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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思故我在。这话说得聪明。不管那位先贤试图说明什么哲理,他首先证明了脑袋的重要性。假如没有脑袋,我们还存在吗?一个植物人虽然活着,却没有任何知觉,能算人吗?疯子傻子满街乱跑,肢体健康而脑子废了,还不如死了算了!据说,现代医学都以脑死亡为判断病人是否存活的标准,那是非常科学非常英明非常有道理的!脑袋是百官之长,无可取代。
我如此强调脑袋的重要性,因为我本身就是一颗脑袋。没错,我仅仅是脑袋!
你可能有点糊涂,那好,我就把我的状况仔细描述一下。我是一个瘫子,自幼得了一种我懒得称其名字的怪病(那名字太长太长),我的肢体自下而上逐渐萎缩,只剩下一颗大脑袋。我不愿描绘残存的肢体,它完全枯萎了。随便你怎么想像吧:埃及金字塔里的木乃伊,某种植物干腐的根部……但是,我可以夸耀硕果仅存的脑袋,它聪明、高贵,并且非常漂亮!你只要想一想大卫石膏头像,就等于看见了我本人。可以这样说,我全部的精华都聚集在脑袋上,从外表到实质完全经得住考验。我一生的经历证明了这一点,你会从后面的故事得出结论。
身体牺牲了,却成就了脑袋,这也许是一笔划算的买卖。有时候我想,如果反过来,让我长一烂头,天生白痴,那就惨了!许多精彩故事无法亲历,形形色色的有趣人物无法结识,我就算白活了!不思不在,那我等于压根儿没到这世界上来过。
现在我要谈谈身体。众所周知,只有脑袋而没有身体,就构不成完整的人。一颗孤零零的脑袋无法在世界上生存。我是幸运儿,避开了这一可悲的结局。我的身体是另一个人,他叫米小强。我住在Y市一条小胡同里,邻居家诞生了一位与我同龄的男孩,他就是上帝为我预备的身体!我们从小在一起,米小强一直背着我。如今他已是好汉一条,身高1米85,四肢发达,块块肌肉标致完美,赛过健美运动员。我得承认,作为身体,米小强同志无可挑剔。
把我们连结在一起的工具,是一条宽阔的牛皮带,铁扣牢牢扣在老米的胸前。在他背部,有一巴掌宽的小座,那自然是我的龙墩。皮带下方悬挂着绒布缝制的口袋,我的枯萎的下肢就藏在口袋里。一年四季,我总是披一袭黑色披风,领口系紧,将老米裹藏起来。还有一样道具,是特意加长的手杖。我拄着它,笃笃点着路面,徐徐前行。手杖闪闪发亮,披风飘飘洒洒,我显得神闲气定,悠然自得。是的,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我有理由为自己感到自豪。
我喜欢在夜间散步。路灯下,我拖出长长的身影。行人吃惊地仰起头,朝我匆匆一瞥,加快脚步逃离。我完全理解他们的心情,以我这样的身高,如果要打劫行凶,必定给对方带来极大的伤害!在小弄堂里行走,两边低矮的老房子更衬托出我的高大。恰巧二楼有窗户打开,屋里女主人和我打个照面,立刻尖叫起来,手中脸盆、茶杯什么的,掉在地板上滴溜溜打转……我摘下黑呢礼帽贴在胸口,低头致歉:对不起,打搅了!
白天,我喜欢出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种鹤立鸡群、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令我心旷神怡。各种式样、各种颜色的帽子尽收眼底,却看不见行人的面孔。当然,他们迟早会发现我的存在,于是帽子翻为一片面孔,发出阵阵惊呼:哇,高人,高人!他们甚至主动让开一条道,请我先行。我用手杖点着马路,颔首致意,从容走出人群。在我身后,赞叹的目光如胶似漆,久久粘在后脑勺上。这时,我就会在心中轻叹一声:当高人的感觉真好!
有一则小故事。据说,拿破仑曾对一位高个子将军发火:虽然你比我高一个头,但你继续争辩下去,我将立刻消灭这个差别!我想,假如站在拿破仑面前的是我,我就会继续犟嘴,看看他如何消灭我们之间的差别。他用军刀砍去一个脑袋,那显然是不够的,因为米小强同志仍比他高得多。他必须补上一刀。或者,他干脆把我们拦腰砍断。面对真正的高人,事情总有些麻烦。这位性格暴戾的独裁者,也许会气得发疯!我喜欢做类似的联想,它们让我内心产生小小的骄傲。
当然,凡事有利就有弊。过高的个子,也常使我遇到一些意外的麻烦。
有一次我们乘飞机去深圳,登机时被拦了下来。我努力弯腰,却怎么也进不了舱门。空姐们捂住漂亮的小嘴,眼睛满是惊愕。机长一边朝对讲机喊着什么,一边挤上前来。我明白,如果出现这么高的恐怖分子,其破坏力必定难以估量。我不希望产生误会,主动把两张登机卡递到机长面前。
开什么国际玩笑?机长斗鸡似地伸长脖子,扒开我的黑斗篷往里看——原来是两个人!你给我下来!我向他解释:一个残疾人无法独立行走,你要我怎样登机呢?机长提出无理要求,非得解开皮带,让老米抱着我进机舱。我说:民航有这种规定吗?残疾人只能抱着,而不能背着或扛着登机?机长犯傻了,一时不知如何反驳我。
有些乘客涌到机舱门口看热闹,不怀好意地叫起来:卸开,卸开!抱着进来!机长挺直腰板,指指铁扣,不容置疑地道:必须卸开,本次航班就这规矩!
