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找到了郡家小旅馆。旅馆老板看见林鹤好有些惊愕,雪子则显得兴高采烈、扬眉吐气。林鹤结好帐,等待雪子收拾东西。老板拉住他悄悄问:“你真是她叔叔?”不等林鹤回答他就飞快地说下去:这个姑娘有些怪。她好倮得了某种毛病,脑子与现实世界失去了联系。具体点说,她把过去的一切都忘记了!问她家住哪里,她无论如何想不起来。这怎么可能呢?但又不是装的。身份证也丢了,实在拿她没办法……
雪子拎着一只旅行袋从房间里出来,笑盈盈地朝林鹤叫道:“走啊,回家。”
“回家。”林鹤瞥了老板一眼,尽量使自己的话音不要显露出迟疑。
好是理所当然的,林鹤领着雪子爬上三层阁楼。雪子孩子似地东瞧西望,对小屋里一切都感到新鲜,都感到满意。林鹤回想着旅馆老板的话,默默地观察她。她已经开始叠被,收拾屋子,动作轻盈、利索,转眼变成这个屋子的女主人。令林鹤惊讶的是,几天前姑娘眼睛里的迷惘的雾已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两朵热情的火焰。这火焰在林鹤胸中也慢慢地燃烧起来。雪子擦地,雪子擦窗,雪子在他眼前旋转晃动。一会儿,雪子不见了,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透过水声,林鹄听见雪子好像银铃般的声音轻轻唱道:“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这一刹那,林鹤作出了决定:抛弃一切世俗的顾虑,他要敞开心扉,迎接这只不知从何方飞来的蝴蝶!
“雪子……”林鹤倚在厨房门框上,轻声叫道。
雪子拧住水龙头,回身望着他。两个人久久对视,厨房里弥漫着温馨安谧的气氛。雪子慢慢地走到林鹤面前,用湿漉漉的的手梳理他的卷发,动作无比温柔。
“瞧,你的头发乱了……”
林鹤第一次与女性同居。他慌张、激动,略有一些犯罪感。雪子比他自然得多,仿佛他们从来就在一起生活。林鹤尽量避免接触,但是男女住在这样小一间屋子里,很难保持距离。林鹤惊惧地、固执地不肯再迈进一步,即便他们睡在唯一的老式潮铺板床上。他认为他是在帮助一个遇到困难的女子,而雪子却像与他达成某种默契,使他无奈地看见了他们的关系的暧昧性质。同时,雪子的美如潮水淹没了他,他的挣扎终归徒劳。他心里慢慢地认可了雪子在生活中的存在。
在此之前,林鹤心目中有一个女性偶像,是他所羞于承认的的。从他的三层楼阁楼的圆形钢窗看出去,正好看见对的窗口,窗口常常映出一个少妇身影夏夜,闷热的空气折磨人难以入眠,少妇拉开窗帘,让花园里的潮湿浸润她的小屋,这是一个很有趣味、很有教养的女人,她双腿蹁踏着坐在床上,用绒线编制娃娃。这很像一枚小型张:夜色中小楼化为带暗纹的边框,亮灯的窗口嵌在边框中间的邮票,邮票画面是一个穿湖绿色缎面睡衣的少妇,她浑身透出恬静的气息,专心致志地做手工。的娃娃真俏皮,真可爱!它们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在做鬼脸,表情夸张而传神,好像爬了一墙小精怪,满屋子都是它们的喧闹声——这样一枚小型张,林鹤越看越喜爱,渐渐竟有些迷恋。
观察时间长了,林鹤知道这女人许多秘密。她与父母住在一起,有时候她父母来她小房间坐坐,父亲是一个戴眼镜的、知识分子严气很重的老人。她独身,靠窗放着的一张单人床证明了这一点。她有丈夫,丈人在远方,有时寄回情来,她与丈夫似乎正处于危机状态,读完远方来情,她总要扑倒在床上哭,身子颤抖得很厉害。她编制绒线娃娃是某种精神寄托,所以那些娃娃有灵气,叫人看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另外,她会弹钢琴,弾得很好,钢琴放在另一间大屋里,可能是她父母的房间。当对面窗口灯光熄火时,从花园的另一端就飘来一阵钢琴声,那单纯而美丽的音符似乎能表达她内心的缺憾……林鹤成了她暗中的知己。
但是,林鹤不会企图与她建议关系。其实这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他们是邻居,他在马路上经常遇见她。甚至他们住的房子也一模一样,都是过去资本家旅,的中国味很浓的白色小洋房,不过她住在二楼,他住在三楼(这有利于他观察她)。有时候他去对面铁皮棚拿牛奶,排队就排在她后面。当他们打照面时,他从她眼光的余波中就知道她认识他并注意他。但是,林鹤不去捅破这层窗户纸,他喜欢保持这种味道。
