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工房里喂着两只狗。一只黄狗,一只黑狗。
和工房常打交道的账房先生也是两位。一位经理系的安先生安平,一位劳务系的李先生李正。安先生平常穿一身黄制服,李先生则是一身黑制服。苦力们就将两只狗分别叫做“安平”和“李正”。
两只狗看家护院,十分尽责。一左一右守在工房门内两侧,生客上门,争先扑咬。苦力们下班吃饭,狗就知趣地躲出院外,依然一左一右卧了。大师傅喂狗,喊一声“安平”,黄狗就一阵风跑进来;再喊“李正”,黑狗也才跑来。有时,安平李正到工房来有事,苦力工们存心逗乐子,又不好意思直呼名字,喊一声“安先生”,黄狗跑来讨食;喊一声“李先生”,黑狗跑来讨食。两位先生也就随了大伙儿发笑,怪异这两只狗有如此灵性。
两只狗更有一点怪异之处,只认穷人,不认富人。
脚行苦力,扛包卸煤,又脏又破。大家都打单身,衣着也没人缝洗。下班脱衣擦洗一把身子,汗浆煤灰渍了铜钱厚的衣服,平地都能站着不倒。单看装束,苦力们和乞丐料子鬼没什么两样。两只狗见惯了这样的人物,因而有乞丐上门讨要,决不撕咬,全然当做自己人。反过来,苦力们班后进城有事,换一套干净衣服,两只狗就又扑又咬。空着手还罢了,要是多少拎一点东西,非叼下来不可。
从初秋干到年底,六子他们几个不抽不赌,一人攒下几十块钱。大未子先前家里订了一门亲事,如今他在太原府做事名头响亮,那家就赶趁着这头早日完婚。大未子剃头洗澡,估衣街上还买了一身七成新的衣服,特别还把在太原府学得的官话暗中演习了几句,准备回家乡去贩卖。六子和二楞头都把纸币兑成了大洋,托大未子捎回去。大未子一身光鲜,手中还拎点黑酱豆腐干之类太原府的名产,两只狗疯扑疯咬的可就出不了工房院了。临了还得六子替他把东西拎出院外,两只狗才放他出门。
六子怕他完婚误事,工房院外复又把一番话再次叮咛了。
果然不出六子所料,大未子回家过年完婚,名声不仅在村中响亮,还远播到十几里外他丈人庄子上。整摞子的银元交与家里,大串儿的官话讲在当街。立时就有后生家尾随一群,恳告大未子带他们下太原府。年前完了婚,年后给丈人丈母磕过头,大未子不敢多耽搁,赶正月十五就率领十来条精兵后生奔下太原。
大未子办事得力,六子十分满意。只因大年节下,苦力们多数回乡过年,工房里人手正奇缺。而各式搬运营生不免堆积,鬼子连连催逼大头儿,大头儿正急得牙疼上火。盂县大山里呼啦啦来了一帮壮汉,好比来了救驾的兵马,所谓考工便也只走了个样子,一帮人都尽饱吃上了白面大蒸馍。前后相差不过五六天,过罢元宵节,老脚行们多数回来上班,各地也有不少下太原来卖苦水的想入脚行,人手便多得用不来了。僧多粥少,考工无形中严了不少。有个饭碗子问题作怪,倒不一定大头儿做什么手脚,老脚行们成心挤兑那些新来考工的。大未子领来本村外村一帮后生,顺利入了脚行,都感激六子,大伙儿只把他当自己的头儿来看。
六子手下有一帮人,这帮人又都下得大苦,干活儿卖力,大头儿心里不知怎样想,面儿上还得倚赖六子。何况见六子和田中讲话方便,生怕把他吃空额的事儿捅给日本人,大头儿寻常派活儿倒隔过二头儿直接找六子。原先两个二头儿就都愤愤的,给六子使出脸子来。六子不愿得罪人,自己凡事退后一步。但派给他这一帮人的活儿总是又苦又累,工钱却不多拿,伙计们情绪不免恶劣。都是卖苦力挣日本人的钱,谁比谁就矮三分呢?渐渐就不听二头儿指派,遇了紧急活路,一齐歇工。这个头疼,那个脑热,“官家不使病人”,况且歇工不赚钱,自歇自家。苦力们那时听都没听过“罢工”二字,自发集体歇工就是了。大头儿没法,和账房李先生做主,正式委派六子也当了一个二头儿。外佣工这一摊儿,大头儿说了算,日本人也不来过问。
六子当了二头儿,一天挣两块钱,制服帽换成两道箍,为人处世就愈往大处学样儿。干活下苦唯有往前赶,日常伙计们相处他也处处忍让几分。苦力们渐渐觉得这小后生肚里有柴禾,凡事肯和他通气儿。六子没文化,对账房先生打心底尊重,当了二头儿,业务上又虚心请教,先生们对他便也存个别样印象。大头儿日日赌钱不扛包,还要克扣伙食,工房里渐渐就有人讲出话来:老像这个样儿,还不如叫六子当大头儿哩!
