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若缺虽然一瘸一拐,步伐却并不蹒跚,反倒异常坚定与稳重。
穿过整个“情报室”,再绕过五大长老盘坐的玉阶,陈若缺围着王座之下圆弧形的平台,从女王的侧面一步一步转向女王的正面。
这一次,女王的装扮更加雍容——当然,也更加的臃肿。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孕的关系,女王不再敢穿性感修身的蛇皮旗袍,而是改穿一件全身雪白、衣袖却火红的细裘大氅。
想必又是某种陈若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祥瑞灵兽的皮毛所做。
没办法,只能说各种奇珍异兽,在盘瓠国境内实在太过常见,哪怕是作为万物共主的盘瓠女王,也没有带头树立什么保护奇珍异兽的观念。
自打陈若缺出现在女王视线范围内,女王就一直大方地一路微笑目送陈若缺绕行。
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无上尊贵的待遇。
女王无论如何穿着打扮,永远都是万花丛中最引人注目的一点红。
那容颜、那气质、那一颦一笑、一个眼神一次回眸,还有那怀了神兽之种的神圣“孕味”,无不散发着让万物放弃抵抗、俯首称臣的光辉。
王,其实才是这世间最为珍奇的物种。
说他珍奇,并非是说王侯将相真的就宁有种乎。而是这个世间只有王,能够让所有称他为王的人,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当然,无论在哪个时空,大多数被称为王的人其实不过是浪得虚名而已。
因为这些“王”虽然表面上掌握生杀大权,可他们自身却并未让人慷慨赴死的魅力与气概。这些“王”的王位,不过是建立在权谋博弈与威逼利诱的结果之上。
然而盘瓠女王,不但能让每一个盘瓠人为之毫不犹豫慷慨赴死,还能让盘瓠境内的万物生灵都任其驱使。
所以一个王,最根本的力量源泉其实并非他的权力,而是他的魅力。
古往今来,所有的独裁者都要搞个人崇拜,就是这个道理。
而盘瓠女王,就是这样一个超越权力界限的万物真主。
只要在人群中稍稍看上那么一眼,根本不用多,你不但再也忘不了她的容颜,而且还甘愿成为她沉鱼和落雁。
其实相较于女王本身,此时此刻,依然侍奉女王左右的弦子和鸣子,按说更应该引起陈若缺的注意。
她们两人,一个已经和陈若缺那什么了,一个差点就给陈若缺那什么了;一个对陈若缺是小鸟依人,一个对陈若缺是恨之入骨——都可以算得上是陈若缺的红颜知己或者红颜祸水。
可当她们和女王同时出现时,她们确实只能是两个,纹身色彩稍有不同的侍女而已——一个青龙纹、一个虎斑纹。
没有人会在意,也没有人会特别想着去辨认他们两个到底谁是谁?
就那么几步之遥的距离,陈若缺似乎走了好久好久。
并非是他一瘸一拐步伐过慢,而是只要一见到女王,便心生一种恍然进入慢放镜头的感觉,只望女王的笑眼,能够在他的身上多停留片刻。
女王当然也给足了他面子,一直目送他转到正殿之上——也就是上回差点被扔进黑门巨鼎镬了的位置。
殿前依然站着两排全副武装的勇士,还是一样的庄严肃穆,一样的目不斜视,就如同逼真的蜡像一般。
站定后,“噗通”一声,陈若缺毫无违和感地跪倒在地。把先王御用的龙头棍轻轻搁在地上,然后高举双手,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叩拜大礼,并道:
“天佑盘瓠,女王万岁——”
一见陈若缺的正脸,女王一时都忘了叫他“平身”,连忙忧心地关切道:“真是怪哉……陈少侠已在‘砂光藤室’修养了近整整三个日夜,怎么头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呀?”
只怪之前陈若缺一路绕行过来,女王看到的只是他的侧脸,而被弦子一龙头棍砸破的另外半边额头,正好看不到。
如今一见正脸,这额头伤口的血,都已经顺着太阳穴一直流到下巴颏了,才让女王如此上心。
这一路上,陈若缺眼里看的全是“高科技”,心里想的则全是那两个盘瓠婴儿,根本没空理会额头上的小伤。
女王这一问,他才反应过来。
跪在地上的陈若缺,先是抬手擦了擦血,又瞥了一眼立在女王一侧,恨不能把脸埋进胸口的弦子,自顾自摇摇头讪笑道:“哦,女王说的是这个呀——嗨,这点儿小伤算不得什么——是在下自己刚才一怒之下……自己敲的。”
陈若缺刚说完,弦子就抬起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陈若缺只能再次感叹,女孩的心思真是打死也猜不到呀——自己这明明是在保护她呀?
“自己……”他这么一说,女王当然更加心疼,不等继续追问,立刻追加关怀:“陈少侠,还是快快请起吧……我盘瓠本就不是中土,没有那么多的穷讲究。更何况陈少侠乃是我盘瓠的民族英雄,如今旧伤未愈,还添了新伤……”
真正的王,是不需要通过那么多虚情假意的繁文缛节,来彰显他的王威的。
正所谓雷霆雨露,皆是皇恩浩荡。有的时候,春风化雨的殷殷关怀,才是最大的恩威。
“多谢女王。这点儿小伤倒是不碍事,可我一个残废,站起来反倒费劲。如果可以的话,还是让我跪着吧,跪着省劲。”
陈若缺的话虽是实情,可这赖皮话,听上去总觉得有些刺耳。
但女王并未介意,只莞尔一笑道:“只要陈少侠舒服,别说跪着,就是躺着都没问题。”
“女王抬爱,陈若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话音刚落,陈若缺居然真就一个懒腰,向后倒将下去——转眼便呈“大”字型,四仰八叉地躺在这庄严的大殿之上。
“啊——这大殿的天顶可真是美轮美奂,妙不可言呐——”陈若缺肆无忌惮仰面朝天,望着头顶的蛇皮塔顶,故意大声感叹道。
想不到王座平台之上竟传出“噗嗤”一笑。都不用看,光用耳朵听,陈若缺也知道这笑声是出自率性的弦子之口。
女王只轻轻把头朝弦子那一侧稍稍一偏,都没用睁眼瞧她,弦子便立时悚然道:“女王赎罪!女王赎罪!”
