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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自由可投

还是我睡沙发吧。堂哥往沙发上一倒,将手脚尽量舒展开来。

哥哥还是少睡沙发的好。我一边整理茶几上横七竖八的书和杂志,一边嬉皮笑脸地说:瞧你这背,都快成驼峰了!

我本想和堂哥开几句玩笑,让他轻松轻松。话一出口又觉后悔,堂哥果然没有接我的话茬。他坐了半天的车,也该累了。

堂哥四十多岁,额上的皱纹比我爸还多。堂哥的头发还是那么卷(遗传在他身上产生了变异,苏氏家族几百号人,就他是个卷毛),那么浓,可惜全白了。那种白,枯枯的,没一点光泽,仿佛雪地上蒙了薄薄一层尘灰。这种灰白,被深紫色的沙发一衬,就有了刀刃般的锋利,很容易割伤眼神的那种锋利。我曾经建议堂哥将头发染黑。堂哥说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堂哥的眉毛却特黑特浓,乌油油的,有一点弯,尾部略上扬,是典型的“卧蚕眉”。堂哥的眼睛又深又大,鼻子又高又挺,很像画室中那个大卫头像。

堂哥身高一米八,现在的确有点佝偻了,却没有我说的那样驼得像沙漠之舟。堂哥躺在沙发上时,他年轻时所有的英俊之气,并未因那颗花白的头颅而少去半点。

我正在暗暗自责,堂哥的手机在茶几上嗡嗡嗡震动起来。那是一只古老的国产翻盖机,屏幕连彩显都不是。一看来电显示,就知是堂嫂。我一声不吭,将手机递给堂哥。

喂,我在小蝶家里。什么?我睡沙发呢。我当然是一个人来的,不信你问小蝶。

嫂子好!我尽量让语气温和些。我不大喜欢堂嫂,虽不是作伪证,但感觉仍怪怪的:哥哥是在我家睡,当然是一个人啦,嫂子没过来,哥哥能带谁来啊?

堂哥极富耐心,又在电话里解释半天,堂嫂才允许他挂了电话。奇怪,他俩平时挺心疼电话费,堂哥和我联系也是短信居多。这长途加漫游,他们倒不在乎了。

小蝶。堂哥闭着眼,懒懒地唤了我一句,我的提包收好了没有?钱都放在那里面,你千万要收到安全的地方。堂哥顿了顿,又说:你睡觉前先帮哥把灯给关了。

沙发上很快浮起一片微微的鼾声。堂哥这么快就睡熟了,让我有点惊讶。想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对于“身上压着三座大山”的堂哥来说,无论已经发生什么,或者还将发生什么,他都不会惶惶不可终日了。堂哥经历了那么多事,还不看透点什么,他的日子,还不早断了流。

我有次回家探亲,特意下乡看望了堂哥、堂嫂。堂哥仍住在那所小学校,只是比原来多住了两间房,墙壁上还挂满了书法作品,有些是堂哥大作,更多的,是堂哥得意门生的作品。堂哥收了不少徒弟。堂哥收徒本是无心插柳。他的书法作品第一次进入国展后,便在小城书法界声名鹊起。一些有钱人家不管远近,非得将自家孩子送到堂哥这里来学练书法。堂哥不想带徒,禁不住那些家长的软磨硬缠,只得收了几个,每逢节假日,便在教室里开馆授徒。堂哥心太软,就这样一届届带到现在。家长们肯定不会让堂哥白辛苦。堂哥一家四口的日子,也因此不至于捉襟见肘。

堂哥以他家待客的最高规格来接待我:弄了一桌子好菜,又去学校小卖部拿了两瓶啤酒。堂哥喜欢抽烟,却极少喝酒。堂哥如此破费,我很感动。他向来节俭。比如,堂哥从不抽牌子烟。他买那种一捆捆的旱烟,自己切丝,自己裁白纸,再自己一支支卷起来,吧嗒吧嗒仿佛挺过瘾。据堂哥自己说,他就喜欢抽旱烟的感觉。吃饭时,堂哥坐在我对面,他的左边,坐着堂嫂;他的右边,坐着小蜻和小蜓。半瓶啤酒下肚,堂哥额头上蒸着汗,慢条斯理地说:我身上压了三座大山呢。紧接着,堂哥伸出一根食指,对着小蜻和小蜓各点了一下,你!你!又对着堂嫂重重一点,还有你!难道不是三座,我教了几十年书,未必还数错了?正读初中的小蜻和小蜓头抵头在讨论着什么,没注意到堂哥的高论。堂嫂更是看都没看堂哥一眼,她嘴角流着油,吧唧吧唧嚼着一块粉蒸排骨。我将酒杯往桌上顿了顿:哥哥说得好,小蝶再敬哥哥一杯!堂哥干了杯中酒,仰头大笑起来。三座大山压在身上,还能笑得如此开心,我算是服了我这堂哥。