六子年轻,可也知道利害,这种话好随便说说的吗?再听着,就设法压制。但六子毕竟年轻,苦力们的要求讲多了,他忍不住就要出头。一个伙食问题,向大头儿反映几回,大头儿一味搪塞,要不就冷冷顶回来:
“嫌伙食不好,不用吃!外面就有小摊儿,不兴饺子拉面的吃去?”
还有个工资问题。活路松紧,日工资一块,虽说大伙儿生活有保障,可也有弊病。有人松活上班,紧活儿歇工;紧活儿上班的,累病了又不挣钱。六子思谋,逢年过节或活路特别吃紧,能不能要求日本人另加工资呢?和大头儿商量,大头儿又顶回来:
“日本人那么好说话吗?你觉着能说成了自个儿说去!”
刚过去的年关,工房剩下十来个人,受了多大的苦?这不该多要几个工钱吗?中间又有个人的利益,六子就请李先生造了表,准备自己出马去找日本人,要求加工资。
六子先来和田中商量,田中也怵头。特别是要找劳务系主任野藤,连连说:“野藤大太君,大大的厉害!”
合计半天,决定班后上野藤家里去说。私下拜访,说成了自然好,说不成也不至于挨耳光。到了野藤住处门外,田中战战兢兢的,打好立正,半晌不敢敲门。六子狠狠心,替他敲了。
开门的是个中年女人,见了田中和六子,点头哈腰的。六子以为是女佣下人。田中和那女人咕噜一通鬼子话,回头翻给六子,说大太君不在家,这女人是野藤的妻子,请客人进屋。大太君不在,不必进屋了吧?六子犹豫着,田中听说野藤不在,胆子大起来,气昂昂地先头进去了。
进屋粗粗一扫,屋里用隔扇隔开好些房间,隔扇上糊了白纸,显得干净。那女人迎了客人进屋,又点头哈腰一回。末了,引他们走向一个活拉门,喊一句什么。里面有人应声儿,脆生生的,怪好听。应声儿里,隔扇门拉开,屋里就又现出一间屋来。开门的是个姑娘,笑笑的,格外白净。还没看清眉眼,姑娘闪开身,到门侧也是点头哈腰的,打手势请他们进屋。姑娘让过,六子这才看清屋里齐了门限满满地铺了炕,炕又很低,半尺来高。炕上铺了榻榻米,榻榻米中央摆了木盘,木盘上升一只小洋炉子。火炉升在炕上边,鬼子习俗真个古怪。
田中脱了鞋,大摇大摆走上炕去,炕当央盘腿坐了。六子可就犯了愁:自己的袜子又破又脏,脚也臭得厉害,大太君家这炕如何上得?那姑娘不断点头,鸡啄米似的,田中也连连拍着榻榻米要他进去坐。六子也就脱了鞋,三两步迈到炕当央,忙忙地坐下,两只臭脚尽量盘在腿底。坐定了,野藤妻子献上茶来,姑娘接了,分别敬与六子和田中。吃着茶,姑娘跪在他们对面,关照添茶,毕恭毕敬的,很见章法。田中大大咧咧的,叽里咕噜,指指画画,那姑娘便不时闪眼来瞅六子。
六子年轻,没和女人们打过什么交道,何况面对日本姑娘,又怕自己的臭脚显出原形,局促不安的,搞出一头汗来。但也免不了偷眼看那姑娘,几处印象却也深刻。一是头发梳得好看,像是庙里墙上画的仙女那样式的。一是衣服也漂亮,宽袍大袖的,腰里扎根带子,身姿显得诱人。再有就是扑过粉,脸上脖子连同前胸一带外露地方,都匀匀的粉白。不像中国女人只涂抹一个脸罩儿,露一截黄黑脖颈。
又讲了会儿鬼子话,田中拿出报表来,要那姑娘做什么。姑娘只是摆手,不肯做。后来,田中指着六子咕噜一通,还哈哈大笑。姑娘看看六子,突然很羞涩地避开脸儿,但随后就接了报表,去取章在下边盖好了。盖了章,顿一顿,又添写了一个字。
