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鹤脸色苍白,胸口涌起一阵疼痛。他低垂着脑袋看棋,用长长的卷发将脸庞遮掩住。“别玩心理战术,这棋你输定了韦老头哈哈大笑,他在棋盘上拣到一些便宜。“嘴还硬哩,说说那十字是什么意思?我还有一张小字肆分,品相更好,你怎么问也不问?哼,我早看透了,这十字是你哪个祖宗做的标记,怕出你这样的后代把它们弄丢。是不是?你把它们弄掉了!”
林鹤真想掀翻棋盘,抬腿就走。然而他忍耐着,瞅准韦老头棋里的破绽狠下杀手。韦老头终于沉默了,抓耳挠腮苦思对策。但是,林鹤耳畔如雷轰鸣:你把它们弄丢了!你把它们弄丢了!……
是的,他把它们弄丢了。十五岁时,林鹤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现在想起来就心碎!林鹤没有像妈妈那样把红印花藏好,也没有因生活贫困而将其卖掉,他把红印花交给了一个人,这个人代表组织,代表党,代表太阳!
这能全怪他吗?孤儿林鹤多么寒冷啊,他想靠近太阳,尽可能地靠近些。那时候他在技工学校读书,虽然出身有问题,却一心想加入共青团。林家几代对基督教的虔诚,在他身上化为对党的虔诚,妈妈遗留给他的红印花一直在折磨他。终于,林鹤走进校党总支办公室,向刘书记坦白了心中的秘密。红印花和秘密同时交到那个人手里,林鹤感到灵魂在升华。
刘书记翻弄着九枚红印花,笑眯眯地说:“你是毛主席的好孩子。嗯,事实证明一个人的出身不能选择,一个人的道路可以选择,世界观改造是决定因素啊!”
林鹤,一个十五岁的出身不好的孤儿,听了技工学校党总支书记兼政治课老师的这一番话,心里多么激动啊!是的,他愿意,愿意改造世界观,愿意为共产主义事业献出生命,更不用说,他愿意把封建邮票立即交给刘书记。在总支办公室里那个早晨,林鹤的身心那么单纯,整个人就镓阳光下的一一颗朝露!假如能在这种状态下度过一生,林鹤还要求什么呢?今天林鹌还可以说:他愿意,愿意把全部邮票用来换取这样一个早晨——假如这个早晨是真实的话!
十六年以后一个夜晚,邮市里有位外号叫瘌痢头的邮贩子神秘兮兮地告诉林鹤,他有一枚红印花要出手。林鹤让他拿出发现邮票背面有二个十字。他惊呆了:捐献给国家的红印花怎么会在市面上出现呢?林鹤尽量克制住自己情绪,将这枚壹分面值的红印花买下来。他踉踉跄跄地在马路上行走,走几步就蹲在树下干呕,一个喝得天旋地转的醉汉。他想喊,想咆哮,可是嗓子里一丝丝声音也发不出来。他感觉自己受到欺骗,骗得好惨啊!
一只看不见的手,将带着林鹤母亲乳汁气息的红印花一把抛向人世间,林鹤要一枚一枚捡回来。仿佛是天意,早逝的父亲在邮票背面画上十字,为儿子的寻觅留下了神秘的标志。
在三层楼阁楼里,他木头似地站了整整一夜。第一道曙光刺破夜幕从圆形窗孔射到他脸上,他扑通一声跪下来。他向妈妈跪下,妈妈在弥留之际嘱咐他:“藏好,别让人家知道!”他却辜负了妈妈的希望,轻信了别人。他向红印花跪下,立誓要将九枚祖传珍邮全部找回来,不管费多少精力,耗多少钱财!从此他集邮、炒邮有了一个终极目标。他向那个十字跪下,耶稣基督在召唤他这只迷途羔羊。这种时候他最需什么?最需要信仰。一颗破碎的心只有信仰才能使其复原。整桩事情有一种神秘色彩。神通过红印花启示他,让他思索事情背后存在的东西……这一跪,包含着许许多多的内容。
从发现第一枚带十字的红印花到现在,又过去十几年。林鹤陆续找回六枚红印花,还有三枚流落在外,其中包括韦柏辉手里的当伍元。林鹤就像寻找散失的兄弟一样,日思夜想,牵肠挂肚,一定要把最后三个小弟弟找回来!
“你这个人实力不错——”韦老头惊诧地看着自己被林鹤杀死的大龙,赞叹道,“所以能当邮王!”
林鹤投下最后一颗棋子,淡淡一笑:“我算什么邮王?”
“凭你一套红印花,做邮王当之无愧。现在那些玩邮票的人,哪里有此身家?”
