“意大利战败”之类的话。六子听不懂,但他和苦力工们照样能觉出形势变化来。
站台上运兵车多起来。有的车上是新调来的部队,衣装也不整齐,只是新兵多。十来个里总有六七个新兵,奶声奶气的,个子越发低矮,三八枪的枪托子磕打脚后跟。经常挨耳光,被打得东倒西歪,不像最早的鬼子兵扛揍。有的车上是战场上退下来的伤兵,破衣烂裳,灰嘴塌脸的。伤兵脾气都暴躁,动不了的骂骂咧咧,动得了的寻法儿打人。站长车长都敢打,有一回甚至打了野藤。野藤摇电话叫来了宪兵,宪兵对伤兵也奈何不得。
日本兵看样子还吃不饱。兵车停靠站台上煤上水,要正赶上苦力们开饭,个别胆大的士兵就跑来用香烟换蒸馍,比比画画的,一盒烟换两个蒸馍。哨子催着,有的来不及比画,扔下一盒烟抓一个蒸馍跑走。蒸馍捏扁掖在皮带里,偷偷一点点撕来吃。
鬼子看来要败,人称“鬼票子”的纸币就毛了。工房里人摊四五毛的伙食办不出个样子,苦力们自个儿下余四五毛也不值钱。两块钱在买卖行里都兑不出一块银元来。苦力们抛家别业地到脚行来卖苦水,图的是个啥?只图挣下一笔大洋,回乡定亲娶妻,甚至买房置地。挣不下钱,心劲儿就蔫了。轻活儿磨洋工,重活儿多数干脆歇工。站台上货物堆满了货位,越扛似乎越多。渐渐有些苦力告了长假回乡,等过了这段时间脚行景气了才来。人手短缺,招工也招不到;鬼子要败,没有什么人在这号节骨眼上来太原府找倒霉。
剩下的苦力总得开饭,六子就上系里向日本人提条件。工资得用大洋支付,不然就得长工资。野藤还要撑架子,大仁子眼镜朝着天花板叽里咕噜,翻译官高声翻译:
“皇军大大地打胜仗!纸币银元一样的!”
出了劳务系,翻译官追出来悄悄打听:
“你知道谁手头有银元?我想换几块,价钱高点也行!”
人少活儿多,日本人实在任务紧急了,也只好发银元、增工资。后来甚至发展到银元到手才干活儿,装卸一节普通车皮,讨价讨到十五块现大洋。苦力们反正小瞧了鬼子,胆气壮起来,鬼子也没法。
脚行要说有规矩,当先一条是扛包不偷货。扛一座金山挣的也只是搬扛脚钱,散了麻袋空包在着。鬼票子发毛,苦力们要开饭,这规矩也破了。扛糖偷糖,卸铁偷铁。便是卸煤也偷两担大炭。二楞头甚至偷回工房两只探照灯,这东西出不了手,自己也用不上,二楞头说日后要闹回老家盖房当兽头……
脚行里外乱哄哄,六子上下支应着。反正人人心里都清楚:
小鬼子的气数快尽了!
田中来找六子的次数也少了。六子上系里去,见他苦了脸面学习打算盘,说是要接替直草。直草不久要当兵,已经接到征兵令。但田中打算盘也打不到心上,恐怕自己也会被征用。
果然,直草走后不久,田中也接到了征兵令。在大太君面前不敢哭,来工房喊六子,喊的时候就带了哭音儿。喊出六子去,执了手,号啕起来。哭着说到部队要挨打,打仗还会死。再也见不到“张六君”,也回不了日本见到父母家人了。
几年相处不错,欢蹦乱跳的小后生上了战场也许真个回不来,六子心下好生不忍。返回工房取了钱,拉了田中进城,一定要好好请田中一顿,也算交好一场。去的还是清和元,要了一桌菜,怕田中喝醉,上的是黄酒。正是初冬,清和元头脑上市,但半上午过后已经不卖了。六子拉过跑堂的,特别提出要求,后边使汤瓢热了剩汤,头脑也端上来了。田中一边喝,一边落泪,泪珠子扑碌碌滚进碗里。喝下去半碗,使筷子搅着半碗白糊糊的头脑汤,田中突然说:
“日本国打败了。中国人看日本人,就和这个汤一样的啊!”
六子回过家乡几趟,家里来人也常介绍,家乡一带早成了八路军的游击区。看田中那个样儿,六子大了胆子对他说:
“听说八路军优待俘虏,不打不骂,你还不如趁打仗的时候投了八路哩!”
单是不打不骂一条,田中就十分动心。呆了半晌,却只说:
“我投八路的可以,家里面子的没有!”