告辞出来,田中方才解释刚才举动。他要野藤的女儿取大太君的名章,那姑娘不肯,后来加盖的是姑娘的私章。六子没读过书,但留心认字,认出这印章也是“野藤”两个字,只是字形小了一号,旁边还写了一个“代”字。心想这女孩子也够细致,办事有点路数。又问田中刚才笑什么,田中说,那姑娘开始连她的私章也不肯盖,田中就讲:这个中国人大大的个子,你不喜欢吗?他可是看着你漂亮,很喜欢你的呀!
章是这样盖出来的。可田中竟然和大太君的女儿开那样的玩笑,太过分了。六子埋怨田中,田中连说没有关系。日本姑娘大大的好,对男人温顺恭谨,巴不得男人给一个笑脸儿。六子这样的大个子喜欢她,她高兴得很。
田中甚至开玩笑说,只要六子不讨厌日本姑娘,他可以从中帮忙使六子和大太君的姑娘交朋友。
那姑娘,单看写字那利索劲儿,想必读过书的,况且又是日本人,是大太君的女儿。田中讲话真是太离谱儿。那姑娘真是白净!自己一个苦力,一双臭脚没处藏掖。多日不洗澡,一身汗酸味儿。六子突然就变了眉眼,恶声恶气打断了田中。田中摸不着头脑,觉着六子高傲,到底还是瞧不上日本人……
因为有野藤的名章,尽管是一枚代章,李正托了安平,加班费从经理系还真个领出来了。过年顶班的苦力一人领到二十来块钱,个个高兴。大头儿凭空又拿了六十块,也别无话说。六子觉着自己这笔钱原本没有的,一齐拿出来,分头请客下馆子。请了安平李正二位先生一回,请了田中一回。请二位先生去的是林香斋,要了海参扒肘子和活烧鲤鱼,也不过五六块钱。二位先生见六子懂事儿,席间讲些场面上的关节利害。六子一一谨记,受益不少。
请田中去的是清和元。清和元是太原府著名的清真馆,傅山先生创制的“头脑”最是著名。当年钱钞也需三四毛一份儿。一个冬天喝下来,需得银元几十块,足够买一件上好的皮袄。穷人喝不起,富人喝了暖身养人,俏皮地说是“把一件皮袄穿在了肚里”。六子请田中时,春节已过,清和元不卖头脑了,两人吃的是蒸饺。田中连连称好,吃得满嘴淌油。六子也高兴,就把他听人讲过的“清和元”这名堂的来历学说给田中。中国历史上汉人受异族统治称为朝代的,有元朝和清朝。傅山先生要人们喝“清”和“元”的“头脑”,含义可谓深刻。喝头脑时,配用一种点心,又叫“帽盒”。这点心制成中间空心,外形极似清朝官员存放官帽的盒子。吃掉“帽盒”,比作灭除清朝官吏,用心也够良苦。
田中读过高中,知晓一些中国历史,听了这些言语,呆怔了半晌。六子突然意识到自己有点失言了,但话已出口,心想日本人无缘无故打进中国来,杀人放火的,中国人讲讲古也不敢吗?田中发呆,便也不去说破。换个其他话题。
大约就是请田中吃饭之后几天,工房里出了事儿。大头儿赌钱输急了眼,要筹款翻本儿,克扣伙食吞没工钱都不赶趟,串通了大师傅整袋子向外偷白面。两只狗偏又是那种脾性,任他是大头儿也不许将工房的东西带出去。狗叫得太蹊跷,又赶上二楞头泻肚跑茅房,偷面贼就遭了殃。二楞头以为是外贼,嚷起来。一边嚷,一边扑上去抓贼。一股愣劲怕人,只一抱就把个大师傅也抱得蹿了稀粪满裤裆。
大头儿做贼偷面,事情做得太过下作伤众,第二天,多数苦力们就歇了工。日本人派翻译官一回回来工房催人上班,苦力们大都上街去了。大头儿央告判官他们几个跑腿儿火速上人市儿上招工,判官只直杠杠地压大炕。另两个跑腿儿犟不过,上了街,过晌午也不见回来。大头儿几乎成了光杆司令,空荡荡的工房里只剩下几个二头儿和两只狗。
下午,现场主任木下陪了系主任野藤到工房来查问究竟。翻译官和李先生紧紧跟随,神色都很严肃,看来日本人来得不善。野藤咕噜几句,翻译官立即翻给大头儿:
“你是大头儿,大太君只找你说话。你的人呢?”