“还望你老人家早日成全。我想要的都在你手里,你才是真正的邮王呢!林鹤恭维道。”
“你年轻,你有实力,你想要的东西早晚能够得到!不过嘛,你说得也不错,我手里的邮票现在年轻人看也看不到。我是老邮王,你是小邮王。”
“哪儿的话……”
韦老头孩子似地笑着,拉着林鹤跑进卧室,在梳妆台大镜子跟前一站,朗声道:“这张照片怎么样?老少邮王!你看啦,我们两个头发就和别人不一样,是不是?”镜子里映出俩人形象,真的像一张照片。韦柏辉矮胖浑圆,大腹便便,一看就是有份量的人,满脸皱纹刀刻斧凿,更显得饱经风霜。林鹤瘦长单薄,透露一股清秀俊逸之气,椭圆白净的脸上总有淡淡的忧郁。最突出的果然是两人的头发:韦柏辉银发煌煌无一丝杂色,一缕一缕梳理整齐,在阳光下闪耀着雪白的光芒;林鹤长发及耳自然蜷曲,乌黑油亮有些散乱,很像书里的外国诗人。白发堂皇尊贵,黑发潇洒飘逸,确实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有一个问题我实在猜不透,”韦柏辉认真地望着镜子里的林鹤说,“你怎么会成为邮王?你怎么会有今天的实力?你出身在大陆没有机会一下子发达,就是炒邮票也要有最初的资金。而你把祖上的红印花也弄丢了,没有家底,我可以断定你一无所有,白手起家,这里面必有不平凡的经历!你肯不肯讲给我听听呢?我想知道你最初的起点。”
林鹤避开那面镜子,在床边的椅子坐下。这个华侨老人很有洞察力,他把林鹤看得很透。最初的起点,正式林鹤藏得最深的秘密。邮市里人们只看见他巧妙把握时机,买进卖出叱咤风云,奇迹一般发达起来,谁能想到的另一种黑暗可怕的生活呢?这段经历除了他现在一直照顾着的顾阿婆外,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丢了红印花以后他在街头流浪了十几年,遭遇的苦难和辛酸,犹如火的烙印重重叠叠布满心头。他顽强地活下来,流浪儿的日子为他在邮市大展身手打下坚实基础。当然,这一切不能告诉韦老头,这是他的秘密。
“啊吔,你年纪轻轻城府很深,什么也不肯对我讲啊!”韦老头叫道,“那你还想买我的红印花呀?等我死了再来吧!”
林鹤苦笑不语。
韦柏辉并不真生气,他在林鹤对面坐下,饶有兴致地望着林鹤的脸。“我喜欢怪人,你就是个怪人。我们两个慢慢地玩吧。我不会死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下个月我要结婚了,我的爱人可漂亮啦!”
“坏老头?哈哈哈……对,对,我就是个坏老头!”
韦柏辉高兴得满屋子转圈,眉飞色舞地描述他的晚年恋爱史。女方四十五岁,原是做钟点工的女佣,每天下午五点到八点在韦家做饭、洗衣、收拾房间。一般来说上海做女佣的都是外地妇女,安徽人居多,可这个女佣是上海人,而且很有文化教养。韦柏辉好奇,试试探探老打听她经历,时间长了终于知道她的不幸遭遇:她有两个孩子,小女儿得了一种血液病,从三岁起就靠每个星期输一次血维持生命。她的丈夫为搞钱陷入赌局,先是赢后来输,最终不可自拔。为保住小女儿她只得和赌棍丈夫离婚。她所在的工厂亏损累累,工人陆续下岗,连她这个技术员也只发一百多元工资自谋出路。工作一时不好找,小女儿输血要钱刻不容缓,她只好像安徽农村姑娘一样做起了女佣。做女佣工资是不少的,但是一天十几个小时不停,做完这家上那家,她整日劳累不堪。韦柏辉由同情而爱慕,经常帮助她;;她无以回报只有更加精心照料老人生活。天长日久这事情就到了瓜熟蒂落的地步。
“说来也怪,我就是特别喜欢她。我眼睛里哪个女人也没有她漂亮,没有她贤慧,好像有一种缘份,上天安排好我要和她在一起!”韦老头激动地说。
是的,人可能是有缘份的……”林鹤想起雪子,不由感叹道。
“她这个人很志气,不到结婚不肯搬到我这里来住,还是天天打工,我发火她也不听……下个月就结婚了,我不让她再吃苦了,我要把她小女儿送到美国去治病!……”
“我怎么没有看见过她了。”
“她做钟点工。你来时她在人家家里做事。今天不要走了!等她做顿晚饭给你吃,她烧的莱天下第一!”
“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呀,祝你们早成眷属,婚姻美满!今天我还有事,不吃晚饭了。”林鹤站起来告辞。
韦柏辉送他到门口,握住他的手叮嘱:“结婚那天你一定要来,你是我的好朋友!记住,下月五号,五号……”
四
“你回忆吧,总会想起来的。是不是云南?那地方有个蝴蝶泉,树枝上挂着一串一串蝴蝶,好像满树的花朵忽然开放了……”
写字台上摆满了蝴蝶邮票,雪子坐在这成片成群的蝴蝶面前,脑子里一片空白。林鹤站在她背后,弯下身子在她白嫩的耳朵旁轻声述说,努力唤醒她的记忆。雪子面色苍白,漆黑的眼珠又蒙着一层浓雾。穿过浓雾她可以看见一些零碎片断的情景,却怎么也无法拼起一幅完整的图画。她很累,林鹤搀扶着她,帮她寻找失去的记忆。
“冷。”雪子喃喃地说,“那地方很冷……”
林鹤叹息道:“那就不会是云南了……哪里呢?哪里还有许许多多蝴蝶呢?”
