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星是一位女同学,名叫杨雨妹。她也住在小瞎胡同,是我们的中队长。林大东有点儿怪,见到雨妹脸就红。小姑娘像一只小辣椒,甩着两条小辫冲到他面前,指着鼻尖就骂:不要脸,不要脸!大欺小,多欺少,你还算个男子汉吗?林大东特别在乎男子汉的称谓,蒙着大红脸,带领手下灰溜溜地跑回红旗楼。杨雨妹转过身朝我笑笑,说:走吧,去我家写作业。我们跟在她后面走进小瞎胡同。
我也重视男子汉的尊严,总靠一个女孩子救驾实在没面子。当米小强脚头有了几分功夫,我们决定不再等待小救星。那天,林大东摆出新阵势,男孩子一个背一个,隔着马路冲过来。骑马打仗!骑马打仗!他们喊叫着冲上前,几双手同时抓住我衣服,使劲往地下拽。幸亏尼龙绳已经升格为皮带,我还能抵挡一阵,否则真像林大东喊的那样,我的头要被他们当破瓦罐摔了。这工夫,米小强开始踢树!孩子们密密麻麻的小腿,还真像一片小树林,可是远不如小杨树经踢。只三五下子,对方人仰马翻,地上躺倒了一片。老米还不过瘾,照着林大东连踢三脚,踢得他从人行道滚到街中央!杨雨妹恰好赶到,目睹这情景惊得目瞪口呆。
我对雨妹一笑: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咱们了!我刻意使用“咱们”这个词,将她也包括在内。
总的来说,我们是和平主义者,除了这一仗,再没有与其他男生发生冲突。尤其是米小强,人越长越强壮,脚头越练越坚硬,性格却更加温和。这是天性使然。像他这样的好人,世上罕见!从小学到中学,他不离不弃背了我十多年。许多人为他的事迹所感动,报纸上经常刊登表扬他的文章。读到高中,共青团市委把他树为学雷锋标兵,一时轰动Y市!
这家伙,虽然使很多人热泪盈眶,自己却笑嘻嘻地认为沾了我的光!他说 :没有你,我能出那么大的名吗?谢谢啦!
3
如果我讲的仅仅是一个学雷锋故事,那就太俗了。信不信由你,在我和米小强之间,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奇迹!天长日久的背负,竟使我们两人长到一块儿去了——血肉相连,意念相通,真的长成一个人!
首先,米小强越来越不会思考,因为有了我,他脑袋的功能日益退化。他的作业大多由我完成,考试时我想出各种计谋为他打小抄。鉴于我们的特殊情况,老师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凡涉及我俩的事务,一概由我处理,他从来没有异议。说句夸张的话,老米的智力从九岁以后再也没有增长过。而我,离开他就寸步难行,这是不言而喻的。
其次,周围人渐渐不把米小强当作独立的人看待,有事情只冲我说。甚至,同学们不再分别称呼我们,却把两个人的名字和了起来。我叫毛大吾,他叫米小强,大家不約而同地叫我们“毛米”!当然,谁喊毛米,总是由我回答,他连姓名都取消了。米小强则越来越崇拜我,能与我共用一个名字,他引以为豪。
更重要的是,我们产生了神秘的心灵感应。仿佛有一股电流,打通我们的血脉,将意念、动作完全协调起来。我的脑袋往东一扭,他决不会向西走;他肚子饿了,我必产生旺盛的食欲。我郁闷时,他就焉头搭脑,我兴奋地引亢高歌,他便和着节拍踏出漂亮的舞步……生物体的奇妙难以理喻,仅靠常识许多问题无法解释。我们渐渐进入一个理想境界:智慧的脑袋加发达的身体。如此,试看天下谁能敌?
现在,米小强已经习惯于躲在长长的黑色披风里,见了阳光就头晕。他走路不必远眺,只需留神脚下的石头,由我把握方向呢!透过披风的缝隙,他可以了解周围发生的一切,什么人什么事他心里都一清二楚。语言的功能肯定是退化了,我讲话他只是默默地听,仿佛我在自言自语。独自负责二人的交流,我的话就特别多。于是,你常会看见高人嘴里咕咕噜噜,踰踰独行,似乎精神出了毛病。睡觉时,他才把我摘下来,放在身旁。一旦脱离脑袋,身体便失去知觉,常常是没等我说完一句话,他已经打起了呼噜。我呢,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上九霄,落黄泉,追寻天地间无尽的奥秘。当然,没有腿,我只能在梦里神游。
如果你以为米小强同志因此失去个性,成了一块木头,甚至行尸走肉,那就大错特错了!我告诉你,老米调皮着呢!他用特有的肢体语言表达情绪,经常搞得我哭笑不得。前面说过,我在低矮的旧楼房穿行,难免与二楼的女主人打个照面。这本是尴尬事情,老米却不失时机地踮起脚尖,使我面孔进一步接近窗口受惊的女人,好像我是故意耍流氓。
遇到我跟他不喜欢的人谈话,他两只脚就象马蹄一样捯动,逼我显出很不耐烦的模样。对方往往是领导、老板,谈的也是有关我们生计的话题,人家自然要皱起眉头,严肃地打量我脚。米小强更加过分,竟然转身就走,害得我连连摆手:对不起,我想起一桩急事,咱们改日再谈。拜拜!
