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后,天黑得早,才是吃完饭时分,夜幕就将大地笼罩起来。天空很晴朗,数不尽的星星在空中闪烁。月亮吊在树梢上,将美妙的银光洒下大地;随着月亮的升高,银光也越来越强,好象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把重重的暮色一层一层地揭开了。
孙勇凯家,这时热闹得很。勇凯还没吃完饭,几个平日和他相好的伙计就来了。
为首的是孙大海。五年前,他和勇凯一起读高中,一起毕业回家,如今他们又一起在生产队上干活,一起在团支部里工作。他是勇凯家的常客,用勇凯妈妈的话说,家里的老鼠有几个窝,这死大海也摸得清清楚楚。今天他心里高兴,一进屋就大叫大嚷,使屋里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嗨,大妈呀,没烙鸡蛋饼?今天咱勇凯赶上两桩喜事啦!”他对勇凯妈挤眉弄眼地说。
勇凯妈知道他猴头,便一瞪眼道“今天你歇会儿,不用你说话。”
“唉,唉,不许我说话还行?我得把喜事说出来。第一,勇凯发扬反潮流的精神,朝孙疃开了一炮,揭了孙家庄的矛盾,打击了资本主义邪气。这是不是喜事?第二,勇凯光荣地担任了拖拉机驾驶员的职务,为孙家庄拖拉机走上社会主义道路创造了条件,这是值得……”
大伙被他那种做大报告的神态逗得哈哈大笑。勇凯妈捞起笤帚疙瘩打了他一下,自己也笑得前俯后仰。
几个小伙子你一言我一语,跟着大海闹腾,说得勇凯不好意思起来。
一会儿工夫,又来了一帮姑娘。她们说不出是贺喜,还是来凑凑热闹,反正一串一大帮,把个勇凯家挤得满满当当。
俗话说,三女一台戏,本来小伙子们已经热闹得够厉害了,这帮小姑娘再加进来,更是翻了天。勇凯妈也是个快活人,她催孩子们吃完饭,拾掇下家什,自己也坐到炕上和年青人摆开谱儿了。
大伙说东拉西,讲到拖拉机,讲到孙疃,讲到过去,讲到将来。说一阵,笑一阵,把几个打街门口走过的人也引了进来。
正谈着,老霜老汉和大胡子老五来了。
他们一进来,见满屋子都是人,就说:“嗬,开会啊!咋不通知俺一声?”
老霜老汉和勇凯妈是老叔老嫂,打从勇凯父亲牺牲,他就不断照顾勇凯家,两家的关系十分亲密,说起话来就不那么掂两了。
勇凯妈说:“你这老家伙想返童啊?那里有青年就往哪里钻。”
老霜老汉道:“看看你自己吧,盘腿一坐炕中央,青年人团团围在你身旁,正经是返童架式呢!”
大胡子老五说:“今天喜日子,都返返童吧!大海,往里点,我上炕。”
大海推他一把:“返童?你还没刮胡子呢!”
大伙一听,哈哈大笑起来。
老霜老汉在椅子上坐下来,掏出烟袋荷包,一面挖烟一面说:“咱在这儿又返童又回小,有人却在生大气啊!勇凯,街上有人喳喳你。”
小伙子和姑娘们听了,都惊愕地瞪起了眼睛。
勇凯心里是有底的,他不慌不忙地问:“喳喳什么?”
“说你争驾驶员当,贴大字报是为了挤人家孙福贵。”
大伙火了:“什么?争!”
大海一个劲地叫:“是什么人?是什么人?”
勇凯拉他一把,笑着说:“急什么?总会有人反对的。我想,不反对也不好,斗争嘛。”
老霜老汉将划着的火柴往地下一丢,倒出手来一拍大腿:“嗨嗨!好!就是斗争。要是孙福贵也象咱这么高兴,事情不就糟了吗?”
大胡子老五说:“我说呀,他们说对了。就是要争,不争由他们搞资本主义呀?哼!没那事!”
大海摸摸后脑勺,道:“嘿,照你们说的,倒还真成好事了。”
勇凯坦然地说:“这点风雨是小的,由它吹,由它下吧!不过咱要作好准备,迎接暴风雨。”
老霜老汉见勇凯沉得住气,心里很高兴。他慢悠悠地抽着烟,问:“用开啊,你是怎么想的,说出来叫大伙听听。”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看咱村的阶级斗争就很复杂,在拖拉机问题上表现得就很尖锐。你们看,从买来了拖拉机,孙疃同志一天比一天恋上赚钱了,他的脚步又在往老路上走。咱想让拖拉机朝社会主义大道上奔,他却想叫拖拉机往金钱路上跑,这就是两条道路的斗争。孙福贵呢?借当驾驶员的机会,大搞资本主义。他把拖拉机当个风头,在孙家庄带起一股子歪风邪气,引出了好多事情来。咱要刹这股歪风,他要吹这股歪风,这里,就有两个阶级的斗争。今天咱撤了孙福贵,对那些想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是个打击。他们当然不肯罢休,他们还会千方百计来跟我们争夺。所以,我觉得暴风雨还在后面。”
勇凯这一番话,说得有条有理,把个孙家庄的矛盾,分析得头头是道。青年人平时就爱听他说话,这会儿更是着了迷,勇凯都把话说完了,他们还一个个瞪着眼张着嘴,也不知是在等下文,还是在思索。
老霜老汉心里乐呀,禁不住喜上眉梢,那一脸胡桃纹都挤到一块儿去了。但是,老汉马上把喜悦收了起来,又提出了一个问题:“你看到咱村这情况了,那么,今后该怎么办?”