我深感侮辱。卸开,这词选的多妙啊!他们就是要看看,一颗脑袋怎样从身体上卸下来。我必须捍卫自己的尊严,哪怕因此耽误这趟航班!我一字一句地说:听过一句名言吗?士可杀不可辱!我把披风系好,整整黑呢礼帽,从容走下舷梯。中途,我又转过身来,擎起文明棍在空中划了一个圈:一群小人!
我非常重视整体性。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活着,是我心底最强烈的欲望。我读过许多书,喜欢沉思冥想。在我看来,世界处于分裂状态,你可以把它视作一堆碎片。聪明的脑袋就是要找到方法,把碎片拼成理想的图案。宗教、瑜伽、气功具有共同本质,那就是通过神秘途径,将艰难人生化为美妙境界。我深知其中三昧,也就消解了与生俱来的不幸。没错,我是瘫子,可我把自己视为脑袋,又得到了身体,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高人,由碎片拼出的完美图案,诠译着一种很牛逼的哲学——我就靠它活着。
当晚霞在天际渐渐消逝,我来到海边唱歌。Y市滨临大海,色彩绚丽,景色壮观。远眺浪花拍打礁石,溅起团团碎玉,我放开嗓门,引亢高歌。清新的气流涤荡着肺部,身心无比畅酣。我随意编造歌词,套入熟悉曲调,用一种奇怪的方法发音。呀哦咦咦——呀哦咦咦——我的声音尖利如母猫叫春,激越如雄鸡啼鸣,穿透海风飞向远洋!我不知道为何发出这样的声音,可一张口它自己从心底冒了出来。词意充满矛盾,交织着对生命的赞美与诅咒。
一位研究声乐的学者跟踪我许久,偷偷在小本上记我的歌。后来我们熟悉了,他告诉我,作为发掘各少数民族民歌的专家,自己从没听过这种发声方法。他甚至断言:一种新民歌诞生了!稍稍迟疑一下,他又补充道:只是,我首先得确定这算不算人类的声音……
海边游人毕竟少真知烁见者。一个黑衣高人吼着独创民歌,在暮色苍茫中慢慢朝你逼近,足以惊魂!人们避之不及,空旷的沙滩成了我的天下。我把手杖当长剑荷在肩上,好像自己是古代游侠,步履蹒跚,衣抉飘飘,狂歌而行。这是我最佳状态,为此瞬间死了都值!人,完全可以获得自由,只要你懂得选择。我的心灵已化作海鸥,在波涛间飞掠盘旋……
2
八岁,我刚上二年级,母亲撇下我走了。这一打击对我是致命的!不仅失去了最疼最爱我的亲人,更重要的是没人背我上学了。父亲懒惰、木呐,除了上班就是喝酒,一向把我看作废人。若不是母亲坚持,我到了上学的年龄根本不可能进校门。是妈妈求校长、拜老师,为我争得一席座位,并天天接送,风雨无阻。脑袋的求知欲天生强烈,我以优异的学习成绩征服了老师和同学。可是,妈妈病逝毁灭了我人生的唯一希望!我躺在床上,脸向墙壁一动不动,眼前是无尽的黑暗。我觉得自己将烂在床上,就这样烂掉……
毛大吾,毛大吾。这是我的名字,有人站在我背后执拗地呼唤。
我的同桌米小强来了。我不想见人,不去理他。可他动手了,把我翻过来,背在背上。他说:快走,要迟到了!