话也只讲到这份儿上。六子最后拿出三百块纸币送给田中,田中也不推让,实实在在接下了。
第二天,六子上系里去,现场主任木下自己在那儿打算盘,田中已经开拔了。六子心中空落落的好多天……
田中开拔不久,系里给直草开了追悼会。直草阵亡了。因为是从这儿征兵走的,骨灰盒送回了系里来。留声机放着音乐,鬼子们又哭又唱的,工房里听得清清楚楚。苦力们有的念叨一句:
“直草那后生老实,绵绵善善的,死了。”
“可不死了,枪子儿又不长眼!”
六子心下不免又想到田中。后生要是命大,或许枪子儿会拐弯儿。
大约年关时候,天气正冷,鬼子们都集中到站台上,还有女人们,排了队,听大喇叭里训话。李先生能听懂几句,说大概是天皇的新年训辞。苦力们干着活儿,都冷得打战,心想日本人肚里缺食,直撅撅站了一动不敢动,还不冻死?这么想着,就见队伍里往外抬人。中午得了讯儿,训话当中一共冻倒七个,死了三个。死了的里面有木下太君的妻子。
木下的老婆能被冻死,一半是有病,身体原就弱;一半却是饿的,肚里没食不抗冻。工房里的苦力们伙食不如先前,也就是那半碗菜缺油少肉,蒸馍还是随便吃。黑手抓一只热馍,啃去一多半,抓黑了的一少半就扔掉了。日本人实行的是严格的配给制,每人每天配给六两大米。十六两一斤,六两只合现今三两出头不足四两,喂只鸡怕也勉强。工房外的垃圾堆上,猪拱鸡刨的,鬼子们四下瞅瞅没人,经常偷偷地捡拾馍皮馒头剩儿。
木下妻子在时不知如何安排日月,妻子死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十来岁,正是吃饭的年龄,木下便也断不了出现在垃圾堆旁。他在这儿背着手遛弯儿,级别低的鬼子就不敢探头。左瞅右瞅没人了,赶忙拾几块剩馍皮。木下太君来工房次数少,两只狗欺生,扑咬又特别凶狠些,拾馍皮也不得安然。六子听大师傅讲过几回,不大相信。木下太君金票大大的,不会买几袋子米面?但也难说,鬼子制度严,也许上边配给多少只吃多少,不敢另买。
一天中午,大师傅听见狗咬,探头瞅瞅,回身向六子指指画画。六子探身去看,果然见木下正捡馍馍皮儿。飞快捡了藏起,直了腰身没事人一样散步;兜个圈子,又绕回垃圾堆边来。黄狗黑狗在苦力们用饭时本来卧在门口,一左一右,这时偏偏守定了垃圾堆,还是一左一右。木下蹭近前,狗就叫起来。六子忍不住,喝止两只狗,他和木下就对了眼儿了。
木下脸红到脖颈,仿佛偷人被抓住了手臂,讷讷地说:
“你们不要了的,我的孩子肚饿,捡一点吃吃。请不要讲给大太君!”
说着对六子鞠一个躬,眼神甚是惶惶。六子返身进院,筐箩里抓了一只蒸馍,出来递给了木下。木下又鞠一个躬,连声感谢。六子想一想,大伙的蒸馍,倒像是自己送了人情,大声儿加了一句:
“蒸馍拿去给你孩子,你的香烟拿来,我的工人要抽烟。”
木下应承了。第二天中午送来两盒烟,六子就又给了他一只蒸馍,告诉他一盒烟可以换两个馍,明天后天不需要再带烟了。两盒烟,撕开封包散给众人。余下几颗,都给了大师傅。
往后,每天中午木下都要来工房拿一只蒸馍。拿了馍,鞠一个躬。实在没有烟草时,拿到馍,鞠躬就不止一个,磕头虫儿似的。问他一个馍回家如何给两个孩子分派,木下便连说带比画:一进屋,孩子们知道有蒸馍吃,一左一右跑上来,木下把馍藏在身后,两只手从背后把馍一掰两瓣。掰大掰小,没有看见,两个孩子就认为很公平,不会埋怨块大块小。
大家听了,感叹一回。不在你们日本好好待着,隔山跨海地要来占中国。老婆冻死,娃娃们饿着,何苦来。有人说,这也是报应。鬼子杀人放火的,受点冻饿不亏情。也有人说,来不来中国,又不由他木下,天皇一道命令谁敢不听。大家就又议论天皇,想必每天吃过油肉,三宫六院的。日本女人都不错,四道巷儿的窑姐儿挑不出一个比野藤那姑娘漂亮的,天皇的三宫六院准定比野藤的姑娘还招人。诸如此类,越扯越远。
人们提到野藤的姑娘,六子不由就想:也不知那姑娘出嫁没有?要是还在家,也不知吃饱吃不饱?已经这么想了,才又觉着自己想得多余。一个日本女人,管人家饱饿做甚?安先生家日每支着麻将桌子,不如进城搓几把去。安老太太手底有功夫,得好好学两招儿。
夜饭之后进了城,安先生家巷子口上冷不丁撞了一辆自行车。六子被撞到电线杆子上,自行车连人甩出去,车子后架上像是带了一袋子面。进了安先生家,身上腿上看清蹭的果然是面。听他说撞了车子,安平就笑。说翻译官刚出门,替野藤太君从这儿带了一袋子白面送去了。安平边递烟沏茶铺牌桌子,边又解释:所以送一袋面过去,因为野藤过生日时自己曾被请去喝酒,叨扰过人家。和日本人打交道,出一份力挣一份工钱,其他方面清清白白,不闹那些狗扯连环的。
安平说着,来看六子脸色。六子清楚近来几位先生心里发毛,日本人显了败势,他们就对苦力工们比平日客气不少。不由想到黄狗黑狗,也就给了安先生几句顺耳的话。说几位先生向来方方正正,在经理系劳务系做事拿钱,那是一份职业,苦力们大字不识一个,心里一杆秤却准准的。安平高兴起来,讲些喝酒时的见闻。
“日本人的酒量也都扯淡,把着茶缸子喝,来头挺冲,一会儿都醉了!又哭又笑的,有的往榻榻米上尿,有的撕扯野藤那姑娘,唉!不成话,不成话!”
