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知发自何方，但能发出如此直抒胸臆大笑的，只可能是感情丰富到无以复加的人类。
果然，不一会儿的功夫，一群披着兽皮的盘瓠蛮人便跳着比猴子还要显摆的舞步，从密林中现出身来。
一数人头，和被困在柴火周围的猴头数目差不多。
看来人和猴子还是有区别的。而最大的区别就是人类对于感情的表达。
如果我们把人类的感情比作一个极其复杂的调节装置的话，那这个黄纸不但有成千上万中的感情选项，而且每个感情选项的下面还能从低到高调节不同的表达程度。
更吓人的是，人类的情感处理器还能同时处理多个不同程度的不同感情，然后用某种特定的表情和肢体语言，将它们恰到好处地表达出来。
而此刻从这些盘瓠人的纵情大笑和手舞足蹈之中，你至少能感觉到十分得意、九分狂妄、八分高傲、七分嘲讽、六分残酷、五分顽皮、四分耍宝、三分附和、两分无聊和一分同情……
这些可怜的猿猴一拨被草鞋套住，一拨已经喝得醉醺醺……两拨都已是瓮中之鳖，想跑也跑不了。
到这会儿，谜底算是已基本揭晓：这连成串儿的草鞋和一大陶罐的酒，看来都是给这些猿猴预备的，就是为了诱捕它们特地放在那儿的。而柴火生烟，则是为了引起它们的注意。而这既然是个圈套，周围当然不可能看见人影啦。
所有这一切，都大大出乎陈若缺的彪悍推理，尤其是压根没有什么叫花鸡，也没有什么打野的情侣……唯一被他蒙对的就是陶罐里的酒，虽然还不知到底是不是桃子酒，但至少也被他瞎猫碰着死耗子，蒙对一半儿吧。
不过陈若缺更加没有想到的是，当此“人猴相会”之际，率先开口说人话的，竟然是猴子！
“卡西卡西——梅西梅西——小罗小罗——小小罗——”
陈若缺虽然只在盘瓠国生活了三个多月，但实在是有负于女王希望他能学会盘瓠语，有朝一日用盘瓠语为自己唱一首赞美诗的厚望。
不过即便他听不懂盘瓠语，当听到盘瓠语的时候，他至少知道这是盘瓠语。
就好比你在地球上即便不会说英语日语，也听不懂英语日语。可当你听到一个人说英语的时候，至少知道他在说的是英语，而绝不是日语。
再者说，偏偏就是那么凑巧，这些猴子争先恐后喊出的这三个“单词”，陈若缺正好全都知道。
其实这并不奇怪，因为这“卡西”和“梅西”正好是盘瓠国最常见的两大姓氏。就好比在大理，大部分当地的少数民族不是姓“段”，就是姓“寸”；在丽江，大部分当地的少数民族同样不是姓“木”就是姓“和”。
而且在古代，这两个地方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前一个姓氏都是贵族，所以才会有“段王”和“木府”，而后一个姓氏则都是平民。
说到这儿，不得不插一句——虽然盘瓠国按年代与文明程度来分，正是处在比古代要好远古的时代，但在这里却毫无种姓之分，贵贱之别。
据称若缺目前所知，“卡西”和“梅西”两大姓氏不但互相通婚，而且完全平等。
在盘瓠国这样的超扁平式政权下，除了先王、女王与未来的某王之间存在亲属血缘关系以外，下面的从长老、部落首领、到侍从、勇士，完全都不是靠代代相传维系的。都是从各地择其有能力、有威望者而任之。
其实通过上次坐着玄鯥与鸣子泛舟大盘湖时听到的“国情报告”，以及这一段时间印象深刻的“实地调研”，陈若缺对所谓的“盘瓠style”又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先说这勇士吧。
由于在盘瓠国人人都是天生的战士，所以“专职的”、“编制内的”勇士的选拔，那人才绝对是取之不尽，而且人人都以能为女王效忠，为盘瓠献身为荣。
所以每年的选拔和考核竞争都异常的激烈。大家都争得头破血流，再加上民风彪悍，一般每年选拔比武，死上他一二百个人那是很正常的事。这样的战斗部队，就算装备差点儿，也足以让任何敌人闻风胆寒。
再说这侍从，也就是包括所有侍女、侍卫和刀笔吏、勤务工在内的所有“宫里人”和“公务员”。
一般来说，古代无论哪一国，深宫之内与官府重地，都是最脱离群众，最不接地气的地方。一般的升斗小民根本不可能一探究竟。
