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子非掏出手绢,动作依然优雅地擦了擦嘴唇上的血,看着她缓缓道:“你中午吃大蒜了?”
姚菁菁的耳朵嗡的一声,脸顿时烧成了一匹红布。就算她脸皮再厚,此刻也撑不住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她低下头,声音比蚊子叫还轻:“没有,只吃了两只蒜香鸡翅……”
霍子非盯着她那红得快要变成透明的耳尖,哼了一声,转身回了办公室。
姚菁菁头也不敢抬,向外面跑去,一路躲进了女厕所。
她的嘴里有淡淡的咸腥味,那是霍子非的血。
“恩人,我替你出气了!可惜你没看见他那个狼狈样……”姚菁菁对着镜子默语,总算是完成了心理建设,鼓足勇气走出洗手间的门。
姚菁菁回到前台的位子,一直忐忑不安地等到快下班,才被霍子非一个电话叫了过去。
霍子非的上唇肿了起来,显得有些滑稽,但他的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不是冷漠,不是淡然,也不是恼怒或幸灾乐祸,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用深长的审视和探究的目光。
“关上门。”霍子非声音低沉。
姚菁菁听话地去关好门,等她重新在办公桌前站好,霍子非扔给她一个信封。
信封很薄很轻,姚菁菁打开来一看,是一封打印好的辞职信,落款空着,显然是留给她签名的。他还真是给华律师面子,也算是给她面子了。
“何必这么麻烦?您大可以直接炒了我!”姚菁菁把辞职信装回信封,扔回桌面。
“这样对大家都好。”霍子非又把辞职信推过去。
“是吗?可我觉得留在这里很好,我不会主动辞职的。”姚菁菁推了推眼镜,挑衅地看着他。
“这里不适合你,你还这么年轻,人又聪明,应该回学校去,继续读书深造。”霍子非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可姚菁菁的视线总忍不住停留在他肿起来的嘴唇上。
她努力挪开目光,不屑地撇撇嘴:“读书?读书有什么用?您以为学校是一尘不染的象牙塔吗?雷峰塔还差不多……”
“你有过理想吗?你的理想是什么?”霍子非打断她。
理想?姚菁菁不由一愣。
她曾经的理想是做一名科学家,曾经的梦想是在诺贝尔颁奖典礼上,对全世界的人说:此刻我最要感谢的,是我的恩人——霍子高先生!是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是他一直资助我上学,才使我走上这条通往科学殿堂的神圣之路……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她没有完成学业就灰溜溜地回国了,如果没有杜晓蔷的收留,她甚至还不知道在哪儿流浪呢。
“我的理想,是为人类的文明和发展做出贡献。”姚菁菁挺胸抬头,字字清晰。
“哦?理想还真远大。”霍子非眯了眯眼,竟似有一丝恼怒,“那么,你为什么放弃了你的理想?”
“我没有放弃呀。”姚菁菁勉强地笑了笑,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人类文明的第一前提要素是生存,我现在正是为了我的生存而努力!”
“你可以提名诺贝尔哲学奖了。”霍子非扯了扯嘴角。
“过奖,过奖。”姚菁菁谦虚地笑,心里琢磨着他这到底是要干什么?杀人用钝刀,折磨啊!
“哲学家,你认为这世界上有平等存在吗?”霍子非又问,表情居然很认真。
“平等?”这回姚菁菁也认真想了一下才回答,“我认为绝对的平等是不存在的,除了生命,因为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
霍子非深深看了她一眼,墨黑的眼眸深不见底,然后缓缓吐出两个字:“很好。”
很好?这是什么意思?姚菁菁想再说点什么,可霍子非冲她挑了挑下巴,用眼神示意她:你可以滚了。
姚菁菁多一秒也不想再停留,利落地下班走人,直奔健身房。那两只蒜香鸡翅可害苦了她,以后坚决不吃了!