连贴身侍女都不敢有丝毫率性之举,可见女王并非不会发怒,而是根本已经不怒自威到了用不着发怒的地步。
紧接着,站成一溜整齐人墙的侍卫之中,突然冲出一名勇士,一个箭步上去,就把手中骨矛,刺到陈若缺咽喉前不到一寸处。
“秋多——”是女王用一句盘瓠语的喝令,才既是阻止了勇士的刺杀。
可见任何对女王不敬的言行,在盘瓠人眼中,都是理所应当第一时间遭到肉体消灭。
女王总算收起从一见陈若缺,就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整个大殿立刻陷入一种萧杀的凝重。
站在女王身后的弦子和鸣子,虽然表情各异,但看得出来,她们都正暗暗地为陈若缺捏了把汗。
相信没有人能够理解,陈若缺到底为何公然在大殿之上,女王面前,突然摆出这样一副极具挑衅意味的荒唐造型。
“陈少侠,请容我问一句,不知是不是我们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惹得陈少侠不痛快?”
再度开口,女王的话表面上还是和煦依旧,但内在的分量,无形中已重了很多。
陈少侠吊儿郎当地坐起身,双手反手杵地,就像在沙滩上晒日光浴一样,可一开口却是尽忠的话:“不,女王对我恩同再造,奉为上宾,一切都极为周到。就是让我现在立刻为女王而死,我陈若缺都绝无二话,又怎会有任何挑礼的意思。”
“既然如此,陈少侠心中,要是有何块垒,不妨就对本王一吐为快吧?”
陈若缺的话不但立刻化干戈为玉帛,而且把自己和女王的距离瞬间拉近。
“女王圣明。其实在女王召我来见驾之前,在女王特许我疗伤的“砂光藤室”中,就一直有一个问题深深困扰着我……”陈若缺动容道。
“哦?什么问题?还请陈少侠直言。”
“我首先请问女王,在三天前,那场夜袭边寨的战役中,最后被巴将军挟持的两个盘瓠婴儿,是否也不幸死在了我那一击之下?还请女王如实相告。”
说话间,陈若缺的眼眶已泛起红润。
就像师父一样,女王第一时间的反应告诉陈若缺,她根本没料到,让陈若缺如此深沉的块垒,竟会是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
不过女王还是很快调整情绪,正色道:“不错,根据战报,巴将军本人,整个‘四丁四甲阵’,还有那两个尚未被穿杀的婴儿,都被陈少侠从天而降,一击毙命……”
“果然不出所料。”陈若缺喃喃自语道。
“陈少侠,你要相信,作为盘瓠女王,万民之母,除了这两个婴儿已经被巴将军杀害的母亲,普天之下,没有人比我更加痛心。可也正因为我是万民之母,我才万万不可因木废林,只为区区两个婴儿被误伤,而怪罪拯救了千千万万盘瓠子民的陈少侠你呀!此役,陈少侠将永远以民族英雄的名义,被全民铭记。”
女王的话不但情真意切,而且大气滂沱。
陈若缺似有三分为之动容,立刻收敛起吊儿郎当的沙滩造型,恢复恭敬的跪姿,一脸苍茫道:“谢女王宽仁,然而女王谬奖,若缺却是万不敢当。”
“这是为何?”
“正如女王所说,女王陛下乃是万民之母、万物共主,自当以天下苍生为念,故而断然不可因木废林,因小失大。所以女王不因杀婴之事降罪于我,我陈若缺除了谢恩绝无二话。可我陈若缺怎能与女王相提并论。我陈若缺不过是贱命一条。女王胸怀天下苍生,所以念在我表面上功大于过,可以对我不罪反奖。可我陈若缺心胸狭隘,此时此刻,只装得下那两个被我亲手杀害的婴儿,无论如何也没地方,再装这民族英雄的光荣称号……”
说到这儿,陈若缺已再也说不下去,因为他已经泣不成声。
陈若缺过山车般的跌宕情绪,带动剧情力王狂澜、强势回旋,这显然给了女王一个始料未及的下马威,一时间女王都有点懵了。
“可……可是陈少侠”,半饷之后,女王才迟迟磕巴道,“本王直说吧,据本王所知,那巴将军杀人如麻、毫无人性,三个被他掳去的婴儿,有一个已经被他生生穿死在长槊上,剩下两个就算不被陈少侠误伤,以当时的情况,想必也是难逃一死。陈少侠还是不要太过自责的好。”
见陈若缺仍只跪地垂泪,不言不语,女王继续感化道:“再试想一下,如果没有陈少侠全力爆发的自杀式袭击,那万恶的巴将军,和无解的‘四丁四甲阵’,还不知要夺去多少我盘瓠子民的性命,甚至整场战役都可能会一败涂地……”
女王的话说的是多么的感天动地、催人泪下。
可越是这样,陈若缺的心里就越是恶心反胃、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