从某些方面来看,林鹤确是个怪人。他对美的追求太极端,太偏执了。他觉得保持一段距离,让陌生感永远存在,是美得以维持的最佳方式。对面窗口的少妇作为一个妻子或者情人,可能会有种种缺点,但作为一枚小型张却永远是美丽的。
雪子的出现一下子打破了林鹤的情感方式。她直接来到林鹤身边,直接进入这位孤独者的生活。林鹤有些手足无措,也有些惊喜。他不知道这种突变会给他带来什么结果,但他好奇地、勇敢地等待着,只是他不知道如何接触身边美丽的姑娘,如何深入地走进她的世界……
林鹤只会摆弄邮票。他集邮是从五岁开始的,至今已有四十年了。他总是伏在宽大的写字桌前,用放大镜研究邮票的齿孔、背胶,反反复复欣赏画面的构图、色彩。他没有工作,一生就做集邮这一桩事情。当然,他是孤独的,他远离社会生活。就像把对面窗口的少女看作一枚小型张一样,他习惯于将美好的事物转化为邮票,插入心灵的邮册。是的,他引以为自豪的是他心灵中那本邮册,那里汇集着多少精美而纯粹的邮票啊!他在写字桌前看一会儿现实的邮票,倦了,就仰着头闭上眼,欣赏他的精神邮票。一个人能把回忆都整理成邮册,可见他集邮活动经历之深了。
他心底深处珍藏着初恋的回忆。那时,他还是十八岁的小伙子。红娣用她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套刚发行的《金鱼》邮票,双手捧着送给林鹤。她的漆黑的眸子里闪动着勇敢的光亮!用清脆悦耳的声音响亮地说:“我要嫁给你!”这个工人的女儿以其爽朗、果敢的性格一扫他头顶上空的阴霾,叫他惶恐,叫他激动!那一瞬间,太阳仿佛突然跳起来,他手上的金鱼千姿百态地游动着,小嘴巴嗒巴嗒地齐声喊:“嫁给你!嫁给你!”直到今天,林鹤回想起这幕情景眼睛就会湿润起来,金鱼依然活着……
生活中每一段经历,总有与之相对应的邮票问世。有时,林鹤会把两者混淆起来。他和雪子坐着吃饭,怔怔地看她,觉着雪子化成一只五彩蝴蝶,翩翩起舞。然后向窗外飞走了。他叹一口气,对雪子说:“你会突然飞走的,就像突然飞来一样。”
雪子眼圈红了一红,微微地摇头。她似乎要打破伤感的气氛,忽而一变,使自己变成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她纠缠林鹤:“讲讲吧,讲讲邮票的故事,讲讲吧……”
林鹤笑了:“你先告诉我你父母的姓名,我再给你讲红印花。”
他本想试试她的记忆,但雪子立刻陷入某种病态,两眼发直,满脸迷惘神情。
“我忘了,我忘了,”她重复地说,“我忘了……”
林鹤怕刺激她犯病,忙改变话题:“好吧,我给你讲红印花的故事!”
雪子好像解去了头上的紧箍咒,一下子活跃起来。她把椅子挪到林鹤身边,依偎着他,两只眼睛清澄得犹如一潭清水。
“红印花?什么是红印花?”
三
韦柏辉老人住在华侨公寓。他收藏着一枚林鹤追寻已久的红印花当伍元。这个华侨老头用一种很难懂的普通话笑呵呵地对他说:“我们比一比谁活得长吧!假如你先死呢,就把你手里的红印花全卖给我,假如我先死呢,喏,就把这张当伍元让给你啦!”这个滑稽的生命竞赛提议可把林鹤整苦了,他不得不趟趟往华侨公寓跑,向老人家问候请安,过年过节还要送上些礼物。这个老华侨具有老顽童性格,每次去他都朝林鹤拍着巴掌喊:“我还活着!我还活着!”七十岁的人了,丝毫没有辞世的意思,兴致勃勃地和林鹤玩生命竞赛游戏,真叫人哭笑不得!
红印花是华邮之王,极为罕贵。
公元一八九六年三月,一个名叫赫德的外国人请求大清政府设立国家邮局。当时邮政业务由海关兼办,而海关又为外国人所把持。朝廷准其所请,中国终于有了邮局。因正式邮票赶印不及,讲义中红色三分印花税票加盖“暂作”字样,作邮票用。这套邮票由壹分、贰分、肆分、当壹元、当伍元五种面值组成,俗称“红印花”。由于印刷技术落后,有的甚至在私人印刷所排印,所以错误百出。随着时间的流逝,错误也变得金贵起来。比如小字当壹元邮票,因邮政当局嫌开始加盖的“当壹元”三个字太小,决定改用较大的字模。原先印好的三十几枚小字加盖票并不销毁,仍混在大字当壹元里同时出售,结果竟成为华邮皇冠上的宝石,仍混在大字当壹圆里同事销售,结果竟成为华邮皇冠上的宝石。如今,一些国际着名的拍卖行为它标价已达几十万美元。其他还有小字肆分、倒盖当伍元、“绿衣红姑娘等等,”皆为红印花之珍品。
林鹤想买的这枚红印花当伍元,是倒盖的错票,极其珍贵。据传这种印花税票当时共加盖五千枚,大多贴用在汇票上,汇票兑付后,所贴邮票即予销毁,因此存世极少。倒盖的更是风毛麟角。对林鹤有特殊意义的是,韦柏辉手里的红印花当伍元背面画有一个十字,是小孩用毛笔画的。韦老头藏有大量清朝邮票,红印花也有几枚,林鹤偏偏就要这枚品相有问题的当伍元。老家伙狡猾地斜着眼睛问:“说说清楚啦,这个十字是什么意思啊?”
