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约作于元和初年。题作《新制布裘》,实则反映了诗人关切民生疾苦和对人民疾苦的深切同情。同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及白氏自己的《新制绫袄成感而有咏》同一题旨。
桂布白似雪,吴绵软于云。布重绵且厚,为裘有馀温。
本诗除了通俗流畅、纯用白描等白诗特有的通俗平易风格外,运用具体年月日不能不说是白居易诗歌一个独特的艺术手法。诚如宋王《野客丛谈》卷九所谓:“乐天诗有记年月日者,于以见当时之气令,亦足以裨史之阙,如曰:‘皇帝嗣宝历,元和三年冬;自冬及春夏,不雨旱。’有以见宪宗即位三年,久旱如此;又诗曰:‘元和岁在卯,六年春二月;月晦寒食天,天阴狂飞雪;连宵复竟日,浩浩殊未歇。’又以见元和六年二月晦为寒食,当和暖之时,而霈大雪,其气候乖谬如此;又诗曰:‘八年十二月,五日雪纷纷,竹柏皆冻死,况被无衣民,’又见元和八年十二月大雪寒冻,民不聊生如此。按东汉书,延熹间大寒,洛阳竹柏冻死;襄楷曰:‘闻之师曰:柏伤竹槁,不出三年,天子当之。’乐天此语,正所以纪异也。”朝拥坐至暮,夜覆眠达晨。
谁知严冬月,支体暖如春。中夕忽有念,抚裘起逡巡。
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
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
“朝拥坐至暮”四句写穿着这种布裘,从早晨坐到天黑,夜里覆盖身上睡到第二天凌晨,由于肢体暖和如同春天,所以谁还知道什么寒冬腊月不寒冬腊月。“支体”,即肢体,指全身。前四句写当时“桂管”地区(在今广西僮族自治区)出产的木棉织成的“桂布”洁白如雪,苏州吴郡(今江苏苏州一带)出产的丝绵柔软于云,桂布既绵且厚,制成裘尚有馀温。“木棉”,是从南北朝时才用于中土。木棉有两种,木本木棉树所结的棉称为古贝、吉贝或劫贝,由海南传入;草本木棉,即今之棉花,由西域传入,名曰白叠。当时都是少见的特产品(因为棉花是宋元之际才逐渐普遍种植的)。最后四句写诗人想,“安得”即怎么能得到、哪里能得到、希望很快就能得到如布裘一样的万里裘,盖裹全国,使人人都安稳饱暖如我,从此天下再也没有受寒受冻的人!
“中夕忽有念”以下四句写半夜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于是抚摸着布裘起来徘徊,走来走去,有所思忖。“逡巡”,欲进又退,徘徊不定。那么思忖什么呢?诗人想:大丈夫贵在兼济,岂在独善一身?“兼济”,义即“兼善”。《孟子·尽心》早有“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之句。白居易《与元九书》也说:“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仆虽不肖,常师此语……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诗人还有一首题为《新制绫袄成感事而咏》诗,有“水波文袄造新成,绫软绵匀温复轻。百姓多寒无可救,一身独暖亦何情……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与本诗同一题旨。
白居易诗中有很多首对贫苦人民充满了同情。他推己及人,难能可贵!宋黄沏《溪诗话》曰:“老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云:‘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皆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乐天《新制布裘》云:‘安得万里裘……天下无寒人。’《新制绫袄成》云……皆伊尹身任一夫不获之辜也。或谓:子美诗意,宁苦身以利人;乐天诗意,推身利以利人,二者较之,少陵为难。然老杜饥寒而悯人饥寒者也,白氏饱暖而悯人饥寒者也。忧劳者易生于善虑,安乐者多失于不思,乐天宜忧。或又谓:白氏之官稍达,而少陵尤卑;子美之语在前,而长庆在后。达者宜急,卑者可缓也;前者唱导,后者和之耳。同合而论,则老杜之仁心差贤矣。”《柳南续笔》则说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本诗及孟贞曜《咏蚊》“愿为天下,一夜使景清。三诗为题各异,而命意则同,盖皆仁人之言也。”诗人的确充满了对百姓的怜悯和爱护!