大头儿说不来个所以然。手下没人,不能开工,任凭其他什么理由都难以搪塞了。
野藤又咕噜几句,翻译官就分别来和几个二头儿讲话。两个二头儿都是大头儿早先拉扯起来的,自然不肯讲出大头儿偷面的事。问到六子,大头儿就十分紧张。但六子自有主意,大头儿伤了众人,到底是中国人之间的事,决不肯里外不分。也只说自己平常指拨的一帮人今天有事上街了,其余的不清楚。
鬼子不得要领,光火起来。野藤咕噜一句什么,突然扇了木下两个耳光。现场主任同样打着立正,连声“哈依”。木下挨过打,逼到大头儿跟前,大头儿急忙缩脖子。但木下没动手,只撇开翻译直接和大头儿讲话,中国话竟是十分流利:
“你听好了,明天一早开工还是没有人,你就开路吧!‘开路’你明白?卷铺盖!”
日本人走后,李先生留下来,把六子扯到一边说话。六子诧异他已经知道工房夜来偷面的事,李正笑笑说:
“工房这点事儿,谁不清楚?翻译官耳朵里也早灌满了,就是日本人还蒙在鼓里罢了!”他压低了嗓儿又说,“看来大头儿是干不成了。偷面的事是个由头,他伤众又不是一日,今天一晚上工夫估摸他收拢不回人心来。大头儿这角色得另换人了。你怎么样?有心思干,我在日本人跟前就推举你了。”
六子想了想,道:
“工房这摊子营生,我觉着也不是拨拉不来。只是觉着倒像是我蹭了人家的行似的……”
“反正他不干了总得有人干。别人干,你心里服不服?你手下一帮子伙计乐意不乐意?”
六子就不再言语。
当晚,大头儿在工房各屋里走动,但第二天愿意上班的凑不起二十人。毛亲手下一帮北路家都听毛亲的,毛亲却拉了六子到外边小摊儿上喝馄饨去了。大头儿忙了半夜,没戏。第二天一早领了十来个老脚行下南站去了。黄狗黑狗又扑又咬,被结结实实踢了几脚。
吃罢早饭,有人来传六子上劳务系。野藤和颜悦色亲自问话。先在额头上横了三根指头,比画着道:
“你的,小孩子的,这个的,行的?”
六子就说行。
野藤摇摇头,又问:
“你的,人的有?五十、六十的有?”
六子想了想,回答说有人。
“今天开工的行?”