堂哥很少来青城。他这次来,是为小蜻、小蜓读大学的事。作为一个县级小城下面的一个小镇下面的一个完全小学的普通老师,堂哥没有能力为小蜻、小蜓打开某张关系网,然后将那些合适的大学轮个儿筛一遍。高考成绩刚出来,堂哥就打我手机,在他眼里,我应当算是可以委以重任的那种,虽然目前我在青城混得并不怎样。

堂哥问我报哪些学校好。两姐妹都是文科,都是上的三本线。小蜻四百七十三分,小蜓四百五十二分。我说这一下子我也想不好。堂哥接了一句:学校尽可能好点,还要保证能够录取。我便问了今年的录取分数线。堂哥的这个要求听起来不高,做起来挺难。分数嘛,摆在那里,都不算高,离各学校尚未揭晓的抛档线极可能会有差距,想要读个稍微好点的学校,若要保证能够录取,只有花钱跑关系了。

宏达学院的抛档线一公布,小蜻就躲着她妈给我打电话。她哭着说她想跳楼:姑姑,我一定要上宏达,我让我男朋友也报了宏达,他比我整整高了十分,肯定能录上。我要是录不上,我就不活了,呜呜……小蜻的话吓得我打了个寒战。大热天的,我倒打起寒战来了。小蜻从小说一不二,出了名的犟脾气。是我让她们两姐妹报的宏达学院,并且只让她们报了这一所学校。宏达抛档线一出,乖乖,小蜻刚好压线,小蜓差二十一分。刚压线的哭着嚷着要跳楼,那差二十几分的,不知躲到哪里伤心去了。其实我比小蜻、小蜓她们还急。由于省招办是根据学校抛档线,按百分之一百一十的比例从高分到低分往学校抛档,就算上了抛档线,也极有可能录不上,更何况小蜻才刚好压线。

是我同事建议小蜻、小蜓只填报宏达学院这一所学校的。他说他比较了解高校招生的大体操作模式,他有个哥们在宏达学院当教授,到时找他帮忙就是。宏达学院是青城科技大学的二级学院,而科大,是省内最好的二本学校。同事说,就本省的三本院校来说,宏达应算是最好的,第二志愿别填其他学校了,一心一意上宏达。同事的意思,再填别的差学校,有百害而无一利。按她俩的成绩,第一志愿无论填哪所相对好点的学校,不找点关系,被录取的可能性不大。第一志愿没录上,她们的档案就会被自动抛到第二志愿。如果第二志愿还是没录上,那就会抛到第三志愿,以此类推。所以,如果第一志愿后面填的也是好学校,填也是白填,反正一样录不了。如果填的差学校,被录取以后,想退档都退不出,那就前功尽弃了。同事的话不无道理,我硬着头皮,在电话里给小蜻吃定心丸:别哭了,姑姑就算拼了身家性命,也要让你和小蜓读上宏达。你是姐姐,你还得负责劝小蜓别着急……

第二天是周六,天还没亮,我就被堂哥的敲门声吵醒了。堂哥说:小蝶,起床啦,都五点钟了,昨天你不是和同事约好今天七点钟我们一起去宏达吗?你还得打电话喊他起床啊。

一直等到七点半,同事才开机。在堂哥喊我起床时,他才从麻将桌上撤退到床上。同事说句对不起就完事了,我也不好使出平时的小姐脾气臭骂他一顿。原本打算早点起床坐公交车去的。可现在,太阳已经火辣辣地悬在头上了。宏达学院在城郊,去那里的公交车都没空调,而且还得中转一趟。这么热的天,公交车一等红绿灯,那车厢就成了微波炉,看不到一点火星,人却立马被蒸得半生不熟了。回想起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我不由狠下心来,招手要拦的士。堂哥没有做声,脸上两条卧蚕却蠕动起来。同事一边抬手抹汗一边说:还是坐公交车吧,打的不合算。我说那怎么行,一辆的士随即停在我们身旁。我毫不客气,径直拉开前面的车门,一屁股坐了进去。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堂哥掏的士费啊。我在这里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堂哥身上可压着好几座大山呢。

八点多钟,我们总算到了宏达学院校门口,司机看了看计程表说:七十五块。堂哥不相信,问:多少?还要四十五块?哪有这么贵!堂哥一边说一边从裤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零钱。我的钱包早已从大背包里拿了出来。我笑着从钱包里抽了一张红票子。司机找了钱,说:找您二十五,您数数。堂哥从后面塞过来五张皱巴巴的十元钞,我使劲将他的手挡回去。堂哥说我这里有五十元零钱哪。又见司机只找了二十五块,急得叫起来:小蝶,应该找五十五块啊,我说了我有零钱。我重新挡回堂哥的手,下了车,对司机说了声谢谢。堂哥下得车来,还在哎哎地朝着的士屁股又是招手又是喊。车子绝尘而去,我告诉堂哥没找错钱。堂哥怔了怔,便从另一只口袋掏出一把散钱,抽了三张十元钞,连同手里原来的那五张,捏在一起,硬要塞给我。我不想和他打架似的让同事看笑话,只得收了钱。