秦中吟重赋
是时兵革苦,生民正憔悴。
遂作《秦中吟》,一吟悲一事。贵人皆怪怒,闲人亦非訾。
天高未及闻,荆棘生满地。白居易从中进士后,积极入世,积极做诗,身为谏官后,朝廷政事有所不当,谏官有责任进言规谏。加之元和十年六月,宰相武元衡被刺,诗人上书请查究刺客,便得罪了朝中幕后的文武官员,终被贬为江州司马。从此,诗人在苦闷矛盾之中,道家的清净虚无、佛家的悲观出世逐渐使白居易不再写讽谕诗章。这是后事。
《秦中吟十首》,如其序所云:“贞元、元和之际,予在长安,闻见之间,有足悲者。因直歌其事,命为《秦中吟》。”这十首讽谕诗分别为《议婚》、《重赋》、《伤宅》、《伤友》、《不致仕》、《立碑》、《轻肥》、《五弦》、《歌舞》、《买花》,仅仅接触到唐德宗贞元(785~805)和唐宪宗元和(806~820)年间一些普遍的社会现象和问题,可是流传开去立即引起很大反响。对于“指言天下事,时人比之《风》《骚》”(元稹《白氏长庆集》序)的《秦中吟》等数十章“而众口籍籍,已谓非宜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甚而至于“不相与者,号为沽名,号为诋讦,号为讪谤”(《与元九书》)。对于这些“众面脉脉,尽不悦”者,“扼腕”者,“切齿”者,诗人在其《伤唐衢诗》中亦有述说:然而《秦中吟十首》同《新乐府》一样,旨在“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意激而言质,是讽谕诗中的名篇。题目亦作《无名税》。
厚地植桑麻,所要济生民。生民理布帛,所求活一身。
身外充征赋,上以奉君亲。国家定两税,本意在爱人。
厥初防其淫,明敕内外臣:税外加一物,皆以枉法论。
奈何岁月久,贪吏得因循。浚我以求宠,敛索无冬春。
织绢未成匹,缲丝未盈斤。里胥迫我纳,不许暂逡巡。
岁暮天地闭,阴风生破村。夜深烟火尽,霰雪白纷纷。
幼者形不蔽,老者体无温。悲端与寒气,并入鼻中辛。
昨日输残税,因窥官库门:缯帛如山积,丝絮如云屯。
号为羡馀物,随月献至尊。夺我身上暖,买尔眼前恩。
进入琼林库,岁久化为尘。
《重赋》是针对唐德宗时地方官吏恣肆搜刮民脂民膏、无度挥霍浪费,向皇帝进贡邀宠的“羡馀钱”,“有感而发”。全诗可分五个段落。开篇六句,诗人首先提出了自己的主张,最紧要的是“济生民”,让农民能活下去,丰衣足食;而“身外”即一身生活需要之外所馀部分,作赋税上缴,“以奉君亲”(“君亲”,指皇帝)供统治阶级享用。“厚地”,犹言高天、后土(见《后汉书·仲长统传》),不是说“肥沃土壤”。理,即治,避李治名讳改。白居易身为封建官吏,处于经过战乱的中唐贞元、元和之际,这种认识和主张是无可非议的,也是具有客观积极意义和作用的。
接着六句,用语非常委婉,用心十分良苦,为民呼吁又不敢触怒皇帝,于是一方面肯定朝廷颁布“两税法”,“本意在爱人”(作“忧”人误);一方面颂扬“明?内外臣”,在两税之外不得“加一物”的最高统治者。“厥初”,当初,开始;“淫”,淫滥过度的滥增税额;诏令。而实际上呢,当时赋税繁苛,民不聊生,诗人也深知个中蹊跷。“岁暮天地闭”八句,表达诗人对农民悲惨遭际的深切同情。是白居易长期深入体察民情的真切描述。《礼记·月令》有“孟冬八月……天气上腾,地气下降,天地不通,闭塞而成冬。”是古人对气候变化的一种想像和臆测。早在《易·坤卦》中就有“天地变化,草木蕃。天地闭,贤人隐”的说法。“霰”(xiàn),即米雪,是雨点在空中遇冷气而凝结为小颗粒落下。“幼者形不蔽,老者体无温”的惨状,在当时具有普遍性和典型意义。“悲端”,《梁书·明山宾传》“追忆谈绪,皆为悲端。”本指足以使人悲伤的事情。