可盘瓠国却正好反其道而行之。每个村落、每个部落，每年都得选派刚过及笄之年（也就是十五岁）的青年男女到蛇皮金字塔内义务服务两到三年。当然这绝不是服徭役之类的性质，只要是盘瓠国的青年男女，都以能到女王身边为荣。
服务虽是名为义务，但期间的住宿吃穿用度一律由“公家提供”，服务期限结束之后，每人还能从女王的“御兽园”里任选一种御兽，雌雄各带一只回去，以将皇家品种不断地带往全国，广泛繁衍杂交。这可能也是维持物种多样性的一种手段。
当然这样的义务服务制度最大的好处绝不在物质层面。盘瓠女王来自中土，因此比谁都知道盘瓠国文明程度低的软肋。这样做最重要的目的，其实是为了提高全民素质。
在女王身边服务的这段时间里，无论是“宫里人”和“公务员”，都必须学会最基础的盘瓠文字（本来这盘瓠文字除了基础也就没多少其他的了），学会基本的待人接物的礼仪（当然算不上什么繁文缛节）。
另外最重要的就是让他们亲自到情报中枢来，见识并参与女王所赖以治国的“声讯网络系统”运作。这一人才培训才是最核心的内容。
只要经过这一培训，结束服务回家之后，这些人将终身成为女王在各个地方的情报网点。随时随地可以参与到任何情报的发送接收与中转传递中来。
而这一套靠一人一条肉嗓子建立起的覆盖全国的“声讯网络系统”，才是盘瓠国最重要的软实力和生命线。
至于部落首领嘛，基本属于民主选举加禅让。
其实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归根结底，其实还是个资源分配的问题。而古时候最重要的资源，当然就是土地。无论是一个部族内部，还是各个部族之间，人与人的争斗大部分都是为了土地。
农耕文明当然需要争抢土地。很多时候一块地就是一家分一半都会有矛盾。因为有可能这一半种啥长啥，那一半种啥啥不长。就连游牧民族也需要争抢土地。毕竟一块水草丰美的草原和一片沙漠是有本质区别的。
可盘瓠国目前还是一个以捕猎为主的文明时期，而且由于猎物实在太过丰富，它根本没感觉自己有必要向更高的文明进步。
而由于没有了土地之争，物质又已极大丰富，部落首领就纯粹是个为人民服务的岗位，自然也就没了那么多的处心积虑和权力争斗。
大家也没必要选出个什么英雄人物来带领大家去和别的部落干仗。部落之间一旦发生摩擦，立刻会有“好事之徒”给女王发情报。女王便会在第一时间派特使来调解。
要是实在调解不成，比如说这个地方的生态平衡确实已经遭到破坏，猎物的生息繁衍速度已经无法满足当地人的捕杀速度，那女王便会马上派人去开拓新的荒地，然后安排一部分人迁徙。这样不但解决了人的矛盾，也能让遭到破坏的生态渐渐恢复。
当然，这也是因为盘瓠国人口密度确实太低，太地大物博、地广人稀，所以才能如此任性。
总之盘瓠国物产已是极度丰富，全国人民都有吃不完的肉、穿不完的兽皮、想盖多少有多少的竹楼茅屋，谁还用得着去贪腐弄权？谁还用得着去争当什么“人上人”呢？
也没有人会去妄想挑战王的权威。因为只有能驯化万物，滋养万物的主才能当王。而除了过去的先王、现在的女王，谁又敢说自己有这个本事呢？
要说在盘瓠国唯一有点传承意味的角色，除了女王以外，也就只有五位长老啦。
也就是陈若缺在蛇皮金字塔的中央蛇柱下，与王座相背的玉阶之上盘腿而坐的那五位长老。也就是陈若缺当时所猜测的五位专家——野兽专家、植被专家、通灵专家、祭祀专家和矿石专家。
对陈若缺来说这五位长老的技能传承至今仍然是个谜。一般的盘瓠子民，就算是在蛇皮金字塔中服务过，天天跟这些长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也不知道这些长老到底是如何成为长老的？这些长老在成为长老以前到底是谁？
最大的疑问是没人知道他们的亲属是谁，也没人听说过他们有弟子，那他们的技能究竟是如何习得？又是如何传承的？
这一系列的问题，估计只有先王和女王知道。
就连弦鸣二子是否知道，那都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