同事早已打了电话,他的哥们刘教授很快就来校门口接我们了。同事先做了介绍,堂哥佝着背,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正要递给刘教授,突然发现不对劲,一看,是自己抽的那包盖白沙(这是来青城前特意买的,堂哥忍着烟瘾一直没怎么抽。堂哥没好意思带一卷旱烟出门,再说也不方便),堂哥脸上蓦地腾起一片血红,他嗫嚅着说:对不起,对不起,拿错了!堂哥一只手将盖白沙塞回原处,另一只手赶紧伸向另一个口袋。掏出来,原来是包黄嘴芙蓉王,还没拆封。堂哥没给我同事递烟。我那同事不抽烟,我早告诉堂哥了,同事喜欢收藏字画。我让堂哥给同事写了幅字,堂哥的书法,已入过两次国展了。

堂哥给刘教授点烟时,同事站在一旁哼哼地说:你们学校蛮拽啊。刘教授吧嗒了一口烟才说:没办法,喜欢我们学校的人太多,要你早点来,你老人家磨蹭到现在。刘教授这话是冲我同事说的,堂哥却慌忙哈着腰解释:对不起,对不起,让您费心了!

我们边走边说,很快到了一栋高楼前,那里格外热闹,两条长龙从楼道一直排到了操场上。刘教授说:你们看,那都是来交建校费的人,天没亮,他们就来排队了!同事啧啧两声:了不得啊你们学校!上了抛档线还要多交钱,拽!真的拽!刘教授正色道:能有机会到这里排队就不错了!交了建校费,就能保证被录取,这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堂哥头如鸡啄米,一迭声地说:那是的,那是的。刘教授又说,招生处那边我已打好招呼,你先去排队把两万八的建校费交了。我和堂哥都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堂哥竟然忘了道谢,任由两条卧蚕倏地往上一拱。堂哥就那样张着嘴僵在那里,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刚才在的士上,同事就给我们打了预防针,说事情可能比较麻烦,今年报宏达的人多得不得了,他那哥们,说是个教授,手里也没什么权力,搞不搞得定,他还说不好。当时,堂哥的脸色倒没怎么变,但我估计那只是强装镇定。可现在,幸福来得如此之快,堂哥醉氧般眩晕了。幸亏我还清醒,我推了堂哥一把,要他赶紧排队去。

慢。刘教授说,你们可能还没搞清楚。苏小蜻是压线分数,我找招生办主任说是我亲外甥女,要他无论如何一定保证录取。毕竟同事多年,苏小蜻又上了线,他也不好拒绝我,所以你们交了建校费就能录上。但苏小蜓差得太多,没法弄进去。你们不如早点给她联系一个好一点的专科学校。高校招生现在是阳光工程,分数就是硬指标,宏达是三本,差个几分十几分,还有办法可想,超过二十分,我就无能为力了。

堂哥和我的笑容,齐齐被速冻。

不会吧老兄?同事在刘教授肩上擂了一拳:我可是第一次找你帮忙,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反正你得把这事给搞定。你别唬他们,我知道你门路多。

刘教授严肃地说:这么大的事,谁敢开玩笑?

我们只能找您帮忙了!堂哥说:请您无论如何要帮这个忙……

不用说那么多客气话,同事打断堂哥的话,目光灼灼,盯着刘教授:堂堂一个大教授,肯定会有办法的。

我也央求刘教授:请您一定帮忙,花多少钱我们都愿意!

这样吧,刘教授唉了一声,沉吟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有一个人也许能帮到你们,我是说也许,他好像有点门路,往年他都或多或少搞了些内部指标,内部指标可以多降点分。

我说:您是宏达的教授,难道您搞不到内部指标?

刘教授又唉了一声:起码得校级领导,一般人,哪里搞得到?这个人叫辉哥,我等会问到他的手机号再告诉你们,你们直接和他联系。不过,我事先申明,你们和不和他联系,具体怎么操作,结局的好坏,可都与我无关,总之,风险自担,责任自负。

堂哥对刘教授谢了又谢,刘教授说你别只顾着谢我,先去把苏小蜻的建校费交了吧。

堂哥连连称是,又将腋下的包再夹紧些,大步迈向长龙尾巴处。

气温越来越高,我们站在一棵大树下,隔着厚厚的树冠,仍感觉太阳麦芒般无孔不入。同事和刘教授正聊得起劲。我打量堂哥前头那一长溜人,有点着急。照这排法,只怕太阳将堂哥烤融了,还不一定轮得到他。这时,刘教授对我说,去我办公室坐坐吧,这外面太热。我正愁怎么打断他们两人的聊劲,闻听此言,赶紧顺着刘教授的话竿往上爬:这么大热的天,太辛苦您了刘教授!我都不知怎么感谢您才好!刘教授捋了捋光光的脑门,捋出一脸笑容:苏小姐别客气,你是我哥们的同事,也算是我的朋友,只要我做得到的,肯定会尽力而为。我连声道谢,心一横,又说:能不能麻烦刘教授再帮个忙?刘教授点了点头,你说。