从那一刻起,我再也没离开米小强的脊背。他父母是慈爱之人,在儿子房间里放一张小床,干脆让我住在他家。父亲每月发了工资,就过来看看我。他总是说:走吧,回家躺着,我养你一辈子。我也总是回答一句:不,我要站着活!爸爸无奈地摇头,留下一半工资,独自喝闷酒去了。
学校生活是快乐的,老师同学大多善待我。残疾人有种种不便之处,谁都以体谅的态度给予我帮助。但教体育的朱老师却是例外,他坚持对我来说过于苛刻的要求:你必须上体育课,否则吃零分。我试图开玩笑:好吧,我就用脑袋在操场上滚。朱老师不苟言笑,脸铁板着:不,让米小强同学背着你上课,成绩算你们俩的。
于是,我出现在体育场上。米小强刚开始发育,瘦瘦长长的身子好像一根豆芽菜,背着我跑跑跳跳实在不容易。我们跑步,绕着操场一圈一圈地跑,小强脸上的汗珠啪啪掉在沙土上。我用哀求的目光瞅着朱老师,可他视而不见,仍吹着逼命的哨子,让我们跟上队伍。铁石心肠的家伙,那一刻我真恨透了他!这还不算,我们必须参加短跑比赛。你想想这是怎样的情景吧,起跑枪声一响,同学们野兔似的嗖一下窜出去,我们却像一只鸭子,歪歪扭扭落在后面。我不是脑袋,而是一只面口袋,在米小强的肩头东倒西斜。跑几步,他就用双手撮一撮我,生怕我掉下来。在同学们的嬉笑声中,我们总是最后一个到达终点。
最悲惨的是跳远比赛。米小强奔到沙坑跟前一个急煞车,不敢跳了。朱老师板着脸:再来一遍!可再来几遍也没用,关键时刻米小强老是悬崖勒马,拿鞭子抽他也纹丝不动。下课铃响了,同学们急得直跺脚。朱老师面无表情,还是那句话:再来一遍。我哭了,用两只拳头擂他的头:你跳啊,跳啊!米小强红眼了,大吼一声:我来啦——他飞一样起跑,到了沙坑前奋力一跃,我就觉得自己起空了,腾云驾雾似的。接着,眼前一黑,我的脑袋栽入沙窝!同学们一片惊呼:头掉了!头掉了!米小强抱起我,坐在沙坑里哇哇大哭,仿佛自己真的掉了脑袋。就从那时起,我们俩确立了头和身体的关系,一生一世不动摇!
风高月黑,我和米小强又来到操场。我说:丢不起这个人啊,咱们练吧!小强咬牙点头:狠练!我的头脑发挥作用,预先准备好一根尼龙绳,将我和他牢牢绑定。我们一遍一遍地跑,一次一次地跳,终于练得身轻如燕,顺风飞扬!
小学毕业时,体育成了我们的强项。最拿手的是篮球,两人相加,身高优势不言而喻。我双手托起篮球,轻轻投出,每每准确落网。那一瞬间,我体验到成功的欢乐,信心随着落地的皮球,一蹦老高!朱老师让我们在校队打主力,仍板着一张黑脸,逼我们完成各种高难度动作。
多年以后,我去看望朱老师,问他:当初你为啥非逼我上体育课呢?上了年纪的朱老师依然不苟言笑,淡淡回答一句:体育精神,重在参与。停了一下,他又补充道:你和所有的孩子一样,需要呼吸新鲜空气。我深受感动。如果一直在教室里憋着,我还真不知成啥样子呢!朱老师的两句话,足以影响我终生。
生存意识一直给我带来压力,残疾孩子总是想得多。屋后有一棵小杨树,每天放学走过那里,我就指指小树:老米,你踢它三脚。米小强虽然纳闷,仍按我的要求踢了三脚。小杨树摇摇晃晃,立不住的样子。时间长了,一向不爱说话的小强忍不住发问:干吗老让我踢树啊?它惹着你了吗?
我笑笑,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有一位武功大师,教了三个徒弟。老三最笨,什么拳路也学不会。师傅就把他领到一棵小松树下,命他每天打树。招式极简单——一巴掌一腿。好,三徒弟就对着松树一巴掌一腿地练,整整练了一生!松树长粗长大,三徒弟也渐渐老去。可只要他一动手,老松就像幼时一样哗哗颤抖。一日,有个武林高手前来挑战,坐在一座悬崖上,声称不管使用什么方法,只要把他打下悬崖,就痛快认输。师傅已经不在了,老大老二为捍卫师门尊严,奋力一搏。他们拿出毕生武艺,使尽各路拳法,高手却盘坐在巨岩上,纹丝不动。老三离开松树林,说我来试试。自然,没有谁看好他。可是他赢了,且赢得惊天地泣鬼神——只一巴掌一腿,就把巨岩劈下悬崖,坐在其上的挑战者,连影儿都不见了!
米小强听完故事,半天合不拢嘴巴。从此,他见了小杨树就一阵猛踢,直把那棵树踢死了。不过没关系,老米见啥踢啥,像一匹烈马,连我都勒不住他。非凡的脚头功夫就这样练成了,我一生的安全也得到保障。
我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我住的小胡同对面,有一幢高楼,名曰红旗楼,尽住着有权有势的人家。红旗楼里有个顽皮男孩,叫林大东,是高我两级的同学。这家伙不知出于何种心理,老拿我恶作剧。他领着一群红旗楼的小孩,放学时把我们堵在胡同口,尽情嘲笑戏弄。他用绳子套米小强的脚,说是绊马索;又往地下吐一口痰,逼我拿帽子擦掉。由于明显处于劣势,我们只能忍耐,尽量拖延时间,直到救星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