“奈何岁月久”八句,笔锋陡转,尖锐地揭露了“贪吏”的横征暴敛、巧取豪夺。描写了农民的难得温饱,深受敛索之苦。承上“皆以枉法论”,暴露了因循承袭旧法,“浚民之脂膏以实之”(《国语·晋语》)的“无冬春”的夏秋两征。据《旧唐书·德宗本纪》载:“建中元年春正月丁卯朔……大赦天下,自艰难以来,征赋名目颇多,今后除两税外,辄率一钱,以枉法论。”这是当时赦书中所说,对农民的赋税并未减轻。为了“求宠”,借以升官加禄,贪吏敛索,里胥迫纳,不许暂缓片刻。里胥,即里正,唐制百户为里,设里正掌管督察和“课植农桑,催驱赋役”。“逡巡”,迟缓的意思。这几句真实生动,概括力很强。
白居易曾身为谏官,在左拾遗任上先后多次疏谏。他在《论于、裴均状》中指出:窃见外使入奏,不问贤愚,皆欲仰希圣恩,傍结权贵。上须进奉,下须人事,莫不削减军府,割剥疲人。每一入朝,甚于两税。又闻于、裴均等,数有进奉,若又许来,荆襄之人,必重困于剥削矣。
《重赋》劲直沉痛,先从正面立论,而后分层次深入叙事,矛头所向,切中时弊,直指封建皇帝。唐德宗昏庸贪婪,《唐会要》、《新唐书》、《旧唐书》等都有明确具体的记载。聚敛钱财,岁进钱物,谓之“羡馀”,谓之“月进”,谓之“日进”,并在奉天(今陕西乾县)置“琼林”、“大盈”库收藏,以至“岁久化为尘”。又在《论王锷欲除官事宜状》中力谏王锷在淮南“五年诛求,百计侵削,钱物既足,部领入朝,号为羡馀,亲自进奉。凡有耳者,无不知之。今若授同平章事,臣恐四方闻之,皆谓陛下得王锷进奉而与宰相也。”对于、王锷“欲入朝事宜”提出“三不可”,而且反复申明“深为不可”、“深不可也”的理由。同时还有《论于所进歌舞人事宜状》、《论裴均进奉银器状》,都是在短时间之内“前件所进”基础上,“既有所闻,不敢不奏”的。仍然是针对于、裴均、王锷之流“性本贪残,动多邪巧,每假进奉,广有诛求”而发。
最后十句进一步抨击统治者的贪得无厌、搜求无度。通过“输残税”者“因窥官库”所见进而把矛头直指封建皇帝。唐德宗时在奉天曾置琼林、大盈二库,别藏贡物,“既平朱之后,属意聚敛,藩镇常赋之外,进奉不已。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有‘日进’,江西观察李兼有‘月进’,他如杜亚、刘赞、王纬、李。皆徼射恩泽,以常赋入贡,名为‘羡馀’……户部财物,所在州府及巡院,皆得擅留,或矫密旨加敛,或减刻吏禄,或鬻蔬果,往往私自入,所进十二三,无敢问者。刺史及幕僚至以进奉得迁官。”(《文献通考·土贡条》),是很好的说明。“残税”,指未交租税的馀额。“缯帛”二句用“山积”、“云屯”比喻屯积之多。“赋税的盈馀”日进、月进,均名之为“羡馀”,进献给皇帝邀宠。“夺我身上暖,买尔眼前恩”的结果是官吏加官晋爵,而人民却食不果腹、食不蔽体。最后是“进入琼林库,岁久化为尘”。“琼林库”,在这里已经是泛指皇帝个人私赃贮藏所。因为缯帛、丝絮堆如山丘、屯积如云,结果是“岁久化为尘”。也只有诗人这样“通达治体”的官员,才能“于时政源流利弊言之了然”。(《唐宋诗醇》)“有阙必规,有违必谏;朝廷得失无不察,天下利病无不言”,甚至“陛下言动之际,诏令之间,小有遗阙,稍关损益,臣必密陈所见,潜献所闻”(元和三年进《初授拾遗献书》)。是身为谏官的初衷,授任拾遗的职责,对朝政得失直言极谏,在诗文中自然也是“为时”、“为事”而作。《新乐府》、《秦中吟》无不是他“稽政”、“为君为臣为民”而直歌其事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