要想早点交钱,唯有插队了。可当着那么多学生和家长的面,刘教授怎么好意思带堂哥插到前面去?以堂哥的性格,也不可能去插队。堂哥为了别人可以委屈自己,若是为了自己,反倒固执得近乎迂腐。他教了二十余年书,至今还是初级职称。教育战线上有他的不少学生,好些都已是中级职称。堂哥书教得好,这是公认的事实。可镇里每次会考,堂哥任教的班级,成绩从没进过前三名。别的老师会将班上那些扶不起的阿斗降级了事,降不了级的,就要他们在临近会考前称病请假。一个后进生不仅会拉低平均分,还会影响及格率和优秀率,而名次,就是根据这三项之和排出来的。这是公开的秘密。从学区到学校,从领导到普通教师,彼此都是心照不宣,堂哥却从不干这种事情。堂哥评职称还有个致命点,那就是论文问题。天下文章一大抄,如今写论文,哪个不是在网上下载别人的东西?负责点的,稍微改头换面;胆大些的,干脆照抄不误,只将名字置换成自己的。论文制造好后,再花钱去那些教育类杂志上买版面发表。堂哥当然不这样做,他最看不惯走歪门邪道。他老人家逐字逐句几番推敲才能成文,成文后又不肯花钱买版面,所有投出去的论文稿件,无一例外是石沉大海。越到后来,堂哥越没希望晋升中级了。粥嘛,年年就那么几碗;僧呢,队伍日趋庞大。再后来,堂哥干脆懒得操这份心了,花开花落,随他们去。

然而,在女儿上大学这件事情上,堂哥不得不违背了自己做人的原则。

刘教授沿着队伍慢慢往前走。他说他有办法。既然不能插队,我和同事都不知他会有什么好办法,也跟着他往前面走。果然,走到队伍的靠前端时,刘教授停下了脚步。队伍中一名小伙子红着脸喊了句老师,原来是刘教授的学生。刘教授从裤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数了三张大的出来,递给小伙子:是这个价吧?小伙子脸更红了,他结结巴巴地说:老——老师,别——别吓——吓我啊,我让——让出来就是。刘教授一手将钱塞回口袋,一手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说:那就谢谢了。回头又对我说:叫你哥哥到这里来。

堂哥开始不肯插到队伍中间去。刘教授解释了半天,他才扭扭捏捏地将小伙子从队伍里换出来。

名师出高徒啊。在往刘教授办公室去的路上,同事对刘教授说:小小年纪就赚钱有方了!刘教授哈哈两声:你莫策我!这些学生也不容易,站了大半晚,还要站大半天,赚那三百块,也不为过。我有点心虚:这小伙子不是白辛苦了?刘教授说:别管他,年轻人嘛,这点累不算什么,何况他是心甘情愿让出来的,我又不是别个,我是他老师啊。

我在刘教授办公室没坐多久,堂哥打来电话,说钱已经交了。临走时,我从大背包里拿出两条极品芙蓉王,放到刘教授桌上。烟是瞒着堂哥买的,我怕他心疼这钱,更怕他过意不去。堂哥心疼他的钱,也心疼我的钱。多交的这两万八,已经够堂哥心疼的了。不就两条烟,与其两个人都心疼,不如我一个人心疼算了。本来可以买便宜点的烟,但想着小蜻、小蜓的事都得麻烦刘教授,我一咬牙,还是买了两条贵的。刘教授飞快地斜了一眼桌子,笑眯眯地说:苏小姐太见外了吧!我说刘教授您别嫌弃就行,全靠您帮忙了!刘教授哈哈两声:叫你堂哥放心,苏小蜻肯定能录到我们学校来。

堂哥曲起左臂,腋下夹着瘪下去的黑包,远远地,他迎向我们。堂哥满头满脸的汗,汗水里微微浮着笑意。我突然发现堂哥一直佝着的背挺了许多。堂哥的背,我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有了明显的弧度,但他的头发是何时发灰直至发白的,我知道。