照例筋疲力尽地回到家,这一晚,姚菁菁却失眠了。只要她一闭上眼睛,霍子非的脸就浮现出来,而且逐渐放大,最后定格到嘴唇上。
那两瓣唇色稍淡却唇线分明、起伏如山峦的嘴唇,因为肿起来了,而显得更加丰润诱人。这个男人有着妖孽般性感的唇,从那唇中,总是吐出或刻薄或犀利的话,没一句中听的,可是……
“啊——”姚菁菁叫了一声,把头埋到枕头里。
枕头很软,那柔软而又温暖的触感,就像……
她打了个冷战,翻身坐起,摸过手机。杜晓蔷一向是夜猫子,或许约她出来吃个消夜聊聊?
“喂?”也许是夜深了,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没了平时的火星味,带着一丝慵懒。
“强哥啊,还没睡吧?”姚菁菁问。
“没呢,什么事?嗯?”杜晓蔷的尾音突然拐了个弯,透着说不出的暧昧。
“没事没事,你早点睡吧!”姚菁菁脸红心跳地挂了手机,暗自腹诽:强哥你在忙就不要接电话了嘛,多尴尬!
但好似尴尬的只是她自己。唉,谁让她这么多年守身如玉,纯情得连初吻都没有过?
姚菁菁摸摸嘴唇,又开始恨起霍子非来。这个妖孽,道德败坏,抢亲弟弟的女人,对她敲诈勒索,现在连她的初吻都夺去了……
不不,是她自己“投怀送抱”的,这更惨!当然,更更悲惨的是蒜香鸡翅……早知道就直接吃大蒜了,恶心死他!
姚菁菁实在睡不着了,干脆爬起来看星星,开始回忆思考宇宙奇点、超新星、中微子、夸克、弦论等等,不一会儿,霍子非那张精致的脸孔就被无数公式和图像淹没了。
刚回国时,她借住在杜晓蔷的房子里。杜晓蔷家有一个朝南的大阳台,用玻璃做成了阳光屋。那时她还没从那件事的阴影中走出来,不肯睡在卧室,就在阳台撑了张折叠床,睡了整整三个月,晚上看星星,白天晒太阳,直到夏天过完才搬回卧室。
后来杜晓蔷交了男朋友,她不好意思做灯泡,就搬出来,自己租了这个顶楼的单间。说是单间,其实就是个阁楼,冬冷夏热,但胜在租金便宜,又靠近市中心,交通方便。而且,推窗望月,抬头见星,无拘无束。
从姚菁菁租住的小阁楼拐出去,沿着滨海大道一直向北,有个叫作海天御苑的楼盘,是滨海繁华的市中心难得一见的园林式高档住宅小区。此刻,临海的一套顶层复式房中,有个人也失眠了,也在仰头看着星星。
早些年,滨海的中心城区是看不见星星的,自从前年市府新领导班子上台,经过几轮大力度的环境治理,星星才又重回人们的视线。
夏夜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剔透的墨蓝色。霍子非抿了一口红酒,寻找着那颗最亮的星星。
星星一闪一闪的,仿佛是有人在眨眼。
三年前的那个夏夜,三元大厦地下停车场的那盏灯坏了,也是这么在头顶一闪一闪的。
当时他就站在那盏坏了的灯下,劝说着子高:“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你这不是在拯救,而是在伤害——伤害爱你的人,伤害关心你的亲人!”