“那野藤能高兴的了?”
“大太君还真高兴!夸奖那帮东西喝醉了,够朋友!还要为大家弹琴唱歌助兴,嗨!唱着唱着也哭了!”
“他老婆和他姑娘哩?”
“还不是点头哈腰的,尽着客人高兴!那姑娘,寡白脸、假眉毛,装出来一份儿笑,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不知安先生故意这么讲,还是他眼里的日本姑娘真就难看?六子差点问出口来,忙就洗牌码牌。打开麻将,什么也顾不了去想了……
日子半阴半阳过着,心说日本人快撑不住了吧。
天热时候,也没听见响枪打炮的,鬼子一下子就投降了。
那天,六子到系里去领业务,路上见了的日本人都站下向他鞠躬。到了系里,野藤和木下在门口一左一右站着,又连连向六子鞠躬。六子猜了个七八分,果然。李正气昂昂地坐在野藤原先的位子上,笑呵呵地说:
“小日本投降了!回去告诉弟兄们,今天不干活儿,发双工资!”
过了一会儿,日本人都整队集合到站台上去,说是要听天皇训话。苦力们远远近近站着看热闹。喇叭里一个人嘶嘶哑哑地说些什么,日本人突然都哭起来。不少人跌倒在站台上,九滚十八跌的。城里噼噼啪啪的,像是放鞭炮。鞭炮声里乍然嚎起气来,震耳震耳的。
当天夜里,听说野藤自杀了。是自己剖了肚子的。
第二天夜里,好逛窑子的几个苦力大嚷大叫的,说是要去睡野藤的老婆和姑娘。也不知去了没有。后半夜,听见狗咬脚步响,六子支棱了耳朵,是那几位大吹大擂的,六子忙又捂了耳朵。
第三天,听说日本人都集中到城里去了。又听说没主儿的日本女人在什么地方拍卖,不论老少美丑一律卷在席筒子里,交钱领人,一个十块钱。六子没去看,不知真假。
乱了几天,安平李正双双来工房催六子召集苦力们开工上班。
上班也就是扛麻袋呗,卖苦水挣钱,干的就是脚行嘛!苦力们还能怵头这个吗?只是要另挣一种票子了。
安平李正两位先生情绪蛮好。国军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从克难坡回来接收太原,发电厂依然是日夜发电。在日本人手下做事的,除了翻译官受些牵连,普通职员都没事。
李先生还送给六子一张戏票。城里京戏班子在维新舞台唱戏,庆贺国军收复解放太原。戏码子也不错,《龙凤呈祥》。六子知道那是三国戏。看过戏,也听过说书,自己半蒙半猜地也看过《三国演义》,还能记得说书人开场说的那句话: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1938年,我父亲入脚行。
第二年,在北工房当了大工头儿。
当时,家里已经给我父亲订了亲。我的外祖父是1938年入的中国共产党,八路军晋冀二分区城市工作部通过这条线做了些工作。到1944年底,我父亲加入了地下党。曾回五台山根据地受训一个月。后来,北工房发展了一批党员,建立了支部,我父亲是支部书记。
1946年上半年,为掩护地下工作,城工部出资一部分,我父亲出资大部,在南肖墙租了房屋,开办了“贤德盛”杂货铺。父母在杂货铺附近租房安家,住处兼做地下工作交通站,我父亲又兼任交通站长。
所以,在阎锡山二战区统治太原期间,我父亲虽然还在脚行当大工头儿,他的记忆和叙述里更多的却是险恶的地下斗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