小蜻、小蜓快出生时,堂嫂突然变得神经兮兮。她不止一次对堂哥说,有人要害她,要害堂哥。堂哥还以为堂嫂是因为怀孕而变得没有安全感。每晚睡觉前,堂嫂挺着个大肚子,要将门锁和窗户插销仔仔细细检查一遍。上了床没几分钟,她又要堂哥去看看门锁好了没,窗户关好了没。堂哥才回到床上,堂嫂说,还是她自己去看一遍放心些。堂哥说,都看了好几遍了。堂嫂非得爬起来再去看一遍。堂哥好容易才眯一会儿,堂嫂又惊叫起来:谁在那里?堂哥一坐而起,才发现,是月亮将树影投在了玻璃窗上,风一刮,树影摇了几摇,堂嫂硬说有人站在窗外。明明是二楼,明明是树影,无论堂哥怎么说,堂嫂就是不信。堂哥只得开了窗,用手电筒照着树,指给堂嫂看,堂嫂这才嘟嘟囔囔地回床睡觉。

小蜻、小蜓是剖宫产的。一对粉嘟嘟的玉人儿抱出来时,堂哥吻吻这个,亲亲那个,喜得脸上那两条蚕儿跳起了舞。堂嫂躺在床上打点滴,有气无力地说要看看宝宝,堂哥从旁边床上抱起小蜻。堂嫂伸出手来想抱。堂嫂她妈妈连忙阻止:你别乱动,小心针头出来了,动了伤口更加不得了。堂嫂说,我摸摸她的脸,只摸一下。小蜻本来睡着了,堂嫂的手刚触到她脸上,小蜻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可能是堂嫂手指甲太长,不小心弄疼了小蜻。小蜻的哭声高亢而嘹亮,堂嫂吓得一激灵,啊地迸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又哭又喊起来。

堂嫂很快就转进了神经科病房。

堂嫂从产房手术室一出来,她母亲就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堂嫂转去神经科病房后,堂哥的岳父看着一双外孙女,对着堂哥支吾了半天,堂哥总算听明白了。原来,堂嫂读书时成绩一直很好,她素来心高气傲,发誓非北大清华不读。那年高考,堂嫂意外失利,只上了专科线。堂嫂选择了复读。可第二年高考,堂嫂读白了满头青丝,却连专科线都没上,成绩出来后,堂嫂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饭不吃,觉不睡,整天躲在卧室里自话自说,哪也不敢去,说是某某要害她,某某某也要害她,在精神病医院疗养了大半年才恢复正常。岳父接着安慰堂哥:只是轻度的精神分裂症,没什么大事。吃点药,不刺激她,完全和好人一样。

可怜小蜻、小蜓,生下来没喝过堂嫂一口奶。堂哥就更可怜了,堂嫂先是住院,出了院就在娘家静养了好几个月。堂哥既当爹,又当妈,还要备课、上课看作业,堂哥在附近村子里为女儿找了个保姆,保姆早晨七点来,晚上七点走。不走都不行,堂哥就一间房,睡不下。保姆一走,两姐妹乖乖睡觉还好,如果这个要吃了,那个又要尿了,堂哥的狼狈,自不必言。

堂哥那头乌黑漂亮的卷发,就是那几年白的。

刚为小蜻交了钱,堂哥又开始着急小蜓的事。他要我马上就和辉哥联系。我说你歇口气吧,瞧你一身的汗,我这就打辉哥电话。

当晚,我和堂哥去咖啡屋见那个名叫辉哥的中年男人。我想多问点情况,辉哥说,小丫头,别管那么多,我们拿人钱财,就会替人消灾。事成了,皆大欢喜;事黄了,四万块钱一文不少退给你们。相信我,你们就交钱;不相信我,你们就走人。

堂哥腮帮子动了好几下,终于还是交了钱。出了咖啡屋,我对堂哥说,我怎么老觉得那个辉哥不像个好人。辉哥剃了个光头,满脸横肉,眉毛粗而乱,左眉上又拧着条刀疤,面相比屠夫还要凶煞。堂哥却说,现在也只能相信他了,刘教授介绍的,应该不大可能是江湖骗子。我也不能老待在青城。你记得多和他联系,随时了解事情的进展就行了。

三本开始录取了。

第一天,小蜻共打了我三个电话。打第三个电话时,她非常兴奋,说起话来爆豆子似的:姑姑,我刚刚拨的查询热线,我的档案已经是院校在阅了,我问了那个接电话的,她说我的档案抛到了宏达学院,录取应该没问题了。小蜻顿了顿,话语没开始那样欢快了:可小蜓的档案,一直都是自由可投。

第二天,小蜓打了我五个电话。她说:姑姑,我刚拨了查询电话,我的档案还是自由可投。我安慰小蜓说:别急,会搞好的。小蜓每打我一次电话,我就打辉哥一次电话,辉哥不耐烦了,说,丫头,你还让我活不?我辉哥说没问题就没问题。

第三天一大早,有人按我家门铃,我光着脚往猫眼里一看,竟是堂哥,他连夜坐火车赶过来了。堂哥非得去辉哥公司里问个清楚。辉哥当初说他在某某路某某号开了家文化公司。我打辉哥电话,辉哥说他在外面,辉哥说,我以性命担保,绝对不落空。堂哥一夜未睡,一头卷发蓬得能孵出鸟来。我力劝他先睡一觉再说。我也得上班去了。