“蝴蝶也很冷。蝴蝶飞到我的脸上、脖子里,好冷啊……”
雪子仿佛处于催眠状态,断断续续地说着,“一只蝴蝶飞进我嘴里,化了,化成很冷很冷的水……”
“雪!那不是蝴蝶,是雪呀……”林鹤压低嗓音兴奋地喊道。“我做过一个梦,你在雪原上走,大雪纷飞把你整个人裹了起来,我看不清你的脸……”
“是雪。好大的雪,我在学原上走啊,走啊……”雪子眼前的雾渐渐退去,清晰地浮现出一个冰雪世界。
“东北!”
“佳木斯!”
雪子叫喊着站起来,忘情地扑到林鹤的怀里,“她想起来了,她的家乡是佳木斯。好像电路一下子接通了,她想起许多儿时的情景,还有街道,建筑,森林……她伏在林鹤胸前喃喃述说,声音急促而又热烈,仿佛在说情话。林鹤搂着她,心中无限疼爱。雪子说着说着,速度慢了下来,记忆又变得断断续续。她讲到赶火车,眼看赶不上了,很紧张。那是深夜,天空漆黑漆黑。她坐上火车看着窗外的夜空,人慢慢地淹没在那一团漆黑之中……
林鹤捧起她的脸庞,凝视她的眼睛,他又看见一片迷惘。
“你一个人吗?”林鹤问,“一定有人和你“一起赶火车,他是谁?”
“没有,我一个人……我记不清了。”雪子吃力地摇摇头。
“你坐火车上哪儿去?上海吗?”
“我累死了,我不想说话!”雪子烦躁地喊道。“她倒在大床上,拉起毛巾被盖住头。
林鹤默默地收拾起写字台上的邮票。《蝴蝶》用不着了。姑娘失去的记忆使他着迷,那究竟是什么呢?自从雪子来到他的阁楼,他总像生活在梦里一样他喜欢这个离奇的梦。林鹤找出一本空邮册,精心挑选一批与东北有关的邮票,组成一个邮集:《天安门图案东北贴用》、《丹顶鹤》、《东北虎》、《紫貂》、《梅花鹿》、《长白山》……他把邮集轻轻放在雪子枕边,希望她欣赏时能够重新唤起记。
林鹤和雪子在一起十分和谐,她们仿佛共同生活过很长时间了。这表现在种种细节上:做家务、看电视、甚至想心思,什么都默契。真是难得的好感觉。雪子对着三层楼阁楼特别喜爱,这种老师洋房的结构与现在完全不一样。虽说是阁楼,配有意见宽敞的厨房兼卫生间、面积几乎与住房一样,还有一条长长的走廊将它们连接起来,世人感觉空间很大。老木头地板陈旧而结实,踩上去挺舒适。因为这里是最顶层,林鹤在楼梯口做一扇门,将整个顶层封闭起来,还赚到一截楼梯,安全、安逸,好像一片独立完整的疆土。
这片疆土还有一个幽密之处:厨房里大浴缸的上方,是一排木橱似的电表箱;电表箱旁边有一扇嵌在墙壁里的小门。这小门难以觉察,林鹤在电表箱里某个地方按一下,小门嘭地弹开,露出一个黑洞。有一天雪子睡觉醒来不见了林鹤,以为他出去了,便独自泡在浴缸里洗澡。她忽然听见林鹤咳嗽,仰脸一望,只见林鹤的脑袋从上方墙壁探出来,好像猎人客厅里挂着的鹿头。雪子吓得尖叫起来,林鹤还笑哩。她用湿毛巾打他的头,打得他把头缩进黑洞,雪子也赤裸着身子钻进去。原来天花板顶上还有一个好大的世界!这小门本是留给工人修检屋顶用的,斜面屋顶与天花板之间的空间具有隔寒隔热的功能。林鹤将它改造加固,变作放邮票的密室。他在里面放了好多箱子,箱子都是特制的,隔层间填满防湿的干石灰。林鹤整版整版的邮票,成封成封的小型张都放在这些锁好的箱子里面。一支燃烧的蜡烛将黑洞照得昏昏暗暗,雪子往深处走了两步,人像在平衡木上站不住了,摇晃起来。林鹤赶紧去扶她,她趁势倒在他怀里。湿漉漉的身体颤抖得厉害,林鹤感觉到这身体的温热和丰满。她用力搂住林鹤,又挣扎似地扭动着。这是他们第一次肉体接触,林鹤心跳得快要爆炸了。雪子狂热地吻他,两片嘴唇肉感而柔软。她的舌尖仿佛带电,触到林鹤口腔里使他浑身痉挛。林鹤回吻她,两人的蜷曲的长发纠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