勇凯黑长的眼眉一挑,望着大伙说道:“唉,伙计,你们别光看着老霜大爷考我呀,这个问题,咱一块儿回答。”
大海想了想,一挥手,说:“今后嘛,这还用说,坚决走社会主义的道!”
妇女队长柳青说:“你这讲得太笼统,具体该怎么走法?”
大海忙分辨:“我还没有说完呢!要把资本主义歪风压下去,嗨,掀起一个批林批孔高潮!”
大海一带头,于是,大伙纷纷说:“对啦,报纸上早就提出叫搞批林批孔运动,可咱村光贴了两条标语。这回,该借这机会好好干一下啦!”“人家南村搞的热火,又学儒法斗争史,又批孔老二,生产上鼓起的干劲可大啦!瞧,现在已经开始整大寨田了。”“嘿,只有抓好革命,生产才能够上去啊!”
大胡子老五说:“我看啊,批孔老二不大简单,这家伙近弄些古董来难人,咱要多花点功夫学学马列的书,毛主席的书。”
老霜老汉说:“对啦,对啦,前些日子上县开会,我听南边朱家公社一个大队代表发言,他们村就组织了个理论小组,专门攻读马列和毛主席的书,批判孔老二和林彪。”
勇凯一听,连连叫好:“咱也住址那么一个,学文化,学理论,以点带面,人人批判林彪、孔老二!”
大海高兴得一拍巴掌,嚷道:“来来来!参加的都报个名!”
顿时,一只只胳膊举了起来:“我参加!”“我参加!”“我也算一个!”
勇凯妈急忙问:“要不要老婆儿?”
大海道:“要!”
勇凯妈举起手道:“我也参加!”
老霜老汉笑道:“嗬,还真象返童呢!”
大伙笑起来了。
大胡子老五又提出一件事:“我看啊,今年冬天不能学往年了,生产队一放工,拾草的拾草,赶集的赶集。今年要农业学大寨,实现咱那造田计划,再也不能把拖拉机打发出去跑副业了。
柳青姑娘插嘴道:“今年一定不这么干了,好好发挥发挥拖拉机的作用!”
勇凯兴奋地问大家:“你们说,咱一冬能不能整出那三百亩沙滩?”
大胡子老五说:“单看拖拉机使不使劲了。要攒上劲去,一天就能拉十来方土,加上全村二百来劳动力,三百亩没问题。”
勇凯坚定地说:“今年拖拉机没旁的营生,就是个拉土造田。老霜大爷,你是支部委员,你同意不同意?”
老霜老汉说:“这个要支部讨论决定,不过,我想走社会主义道路,大伙都会同意的。”
勇凯满怀信心地道:“要是党支部批准的话,咱南河滩上明年就能种水稻了。”
大伙七嘴八舌地说:“三百亩可不是个小数啊!”“水稻可是高产,人家南村一亩地都打七百多斤。咱要是也能这样,一下子就增二十来万斤粮啊!”“水稻是好粮食,能出口!”“嗬,直接支援亚非拉呀!”……
灯火跳跃着,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每一个人的情绪,都沉浸在欢乐和希望的气氛中。老霜老汉一个劲地挥烟袋;大胡子老五不住手地模胡子;大海手也动弹腿也动弹,不知往哪放好……勇凯更是激动,可他不善于大叫大嚷地表现自己的感情,只是那双大而圆的眼睛格外亮,长方形的脸膛格外红,同时,他那两道浓黑细长的剑眉,又不时地往一块儿皱,表现出即使这时候他也在思索。
最后,一帮小青年齐问你:“大爷,勇凯回答得怎么样?”
老汉再也不想掩饰自己的喜悦了,笑得眼睛、眉毛、胡子和皱纹搅成一个疙瘩,连连点头道:“答得好!答得好!”
月亮早已离开树梢,高高地挂在当空,大地也已经甩开它黑色的夜装,焕发出白光一片。
夜深了,大伙才散去。
老霜老汉走在最后。勇凯把他送到街门口,老汉突然站住了,把手伸到衣襟里摸啊摸啊,磨了半天才摸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来。勇凯用诧异的目光看着老人的动作,只听见老汉说:“勇凯啊,这儿抄了几段毛主席语录和列宁的话,给你。我知道你学习很认真,知道这些话。不过,我想你还应该好好地看看,细细地捉摸捉摸,认真想想。”
说着,老汉将纸递给了勇凯。
勇凯看着老汉的背影消失在月光中,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回到屋里,他在桌上将纸块展开,只见上面写满了歪歪扭扭,但却十分认真的字。他读起来:
“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
“社会主义社会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在社会主义这个历史阶段中,还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存在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
“小生产是经常地、每日每时地、自发地和大批地产生着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
勇凯反复读了几遍,对着跳跃的灯光沉思起来……
是啊,阶级矛盾是复杂的,阶级斗争是尖锐的,孙家庄的一连串事情,正说明了这个问题。小生产的习惯势力在许多人身上起着作用,例如自己的大伯往里拐,连孙疃的许多错误思想也是这种势力的反映,而这种势力引着大伙往资本主义道上走,甚至产生新的资产阶级。多么深刻啊!
可是,如何才能铲除这些资本主义的土壤,如何才能使共产主义早日到来呢?在这场激烈的斗争中,自己怎样才能沿着正确的路线走,怎样才能取得斗争的胜利呢?勇凯觉得自己懂得的太少,他多么渴望自己能够很好地掌握马列主义啊!
外面的打鸣鸡开始长一声短一声的啼叫起来。月亮也悄悄地往西沉下去。
勇凯一点睡意也没有,他把列宁的著作《国家与革命》拿出来,翻到自己上次学到的地方,如饥似渴地往下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