才在办公室坐了个把小时,小蜓打我电话了,她哭着说:姑姑,我被录取了!我心里一阵狂喜:真的?那太好了!小蜓哭得更厉害了:是另外一所学校。我开始还以为小蜓是喜极而泣,搞半天,她是被别的学校录取了。这个小蜓,在填报志愿时,自作主张在第二志愿填了一所经济学院。她听老师介绍说这个学院也是三本,非常不错,以后很有可能进外企工作。这事小蜓和家里人谁都没说。她当时也想万一宏达学院没录取,她还有退路可走。事后她才听别人说那个经济学院差得要命,这时她后悔也来不及了,志愿已经不能再改。这事她也没敢和我提。可现在,她不得不老实交代。

小蜓都哭成那样子了,我忍着没骂她,先上网查那个经济学院的底细。果真是所成立不久未上规模的民办学院,办学力量、校园环境、学生就业率等方面都极差。我吓得抄起手机就拨堂哥电话。我得赶紧和他商量对策。

好容易才约到辉哥吃中饭,他开始不肯来,说是几个应酬都推掉了,根本走不开。我说是关于苏小蜓读书的事情。他说我都讲了几百遍了,保证没问题。我说还有点事情,一定要当面才讲得清楚。辉哥这才疑疑惑惑地答应。

堂哥没能沉住气,辉哥到饭馆刚落座,他就讲了小蜓被经济学院录取的事情。

你们可真会找事。辉哥说,看来宏达这边不用再白费工夫了。不过,话和你们说清楚,是你们违反游戏规则在先,按规矩,那些钱只能退一半了,我们已经花了不少钱摆平各种关系。

对不起辉哥,实在对不起。堂哥涨红着脸,额头上冒出了无数小汗珠:无论如何请您想办法帮小女将档案退回来。

想办法?辉哥冷笑一声:你以为这是在菜市场买菜啊,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

全是我们的错。见堂哥噎得面红耳赤,一时说不出话来,我只好硬着头皮上:辉哥,您是大人不记小人过,请您一定帮忙想办法,至于经费问题,辉哥说了算。

对对对,堂哥擦了把汗,赔着笑脸说:我们不会亏待辉哥的。

嘁。辉哥不屑地说,你以为花点小钱就能摆平一切?

辉哥您误会了!堂哥急得站了起来,他弓腰勾头说:谁不知辉哥您神通广大,一般的人,花再多的钱,也搞不定这些事情。

退档烦死个人,辉哥脸色缓和了些:要从别人胯底下抢东西呢。

我和堂哥忙不迭点头称是。

有话坐下说,现在急也没用。辉哥见堂哥还傻乎乎地站在他面前,挥挥手要堂哥坐下来:算你们运气好,碰上辉哥我。

吃完饭,堂哥从黑包里掏出一叠百元钞,数了数,刚好五十张,递给辉哥。辉哥似乎不大情愿,半天没反应。堂哥说:辉哥您先拿着,少了我再去取,我包里只带了这么些钱。

辉哥垂着眼,慢慢吞吞接过钱,慢慢吞吞开了口:你等消息吧,我尽力而为。

辉哥果然神通广大。下午五点,小蜓打电话,说她的档案又是自由可投了。她一个劲地说谢谢姑姑。我说你别谢我,谢你爸就行。挂了小蜓电话,我又打电话感谢辉哥,辉哥说:告诉你,在青城,没有我辉哥摆不平的事!

我将这些话转述给堂哥,三本只有两天录取时间了,堂哥脸上的焦急,已无法掩饰。

然而,直到最后一天下午五点,小蜓的档案还是自由可投。辉哥漫不经心地说,没关系,九月底还有一批补录的,我说了,在青城,没有辉哥我摆不平的事。

没过多久,小蜻收到了宏达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小学校的老师们都来祝贺。堂哥少不得摆了几桌。小蜻自然不用跳楼了,小蜓却还在等待中苦苦煎熬。

我曾经劝过堂哥,要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万一辉哥那里筐了瓢,还要有条退路可走才好。为了小蜓的事,我还特意找了另一位朋友。他是某高职院校的招生办主任。他早对我说过,要读本科别找他,要读专科啊高职什么的,只要是省内的,他一句话,学校随便挑。我和他说起小蜓差二十几分的事儿,朋友就说,那就读大专啊,其实有些好的大专比三本还牛,比如财经专科学校,毕业生俏得很,大多进的财政部门。我当即便在电话中试探小蜓的口气。小蜓与小蜻是双胞胎,只比小蜻慢出娘肚子几分钟,两人性格却截然不同。小蜻整个一朝天椒,小蜓却是含羞草。小蜓性子柔弱,素来善解人意逆来顺受。小蜓说,她相信姑姑,姑姑让她读哪所学校,她就读哪所学校。这样一来,我反倒不好意思要小蜓去读什么大专了。加之堂哥态度也很坚决。堂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小蜻上了本科,小蜓也不能委屈了,我这大半辈子省吃俭用的,还不是为了她们两姐妹?不管花多大代价,我都要让小蜓遂了心愿,能够读本科,就决不让她念专科。堂哥沉默一会儿,又说:你也知道,这孩子,从小就格外逗人疼。

