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集市的吆喝声里,飘散着炸果子浓郁的香气,混合新鲜蔬菜的清爽,更激起辘辘饥肠的回响;城西书院藏在蓊蓊郁郁的茂林间,读书人的精神气,一半献给了让他们头疼的先贤名著,一半献给了大好的自然光景;城南寺庙里袅袅烟云,香客们虔诚地诵经礼佛,各自求告内心的隐秘;城北最活泼——妇女们三五结群,沿着河岸组成她们喜爱的闲话会,手里是揉搓敲打的衣服,嘴里是光怪陆离的传闻故事,不时地爆发出哄笑或叹恨,都随了亘古悠扬的河水,欣然流逝而去。
人们按着自己的节奏而劳作时,有一抹荼白色仓皇地有些扎眼。
晴天一个响雷,像瓮里落进石块。八角枫抬头看看天,万里无云。
她想,大白天在屋顶上轻功来去,免不了有好事者围观,恐怕不是一个刺客该得到的关注。她老实地在地上穿街过巷地寻找线索,其实已引得几个乞儿丐子驻目。
“姑娘在我面前走过好几回了,也不赏几个钱?”有一个破落的弟兄张了口,带着一点点调戏的趣味。
八角枫递过去几个碎钱,随口问一句:“小兄弟,见过猪头四吗?那个痴傻的收废物的老人家。”
乞丐朋友咧嘴一笑,道:“姑娘问对人了,我确实见过。”
八角枫两眼放光,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那你知道他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乞丐朋友伸出手,晃荡晃荡。
八角枫愣一愣,到底还是掏出钱袋子,捏出一个整钱来,刚要往对方掌心放,不料那小兄弟财迷心窍,朝八角枫当面一口唾沫,趁姑娘花容失色之际,夺了钱袋子就跑。
“嘿你个小混蛋!”八角枫反应过来,拔腿就追,巷子里眼目少,她施展了轻功,几乎一瞬就跟上了乞丐朋友。
这位破落兄弟眼见惹上了个有本事的主,没命地跑,直往最脏最臭最破的地方去。
奈何八角枫也不是养尊处优的闺秀,她并不忌讳前路有多晦暗,待到与小兄弟一臂之隔时,她再一发力,擒了乞儿背后的布袋,大力将他掀翻在地,拳头就毫不客气地落在那人身上了。
“姑娘饶命,我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乞丐朋友抱着头就护不了肚子,抱住了肚子脸上就吃到了拳头,腹诽这小娘儿们力气咋这么大?
八角枫平生最恨人骗她,按规矩来的话怎么也好说,偏总有人存了侥幸。“小混蛋,本姑娘付你钱不行么?定是要抢?这下好了,你一个子儿也别想要,而且,我要好好教训你一顿!”
破落兄弟惨兮兮地嚎叫着,引来了一个路见不平的。
八角枫突然觉得腰上被人抽了一记,一回头——猪头四颤巍巍地掂量着一个细树枝,口齿不清地斥责:“叫你打人!”
“四阿公!总算找到你了!你从了梦阁收来的酒坛子碎片哪儿去了?”八角枫立马丢下被揍哭的小兄弟,转而拽着猪头四去了。
猪头四毅然推开了她,心肝宝贝地乱叫着,扶起了乞丐小兄弟。“大毛,吃糖、吃糖。”他从怀里掏出几颗琥珀色的丸子,直往小兄弟嘴里送。八角枫比了个口型“你爹?”不想小兄弟也是一脸茫然。
“四阿公,我刚才问你话呢。”八角枫决定先不管他们爷俩的纠葛。
猪头四摆摆手,怒道:“你、你打他,我、我、我没有你这个儿、儿媳妇!走、走!”
小乞丐乐得笑出声,嘀咕着:“我真有这艳福就好了。”
八角枫无奈,她不能同这样一位老人家较真,只得耐着性子再问一遍:“四阿公,你收的酒坛子碎片呢?我等着急用。”结果猪头四仍是一个劲地赶她走。
乞丐朋友滴溜溜地转着眼睛,贼笑道:“媳妇,你得叫爹才行。是吧,爹。”猪头四赞许地点点头。
八角枫生起气来面带红晕,又比平时好看上一倍。然而她一点不顾惜美好的形象,上前一把掐住乞儿的脖子。猪头四吓得连忙掰她的手,无力。
“爹爹爹,你就告诉他吧!我、我快要,快要闷、闷死了!”这位兄弟眼珠子凸得快掉出来了。
“茅厕、茅厕里踮脚。”猪头四舍不得“儿子”受罪,立刻说了出来。
八角枫“哼”了一声,手上松劲,但还是挟持着乞丐朋友。“带路。”她踹了人质屁股一脚,猪头四连跑带跳地遵了命,当下领着他们来到一方茅厕。
“去给本姑娘拿出来。”八角枫捂着鼻子,推了乞丐朋友一把。
“你都吃过我口水了,还嫌这个臭?”他斗胆揶揄。
八角枫脸上青红白交错,狠狠道:“信不信我一脚踹你下去?”