我说:老米啊,这样不好!我知道你的意思,那人对咱打官腔,求他办事没戏。没戏归没戏,起码的礼貌还要讲吧?你老由着性子来,今后谁还跟我们打交道呀?再说了,外交属于我脑袋的工作范围,你插那么一腿,让我怎么干呢?下不为例,希望你安分守己。
米小强默默地听着,十分谦逊的样子。可我心里清楚,要他安分守己几乎不可能。果然,不出几天,一位脖子上戴着狗项圈一般粗的金链子的大佬,正瞪着两只牛眼训我,老米忽然放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响屁!大佬往后一跳,惊问:哪里打炮?我只得随机应变:对不起,我想用一下卫生间……
没办法,我只能改变自己性格。一般来说,我比较理智,懂得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可让米小强搅的,我也变得愤世嫉俗起来。遇到那些人模狗样的大人物,我不再委屈求全,话不投机半句多,干脆挥手拜拜!别人以为我很酷,其实只是抢在老米发难之前行动,免得难堪。这么一来,我倒有了意外收获:敢爱敢恨,快意人生,到底是爽!
说起来,我并不太喜欢自己的性格。身体缺陷,家庭不幸,常使我郁郁寡欢。过多的思虑成为重负,让我过于严肃,过于刻板。说好听点算少年老成,讲得难听便是未老先衰。谁爱老阴天?我心底最渴慕的品质,就是幽默!感谢上帝,米小强带来了幽默。无形之手在背后猛推一把,令我跌入喜剧陷阱。
Y城盛产美女,美女云集在海边。因此,海滨路是个美妙去处。月夜,海面碎银跳耀,我坐在石凳上凝神远眺。其实我在钓鱼,运气好的话总会有妙龄女郎在身旁坐下。谈天说地是我强项,三寸不烂之舌常能把姑娘引得心醉神迷。留下电话号码,到路边排档吃两串烧烤,甚至去电影院看新上映的大片——这就算有大斩获了!进行此类活动,米小强的积极性最高,经常是我心念未动,他就马蹄得得,一路奔向海边。青春期,内心难免阵阵骚动。
米小强爱在身上揣一些古怪东西,出其不意地向看中的女性献殷勤。于是,我的披风成了百宝箱,我也不得不充当魔术师角色。比如,我正舞动双手,滔滔不绝地演讲,他会悄悄往姑娘手心塞一把开心果。姑娘一怔,看看我手,看看开心果,百思不得其解。有次送某位小姐回家,胡同里的路灯坏了,四周一团漆黑。女孩往我身边靠靠,带几分撒娇:哦,我有点害怕……话音刚落,我的腹部突然伸出一支超级手电筒,雪亮的光柱顿时扫除黑暗。姑娘一把推开我,惊叫:你是鬼!你不是人!我尽量温和地笑着:哪里有鬼?我会变戏法,为了你的安全,略施小技耳。她将信将疑地伸出手,想摸摸电筒。老米及时熄灯、隐匿。我像一个双簧演员,台词立即跟上:请原谅,天机不可泄漏啊!
过后,我和老米笑翻了天。我说你这家伙,怎么想得出来啊?要不是我脑子转得快,人家真把我当成鬼了!老米蹦蹦跶跶,吹起尖利的口哨。
有些时候,他就玩过界了。遇到不喜欢的姑娘,他会偷偷给人家按一条长尾巴,走出老远还不知觉,引得路人一片讪笑。再不然,他在姑娘裙子上别一个小铃铛,使她像小狗一样,走起路来叮当叮当响。层层叠叠的裙子结构复杂,姑娘翻弄半天也找不到那铃铛。
对于米小强同志的这类行为,我很不以为然。每当感觉他要做小动作,我就会咳嗽一声,发出警告:又想捣鬼,又想捣鬼……这又引起姑娘误会,以为我在说她呢:干吗呀?人家好好坐着,怎么就捣鬼啦?我赶紧解释:别多心,我在说自己呢!她瞅我一眼:最好彻底坦白。我支支吾吾地说:这么漂亮的女孩坐在身边,谁不想捣鬼呀?我怕犯错误,所以就提醒自己……总算圆了过去。
老米更有惊人之举,百宝箱里变出大物件!有一回,我好容易约到一位靓女看电影,他差点把人家吓晕。你猜猜,他变出了什么?一只鸭子!影片正演到情深意浓处,男主人公将爱人放倒在床上,凝视她的眼睛。我的披风里探出一个鸭头,不失时机地挨近姑娘小手。要知道鸭头所处的部位相当不雅,仿佛从我裤裆里钻出那么个东西。姑娘颤声问:你想干什么?我两眼盯着银幕,随口打趣:那还用问?他想干什么我就想干什么。男女主人公的激情戏达到高潮,热吻,宽衣解带。鸭子也玩得兴起,竟用扁嘴轻轻啄女孩的手心。她叫了一声:你那东西……怎么还会咬人?头就歪倒在椅背上,神情迷离。我这才发现鸭子作案,叫苦不迭!这种事情无法解释,我只得逃之夭夭。
应该申明一下:我曾向老米讲过一则外国笑话,情节与此相似。没想到他老人家照葫芦画瓢,真就这么干了!