既然堂哥铁了心要让小蜓读宏达,那就只有等待等待再等待了。

我一有空就上网搜索与高考录取有关的词条与新闻。那些网页翻都翻不完。也难怪,如今骗子成群,骗术又无不高明,学贩子骗财的事简直数不胜数。看一则负面报道,我的心就咯噔一下。再翻一页,又是关于学贩子骗钱的事儿,我的心又咯噔一下。最后弄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都不敢继续往下点击了。

日子在我的诚惶诚恐中一溜而过。九月初,堂哥带着小蜻来宏达学院报到,随行的,还有堂嫂。堂嫂的老病又有了重犯的迹象,堂哥想带她去大医院开点药回家吃。两个女儿尤其是小蜓上学的事儿,让她受了不少刺激。在堂嫂那里,我和堂哥还有小蜻、小蜓,早就统一了口径,绝对的报喜不报忧。能瞒的,比如要多花不少钱,比如多花钱还不一定搞得好,我们都瞒下来了。瞒不了的,比如小蜓到现在还没收到录取通知书,那也是没法瞒的事儿。

堂哥带着小蜻去宏达报到,我留在家里陪堂嫂。这天是周末,各大医院门诊都休息,我想带堂嫂去看病都不行。时间如拥堵的车流,缓慢得令人心慌。我和堂嫂说不到一块。堂嫂两只眼睛老网着红血丝和褐色斑点,眼角常常糊着眼屎,两只眼袋松松垮垮垂在眼睛下面,我看着就心里难受。为打发时间,我给堂嫂打开电视机,又端了水果糕点在茶几上,任由堂嫂坐在沙发上自言自语地看一会儿电视,吃一会儿东西。

堂嫂年轻时也还漂亮。堂哥师范毕业分到她家附近那所小学时,堂嫂发疯般爱上了他。堂嫂甚至还咬破手指头写了一封血书给堂哥。堂嫂说,如果堂哥不爱她,不娶她,她就一直等到老,等到死。堂哥是城里人,他可能没想过要娶一名村姑厮守终生。但堂哥血气方刚,怎禁得起一名妙龄女子的深情纠缠?两人没多久便结了婚,新房就是学校分给堂哥的那间单人宿舍。

堂哥开始了幸福的新婚生活。

然而,等到小蜻、小蜓一出生,堂哥才明白,他所拥有的幸福,就像一层薄薄的油,稍有点颠簸,便会四分五裂无影无踪,便有更多更深更沉更重的污水惊现眼前。堂哥或许不认为那就是痛苦。

我小时候,堂哥每次回城,总要来我家坐坐。他每次来,都会给我惊喜。一本书,一个小日记本,一叶糖人儿,一面五彩风车,一枚能吹得呜呜响的树叶,有时干脆是一只装在小纸盒里的知了。我常听到我爸问堂哥还撑得住不。堂哥有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他说,人的一生,就如硬币的两面,这面是幸福,那面便是痛苦,没法分开。我爸就说,可你那枚硬币,看起来只有一面啊。我一听这话,扔了手里的小玩意儿,赖到堂哥身上,吵着要看他那枚只有一面的硬币……

我似乎从未听堂哥抱怨过什么。

从宏达学院送完小蜻回来,堂哥的心情似乎好了些,那两条卧蚕比堂哥刚来青城时舒展了许多。他笑着对我说:算是卸掉一座大山了。我点头附和。堂嫂没听懂,她的脸几乎跌到了地板上:你这么高兴,不是送完小蜻又去哪玩了吧?堂哥仍旧笑:我去哪玩啊,没一个熟人。堂嫂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狠狠嚼了两下,又呸的一声吐在地板上:你的老相好就在青城啊。堂哥收了笑,紧了紧眉:我哪有什么老相好!说完这句,堂哥看了看堂嫂吐在地板上的花生渣,又望了我一眼,面露羞惭之色。我安慰堂哥:没关系的。谁知堂嫂勃然大怒,她双手往茶几上胡乱一扫,水果糕点全滚地板上去了。堂嫂泪眼婆娑的,双手往大腿上一拍,歇斯底里地说:我就知道你俩会合起伙来欺负我!我吓得舌头都打结了:堂嫂,你,你误会了!堂哥赶紧帮我解释:小蝶是说花生渣吐在地上没关系!堂嫂将右手握成拳,咚咚地,直往胸脯上捶。捶一下,哭一句:你这杀千刀的,我知道你去见那个婊子了!堂嫂满身都是肥肉,她往胸脯上捶一下,沙发就跟着她胸脯上的大肉团颤悠一下。她眼角的眼屎,被泪水一冲,有些遗落鼻侧,有些粘在了脸颊上。