“可这是我的选择,没有谁能阻拦我去做我想做的事情。”子高冲他微笑,然后迅捷无比地挥出拳,“再见,哥哥。”
拳头带着风声呼啸而至,他站着没动,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定格。
子高从不叫他哥哥,只叫他子非。那是子高长大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叫他哥哥。
子高,你在哪里?你,还好吗?霍子非喝干了杯中的红酒,凝视着那颗最亮的星星。
星星没有回答,只是又闪了闪,然后躲到了云后,像个顽皮的孩子。
霍子非缓缓放下了酒杯。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他没想到同样的话会从那样一个才二十出头、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女孩嘴里说出来。
她理解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吗?说实在的,昨天在律所乍一见面,尤其是她那份简历,着实让他失望了一阵。不过也只是一阵,后来她的表现,倒是让他生出些期待来。
作为律师,他每天要和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善良的、正直的、憨厚的、鲁莽的、胆怯的、凶暴的、猥琐的、阴险的……各式人等,他都以平常心对待,尽量不掺杂个人喜好。但他最不喜欢的一种人就是——让他看不透的。
霍子非又抬头看向星空,微微眯起了眼睛。
第二天上班没多久,姚菁菁就收到人事部的调任通知。从今天起,她就是霍大律师的特别助理了!
这可真是个不小的惊喜,或者说惊吓更准确些。
她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就往霍子非办公室走去。
“姚特助——”伍家武拖长了声音,笑嘻嘻地跟她打招呼,而陈茵幽怨的目光则像刀子一样跟着她。
姚菁菁面带微笑,目不斜视地从格子间穿过去。
如果目光真是刀子,她早就遍体鳞伤了。虽然才来华强安不过两个星期,可她也知道,霍大律师的助理,是律所里所有女文员和女律师都眼热的位子,但霍子非的团队,向来是清一色的男性。特别助理?律所从来没这么个职务,霍子非给她安这么个名头,是想捧杀她吗?
姚菁菁敲门进去,笑吟吟地准备向老板报到。
霍子非不在,办公室里除了之前见过的助理律师邓宇施,还有一个西装笔挺、戴副黑框眼镜、眉清目秀的光头小伙子。
“你……你……”姚菁菁指着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是不是很像唱歌的那谁?”小光头不以为意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对对,太像了,连眼镜都一样!”姚菁菁使劲点头。
“我叫吴迪,和你一样,也是跟霍老师的。”小光头微笑着伸出手来。
“无敌?好名字!”姚菁菁上前和他握了握手,心里琢磨,他称呼霍子非“老师”,那么就是实习律师了。怎么会和她一样呢?当然不一样,她得叫霍子非“老板”。一个助理律师,一个实习律师,一个特别助理,这下都齐全了。
姚菁菁又转身去和邓宇施握手:“邓律师好,以后请多多关照。”是该这样说吧?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老板不在,邓宇施算是他们的大师兄了。
邓宇施友善地冲她笑了笑:“别客气,大家都是自己人。霍律师出去了,他交代让你去档案室找几份资料。”
“什么资料?”姚菁菁问。
“把被告证件年龄已满十八岁,但实际年龄不满十八岁的档案找出来整理好,霍律师下午要看。”邓宇施边说边带着她去了档案室,给她大致介绍了一下档案摆放的顺序,并告诉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去问陈茵。陈茵虽然不是霍律师的专职助理,不过以前这些事都是她做的。
这不是等于抢了陈茵的活?霍子非果然不安好心。姚菁菁才不会去撞枪口,就找几分卷宗而已,有什么难的?最多花点时间就是了。
可等她真找起来,就头大了。档案是按照案件的类型、时间和经手律师几个要素来索引的,但要想知道被告年龄,而且是证件上和实际不符这样的细节,只有一份份看。
华强安建所这么些年了,卷宗堆积如山,姚菁菁猫在档案室,连水都没喝一口,直到中午一点多,才总算从霍子非经手的案件中,找出了两份。
从档案室出来,外面格子间已经空荡荡的了,大家都去吃午饭了。姚菁菁捧着那两份卷宗走过去,发现霍子非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隐约传来陈茵的声音。
“……她连高中都没毕业,她会什么?”
姚菁菁吸了口气,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小心地探头张望。
从这个角度看不见他们两个,只看见霍子非修长的手指在桌面轻轻点了点。
“她当然没你能干,你也不用理她,就看看她能撑多久吧。”霍子非的声音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