六子回答,可以开工。但要召集齐五六十人,得三五天。
野藤最后说:
“三天的,我的点名的。”
然后摆摆手,叫六子回去开工。
劳务系传六子,两个二头儿明白自己没戏了,又不肯在他手下干活儿,也各自带了三五人走了。六子回到工房,苦力们剩下不到三十人。六子当下指定大未子和毛亲做二头儿,先带人去开工。然后给判官他们几个跑腿儿分派任务,火速去各处招人。正经下苦的,招来最好,实在不行,料子鬼们先招来顶数儿也可。判官寻常出没料子馆儿,说十个八个招来应名儿办得到。但这帮人第一不干活儿,第二每人少不得要吸两口三口的,一口两毛,三口就得六毛,判官还要抽头儿,一块工钱剩不下多少。只图叫来人,应付点名,六子算算账,应许了判官的条件。
三天后,七长八短到底凑够五十人,顺利应付了点名。造表领工资的时候,李先生为六子当大头儿出过力的,吃空额就特别狮子大张口;安先生和翻译官也要打点,一笔空额就尽数开销出去了。六子初干大头儿,知道苦力们心里有杆秤,自己总得干个样子,叫大伙儿心服。思谋半天,无非两个办法。
一是伙食公开,各人花钱吃到各人肚里。一天只摊四毛,伙食也绝不会比先前差。
二是还得设法争取加班费,从日本人那儿尽量给大家往回捞票子。
单是伙食改善这一条,苦力们已是人人满意。有几位老脚行曾经估计六子干不了三天半的,这会儿也不再思谋跳槽。大未子和毛亲干了二头儿,也都卖力,六子就基本上立稳了脚步。
只是争取加班费,有些难办。去系里和野藤讲过几回,一直不答应。后一次,野藤宽边大仁子眼镜里,眼睛瞅了别处,咕噜一番话叫翻译讲给六子。
“张六,大太君说啦,加班费你先前领过一次,那是违反纪律的。因为大太君的姑娘有责任,所以没有处罚你。今后,加班费的问题再不要提啦!”
六子找李先生商量,李正也没什么好主意。最后讲了一个办法,礼多人不怪,叫六子给日本人送点礼物试试看。鬼子或者也和中国人似的,受礼就办事;或者根本不受礼,无非把礼物再拎回来。有理不打上门客,大太君又能把你怎么样呢?
给人送礼,心里着实不舒服,做贼似的觉着丢面子。可六子要笼络苦力们,为大伙儿多捞摸几块钱,办成了自己也得利,下了个决心,送礼就送礼。一天下午,谁也没告诉,六子到泰山庙集市上买了一大篮子鸡蛋,一大捆藕根,一共两块多钱的东西。趁野藤上班的工夫把礼物送到他家里去。野藤的妻子点头哈腰的,推阻了一番,鸡蛋和藕根到底收下了。收了礼物,更加点头哈腰,还要喊她女儿献茶待客。六子不敢耽搁,急忙起身告辞了。出了门,又诅咒自己窝囊,没敢再见一见那白净的日本姑娘。走出百十步,回头去瞅,那姑娘小巧的身姿儿立在大门口也正远远地瞅他。六子这就走得愈急,再不敢回头……
第二天半上午,正干着活儿,野藤和木下带着翻译官来到工地。翻译官呼喊大家停下,说大太君要训话。六子突然耳热心跳的,不知自己送礼一事是福是祸。工人们聚集齐了,日本职员和中国账房先生们也都肃立一旁。野藤立在站台上,咕噜一通,大仁子眼镜朝天仰着,示意叫翻译讲给大家。六子一颗心蹦上嗓子眼来,只听翻译官大声说:
“张六,大太君说,你的礼物他收到啦!大太君全家都高兴。”顿了顿,六子一颗心落回肚里,翻译官又说,“大太君还说,你今后小小的发财没有关系!”
训话完毕,鬼子扬长走了。六子反倒半天醒不过神儿来:
日本人受礼,竟敢当众承认!允许小小发财,看来加班费的事儿也成了。但这样的话竟也讲在明处!这日本鬼子到底是怎样一种人呢?
在鲁迅先生笔下的日本人,是一种人。在我父亲早年经历中的日本人,是一种人。在南京大屠杀幸存者的记忆中的日本人,是一种人。
去年春天,我从天津回来,列车上对过铺位是腰脊笔直的一位台湾老兵。他在天津的哥哥陪他回山西霍县老家祭祖。老兵西装革履,仪表堂堂,还很健谈。谈到日本人,老兵竟是咬牙切齿,一派誓不两立的样子。于是,老兵在我的印象中,便是这样的一位老兵。
父亲的讲述,讲述的是他的亲历感受,不是别人强加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