小蝶,你不是说厨房的水龙头坏了吗?我在路上买了新的,这就帮你换一下。堂哥冲我使了个眼色,我跟着他往厨房去。我小声说:嫂子不要紧吧?堂哥边拧龙头边说:不要紧,哭一会儿闹一会儿就好了。你这房子多少钱一个月啊,水管都锈成这样了!我声音更小了:你真有个相好?就在青城?堂哥苦笑着说:什么相好啊!以前一个女同事,调来青城好多年了,一直没联系,我连她在什么单位都不知道。我不信:那——嫂子为何单单怀疑她?堂哥脱口而出:她长得的确漂亮,而且很温柔。我说:长得漂亮的未必只她一个?堂哥说:她——她当初是蛮喜欢我的。我捂着嘴笑了笑:难道你就没动过心?堂哥叹口气:我这辈子,光那三座大山就够我操心的了,这么多年了,我只想好好工作,好好练字,好好把小蜻、小蜓培养成人,一家人健健康康团团圆圆的就行,别的都不再奢望。我不由也叹口气:哥哥真可怜啊,嫂子这病,就不能根治吗?堂哥被水龙头溅湿了脸,他抹了抹眼睛说:只能好好养了,你说我可怜,其实你嫂子才可怜,岳父岳母一把年纪,小蜻、小蜓还小,我不照顾你嫂子,谁照顾?

水龙头换好了,我递了毛巾给堂哥擦汗。其实我挺佩服你的。我对堂哥说,你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一家人,现在还要供两个大学生。堂哥说: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小蜓的事。要不,我们再请辉哥出来吃顿饭?

辉哥说他没空,然后又是一番信誓旦旦。我心里没底,堂哥反过来安慰我:大不了要小蜓再复读一届,说不定还能考个名牌大学。

我知道堂哥是在宽我的心,他肯定不希望小蜓再复读了,堂嫂就是前车之鉴。

我掰着指头数啊数,好容易熬到九月下旬。

补录开始了,这是今年最后一次机会。如果这次没能补录上,小蜓就只能找学校复读了。补录只有四天时间,前两天退档,后两天录取。我让堂哥在家里等消息,反正来也是白来,一切希望全寄托在辉哥身上了,我们一点劲都使不上。可堂哥按捺不住,补录第一天,就提着他那黑包赶过来了。

堂哥真是白过来了,我们连辉哥的面都见不上。辉哥一会儿说在东,一会儿又说在西,他说他忙得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我们再三追问辉哥,事情办得怎样了,不会出诈胡子吧?辉哥生了气,他说:真是弄不清,我说没事就没事。

直到最后一天的中午十二点,小蜓的档案还是自由可投。我急得坐立不安,辉哥却在电话里轻描淡写:放心,网上录取系统下午五点才关机。

病急乱投医。我打刘教授电话,他冷冷地说:对不起,我无能为力。我早就有言在先,风险自担,责任自负。我再找那个牛皮哄哄的招生办主任,他惋惜地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吧?现在一切都晚了。阳光工程抓得那么厉害,内部指标已经很难搞到,你说的那个辉哥,即使不是骗子,只怕也没这么大的能耐。

下午再打辉哥电话,竟然关机。

小蜓的档案,一直是自由可投。

五点多,小蜓在电话里抽抽搭搭地哭,她说妈妈知道了她没录上的消息,在家里乱摔东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小蜓说她什么书都不想读了,她好害怕,她要爸爸赶紧回家。

我当即打的送堂哥去汽车站。我一路安慰堂哥。他原本打算去公安局报案,我要他先回家,小蜓现在的情绪不大稳定,堂嫂的病更不能拖。青城这边有我在。辉哥应当不至于玩蒸发。如果晚上他再不开机,我明天一早就去报案。堂哥说,辛苦你了,小蝶。

到了汽车站,我们刚好看见最后一班车的一点车屁股,两人匆匆忙忙重新打了个的往火车站赶。堂哥买了票,见还有两个小时的候车时间,便要拉我去车站餐厅吃饭。我俩点的套餐。堂哥吃得很快。见我没动几筷子,问我怎么不吃,如果菜不合口味,再单独点个什么菜。我说没胃口。堂哥说,没胃口也得吃啊,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怎么行?我说我真的吃不下。堂哥竟然朝我笑了一下:蠢宝,你担什么心?俗话说得好,天无绝人之路。

堂哥说这句话时,头是抬着的。我发现他脸上那两条卧蚕将背拱得老高。而堂哥自己的背,反倒一点都不佝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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