接触异性是美妙的,尽管我只剩一个脑袋。与可爱的姑娘在一起,我就心跳加快,热血上冲。仿佛春潮卷来,自己变成了一片树叶,随波而去。这使我相信,人的情欲发自头脑,而不是身体。遇到特别喜欢的女人,比方说,那位天鹅姑娘,我竟产生吻她一下的冲动!有了这样的念头,连我自己都吃惊——我怎么了?想干什么?我能算一个男人吗?
那女孩出现在晚霞绚丽的傍晚,落日余辉让她全身散发出迷人的色彩。尤其是脖子,细长洁白,透着软玉似的温润光泽。我晕了一下,紧紧跟上去。我在暗中为她取名天鹅姑娘,并决心一定要搭上腔!老米的心情与我一样,脚步也变得格外绅士。当然,如此身高的男人不难引起女性的好奇心,我没费多大劲就和天鹅姑娘坐在一条长椅上。她从西部来,第一次见到大海,欣喜得像个小孩子。我给她讲Y城历史,讲胶东半岛的风土人情。这是我拿手好戏,天鹅姑娘听得着迷,两人的距离很快拉近了。
天色渐渐变黑。几颗大星在空中闪耀,月亮躲入云层里。这样的夜晚我比较喜欢,光线暧昧,女方难以觉察我的弱点。我们的谈话越来越接近私密性质。天鹅姑娘问我,海边的男人为啥长得那么高?我笑笑:你是说我吗?她点点头:嗯,是不是吃鱼虾多了?我在内陆城市从没见过像你这般高大的男人!我有点骄傲地昂起脑袋,道:是的,大海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蛋白质,可以算得天独厚吧。当然了,我的情况比较不同,在海边男人中也是特例!
这时我的手就挨到了天鹅姑娘的小指,她没有躲避。我的巴掌进一步移动,终于轻轻握住温柔的小手。我们沉默了,似乎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她把头转向东边,看月亮缓缓游出云端,美丽的天鹅脖子扭成一个诱人的弧度。我情不自禁把嘴唇凑过去,越凑越近,眼看就要接触到她晶莹的肌肤了……
我永远不能原谅米小强同志!在这关键时刻,他犯了致命的错误。老米早就急不可耐,竟向天鹅姑娘伸出罪恶的魔爪!身体受本能支配,忒俗。我不知道他摸了人家什么地方,反正是敏感部位,且下手很重,情节十分恶劣。
姑娘哇地尖叫一声,人从椅子上弹起来,花容失色,满腔愤怒!没等我张口,她就重重打我一巴掌,确切地说,给了我一记响彻云霄的耳光!
我喊:冤枉啊……我!
没人给我解释的机会。天鹅姑娘高跟鞋踩着石条铺成的路面,哚哚而去。
这类冤枉气我可没少受。灵与肉的冲突难以避免,人类的错误不都是在欲望驱使下铸成的吗?所以,我也没有过分责怪老米。话又说回来,如果我有健全的下肢,不也一样时时惦记着终极目标吗?我想坏,却没有能力坏,这就是问题的根本!
我们的钓鱼行动总是以失败告终。这必然的,因为事情本身就不成立。高人是两个男人,尽管有皮带连接,尽管有披风遮掩,在女人面前迟早要露馅。我们对此早有思想准备。说穿了,来海滨不过为了找乐,给我们乏味的生活增添几道色彩。难道谁还真想找个老婆回去?快乐的单身汉,就像铁块受了磁石吸引,总要向美丽的姑娘靠拢。高人也不能例外。
话虽这样说,人生的难题还是浮出了水面:作为一个脑袋,如何面对爱情?如何面对性?女人,仿佛一道横亘的山峰,挡在我面前。我想用碎片拼图,我想做完整的人,就必须攀越这道山峰!
我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