林鹤不肯说。
韦柏辉一头白发富丽堂皇,仿佛一股华贵之气从身躯里喷涌而出,为他戴上一顶耀眼的皇冠。他是印尼华侨,据说拥有一片无边的森林,还有几家与木材加工有关的工厂。他老婆去世后,不知为什么他丢下子女和财产,一个人跑回国来。他选中上海,买了这套公寓,十几年来独自生活。他性格活跃,喜欢开玩笑,抓住林鹤这样一个朋友当然不肯松手。他教林鹤下围棋,林鹤很快就下过了他;他教林鹤喝洋酒,林鹤酒量比信大。输了棋哈哈笑,喝醉了酒也哈哈笑,笑声中流露出一个老人的寂寞。林鹤很喜欢他。
“我才不会痛快卖给你呢,卖了,谁来陪我呀?”
韦老头显得很有心计地说。
“我保证一个星期来一次,我可以和你签合同!”林鹤信誓旦旦地说道。
“合同是废纸哟!你看看现在谁把合同当回事?”
林鹤赶快截住他话头:“我不是这种人!求你老人家啦,红印花我就缺一张当伍元,你就成全成全我吧……”
韦老头怀疑地看着他:“小字当壹元你也有?”
林鹤犹豫一下,摇摇头。
“哼,你人还算老实。小字肆分也没有吧?”韦老头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你先把那两枚宝贝搞到手;当伍元就算我帮你保管,我一死就是你的。我说话算数!”
话又兜回生命竞赛上去了。尽管林鹤比他年青二十多岁,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万一林鹤先死,他一生的愿望岂不落空?这种背面画有十字的红印花一共有九枚,林鹤已经收藏了六枚。剩下三枚是最珍贵、最难得到的,老家伙一眼就看透了。
林鹤祖上是苏州府人士,几代做官为宦,举人进士辈出,真正书香门弟,大方之家。祖父林霖之随李鸿章办洋务,属较早接触西方世界的官吏。他晚年信了基督教,经常领着家人上教堂做礼拜。祖父喜欢收藏字画文物,红印花问世时他买了一批用于公务信函。老太爷古板规正,见到印错的邮票一一拣出,认为其滑稽可笑不登大雅。因有收藏癖好,也不舍得扔掉,他把它们夹在一本《圣经》里。林鹤父亲林梦堂是最小的儿子,顽皮时将《圣经》里的邮票统统翻弄出来。受了老爹影响,他在邮票背面画上十字。林霖之见了不恼,索性将错误百出的邮票送给小儿玩耍。这样,红印花珍邮就传到林鹤父亲手里。林梦堂并不热心集邮,倒喜欢在社会上奔走。他在上海读大学时投身革命,却年青青送掉了性命。林鹤母亲也是大家闺秀,文静保守,带着遗腹子林鹤小心翼翼度日。那些画过十字的红印花就在她贴心处放着,深夜思念丈夫时拿出来看看,寄托一片情愫。富有传奇色彩的红印花就这么仿佛是不经意地流传下来,一共九枚。
林鹤得到红印花是在妈妈临终之前。解放后,林家的房产田地、古董字画都被政府没收,只是没人注意到九枚陈旧发黄的邮票,妈妈把它们藏在贴胸口特别缝制的口袋里。妈妈带着林鹤住在三层楼阁楼,过着艰难的日子。直至六十年代初,她病逝时也不舍得卖掉一枚红印花。
“藏好,别让人家知道……”妈妈说,“林家只剩这点儿东西了……千万藏好啊!”
这就是妈妈留给林鹤的最后遗言。遗物是九枚带着妈妈体温的红印花。
林鹤与韦柏辉在客厅里下围棋。客厅宽敞明亮,全是老红木家具摆设,十分考究。老人住在这样豪华的房子里,更容易产生孤独感。讲完邮票,林鹤总要陪他下棋。韦老头棋不怎么样,却喜欢一边下一边讲些人生哲理。瞧啊,他又唠叨开了——
“世事如棋局局新,人活着和下棋一样难,一样变幻莫测。不小心走出昏招,顿时满盘皆输。做人更要小心谨慎,古人云: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我看你这个人,棋下得仔细,生活中爱出昏招,是不是?你心里肯定藏着千古恨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