乞丐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身子倒是听话地伏进去取。片刻,他抱出来一摞碎片,八角枫连忙上前翻找,果真寻到了最后的线索——猴。乞丐撇着嘴看这么个小美人翻垃圾,心里咒道:“十打十的疯子。”
八角枫把这片刻上字的碎片收好,回头凶巴巴瞪着乞丐道:“下次别让本姑娘看见你!”说完转身要走。
乞丐忽地叫住她:“姑娘,你的钱袋子还在我这儿。”
八角枫原本想再抽他一巴掌,闻言,恼羞的情绪平静下来。她看到猪头四紧紧抱着乞丐的一条胳膊,像是怕他凭空消失一般,心里颇有感触,道:“你留下吧,给四阿公买点好吃好玩的。”这回她轻盈一跃,已上了房梁,灵敏地翻了几个身,眼看着走远了。
乞丐朋友连追了十几步,望着姑娘渐去的背影,扯着嗓子喊:“我不是大毛,我叫小焱——”却也不知她听没听见。
八角枫此刻惦记着的只有她的任务。
未时、元宝丰、六指、猴。
静下心来想一想,这次刺杀的对象难道是一只六指的猴子?会有人和一只猴子过不去吗?杀一只猴子又有多难,非得雇佣刺客?八角枫有点犯迷糊,于是决定先去元宝丰踩点探虚实。
本着为那些上了赌坊就挪不动脚的兄弟们悉心服务的态度,元宝丰特别辟出来几个小厅,专供酒水饭菜,当然,不会有赌徒指望能在这里清清静静吃个饭,临时拼桌搭伙凑几个菜,和一面之缘的赌友们吹牛侃大山的,别有一番滋味。
八角枫面前一屉蒸饺、一盘炒饭,她细嚼慢咽,实为支着耳朵监听、溜着眼珠观察。
赌客甲瞅着晶莹剔透的蒸饺,咽不完口水——他输得钱只够喝阳春面汤了。“妹子,我看你瘦骨嶙峋的,大概吃不完这些吧?”
八角枫的注意力还放在赌场上,忽地感觉有人和她说话,顿了顿,才答:“啊?是呢,我这屉蒸饺还没下箸,要是大哥不嫌弃,尝尝?”
赌客甲疑惑道:“啥,没下注?妹子你别是赌钱赌疯了?”
旁边赌客乙插嘴讽刺:“真没文化,下箸者,动筷子也。”
“我知道,要你说?!”赌客甲吞了三五个胖蒸饺,辩称:“刚才没听清楚。”
八角枫打圆场,岔开了话题:“唉呀,今天手气不好,血汗钱全赔进骰子里了,二位大哥怎样?要不提携提携小妹我?”
赌客乙冷笑两声:“姑娘,头一天进赌场?这里大多数人缺的就是好手气,你想指望谁?”
赌客甲不屑道:“瞧你那寒酸样子,小妹看得起你才随口一说,把你得瑟的。”
赌客乙指了指对方的面汤,还嘴:“你不寒酸?”
赌客甲不高兴了,拍着胸脯道:“那是时机不到!跟你们说吧,午时过后,我的财神爷就要来啦。‘爬山猴’听过吗?赌仙!我干爷爷!”
“你说得可是‘六指金猴’?吹牛!他什么地位,能认你做干孙子?”赌客乙嘬着自己的小酒,一点不相信。
八角枫心下一沉。
“爬山猴是什么人呀?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她所言倒也非虚。
赌客甲兴致盎然道:“你年纪轻轻,看着也不像老混在赌场里的,没听说过不奇怪。爬山猴,又被尊称为‘六指金猴’,他老人家年轻时也潦倒过,可有天晚上做梦得了神仙真传,用一两小钱入了赌局,结果大赢一笔,往后逢赌必赢,以此发了家。不过天下事没有白占便宜的,他克老婆,娶了一百零七个,没了一百零七个,更别说留下子嗣的,所以他认了好多干儿子,干儿子们又认了好多干儿子,他就成了好多人的干爷爷了,嘿嘿,比如我。”
八角枫装作恍然大悟,倏忽又有了疑问:“他这么有钱了,还赌?”
“近年来不赌了,不过今儿是个特殊的日子——他八十大寿,干儿子们孝敬他,下午要在这里设个场子,让爬山猴随意玩玩,老人家要是高兴了,说不定就把神仙真传告诉他们了,再不济,讨一点赏钱总是能够的。”赌客甲憨笑起来。
八角枫道:“大哥你别欺负我小姑娘无知,我真相信你说的话。”
“不骗你,要不然你留下来看看?”赌客甲建议,转而又凑到她耳边,悄声道,“可大哥得提醒你,尽量站远点——长得这么标致,万一被他或者干儿子们看上,强娶作老婆,白送性命。”
八角枫吐了吐舌头,道:“还是免了吧,我可看重这条小命了。”
赌客甲喜欢给别人建议,又说:“也没那么吓人。到时候大家必挤在楼下大厅看热闹、等赏钱,你就上二楼去——那里是给过夜赌客睡觉用的,白天没人——远远地看,肯定不会引起注意。”
“好呀,谢谢大哥提醒。你饿不,我们再要几屉蒸饺。”八角枫笑着,心里有了一点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