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穗巴庄重地告诉我,他也要发财。他说他有一桩臣岛保俭能发财。我问是什么,他却不肯告诉我,扛着一箭镞头,领我上咯啦石去。
秋高气爽,蓝蓝的天空只有几丝白云。西边的哥石山锯齿起伏,象奔腾的骏马扬起了马鬃。大雁开始南际,排着入字阵,高亢地鸣叫着,从我们头顶的天空掠过。荒草氢有时跑过二只兔子,嗖嗖地掀起二阵草浪。我自起,十几年前下乡插队瓯也是这个季节。天、山、大雁、兔子、荒草……一全都二样。还有小碴巴扛着锂在前走。环过邢时他似乎扛的是概子,对,是我的棍子1地点是在南河滩,而不是在咯啦石。但整个情景、气象,却和今天一模一样……
小碴巴回头朝我意味深长地笑笑,好象暗示我,还记我望见了西边的马石山,心里涌起凭吊历史遗迹的激情,非要立即去登山。大人们哄我说,马石山上有狼,这更起我狩猎愿望,扛起一根棍子就上马石山去打狼。那时我十五岁,过了好多年人们还提起我打狼的事。
我只知道顺着亩河往上游走,就能到马石山。河滩上有一个放猪的小孩,扔下了猪群就跟我走。他兴奋得直碴巴,告诉我,他八岁时就象我一样顺南河走过,但他是往下游走。他要看看南河流到哪里去了。结局很糟糕,天黑了,他在一片柳林里睡着了。家里人提着马灯找到他,狠狠揍他一顿!河都是流进海里。
“我,我就想看、看、看海……”
我向他描绘海。凡是看不见山的地方,他都无法想象,怎能想象邢浩瀚无际、水天相连的情景。他一定要去看海今天,他陪我上马石山,去看看南河的源头,去打狼,希望我以后也陪他去看南河的出口,去看海……可是,我们没能兴奋多久,二爷赶劈丁丁。他夺过棍子,照我们的腿就掠,不由分说地将我们撵回来。狼没打成,马石山遥遥在望,只能是可望不可及了。
小磕巴是很苦的,从小死了爹妈,跟他叔叔过。他娘脾气火暴,动不动就揍他。他放猪,有一回跑了头小猪崽,他回家吓得说不成一向话,“小、小、小、小猪崽跑、跑、跑、跑、跑……”他叔听得不耐烦,撩起二耳刮子,打得他滚出老远。他害怕和他叔说话,盐巴病就更重了,村里人教他1说不出话来时唱一唱就不碴巴了。于是他学会了编歌。他长大二些,不放猪了,给队里看机器。一天,他在河边看柴油机抽水,机器出了故障,他回来向队长报告。队长知道他有急事,老远就喊:“唱,唱。”于是他唱起来,套用的《东方红》曲调,十有趣的——
一九五,轰隆隆,转着转着不转了,东捅西捅没有用,呼儿嗨哟,我呀实在摸不着门——这支歌,一时间村里人都会唱了,大家边唱边笑,根刀心。这是他的代表作之一。再一首家喻户晓的歌曲,就是毛主席的光辉着作《为人民服务》了,用的是民间曲调《锯大缸》。
他知道自己缺陷,很痛苦,不愿说话——这是他的内心世界得到很强烈的发展。他很聪明,读小学时成绩一贯优秀。但上了初中,老师提问他,他一磕巴,外村的同学就笑他,这很自他自尊心,他便不肯再去公社中学读书。
小雅巴读书很怪,文学、数学、天文、地理、水利、……什么都读。他拿起这本书看看,拿起本书看看,都读得懵懵懂懂,似懂非懂。我老笑他,劝他象我一样专攻一门,他却还是按自己的怪癖行事。即时,我们是最有共同语言的,和我说话,他便象现在一样,慢条斯理的,一点不破巴了。他读了许多年书,终于一门学问也没掌握,但终于又依据他的广博而杂乱的知识,向我们的农业学大寨。计划提出了挑战。从那以后,我们疏远了。
他还是想探索南河的流向,还是想去看海。十六岁邵年,他推了一车松球,到山外的平原地带去卖。他沿着河边的小路,走啊走啊,走到一个叫雨淋店的地方,把松球卖了。他将小车寄存在一家饭店里,又顺着河往下游走。他终于看见了海,邢是一片浩浩漫漫的水域,小船在水中捕鱼,鸟儿在空中飞旋!远处,隐约还能看见山,云雾飘缈,时隐时现……他兴奋地跳着,跑着,啊啊啊地叫!最后,他跳入水中,噗嗵噗随地学小狗爬,向大海深处游去!
哪里是海?是龙家山大水库,离海远着呢。
当他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二爷时,二爷这样回答他。他失望极了,呆呆地立了许久。他想起许多不对劲的地方。海。边不是还有山吗?他总也摆脱不了山。从一生下来,山就紧紧地裹住他,他没有顺畅地呼吸过,他没有真正看见太阳是怎么升起来的。周围有山一样的东西压迫着他,他从不敢把自己看海的愿望告诉别人。他便格外喜爱南河了,因为它总有一天要引导着他走出山区,看见真正的大海!
“你还想看海吗?”我问。
“当然想。”他平静而坚决地说,“可是现在太忙,不能象小时候邵样专门跑去看海了。”
我们离开山路,在荒坡上走。一丛丛茂密柞树拉扯我们的裤腿,一些枯黄的叶子哗啦哗啦地落下来。枝条藻韧而富有弹性,将它拨开,又倏地弹回来,打得人生袋的。挂着紫红色的酸枣的棘子,埋伏在草丛里,一不小心就刺你一下。有一种叫作钊孩拳头的装果,已经你红发紫,放在嘴里嚼嚼,酸甜而带点苦涩。野莓叫“破斑头。”名字不美,却最好吃。葛子、瓜篓藤蔓缠脚,遇上成片的,便很难行走了。落叶松开始更替松针,焦黄的松针落了二地,我们叫它松毛,是最好烧的柴草……秋天的山,景色最丰富,但又略略引起人的二点儿倜惟。小建巴常常站住脚,往着镢柄往远处眺望,平静的表情下同露出一点点痛苦。我望着他瘦长的背影,暗暗揣度他在想什么。
第二天,我和她在这山上割棘子,砍一根树杈作子,又到棘子便二下二下地砍一砍了郡么多,挑也挑不下了北沟天就全黒了……就是那天,俺俩好了。小磕巴回忆着说。写也是个好姑娘是好,和别人不一样。她最知道自,老说要跟我去:看海。她不该在这山村,应该象你一样,爱上哪上哪,到处走走,编一些小说给大家看……
“在农村不一样吗?好的都走了,谁建设山村?”小磕巴尖锐地看了我一眼,你们作家最不讲实话,编一些榜样叫大家学习,自己却都扑揪着翅膀飞走了。我告诉你,农村最有志气的青年都想出去,百分之一百,走不了,一辈子心里难受……
“你呢?”
“我就这样。我是走不了的,没上几年学,没有技术,还按了一顶小小的乌纱帽在我头上,我往哪儿走?可是我心里难受,真眼气人家大学生……建设家乡,是自然的事情,走不了当然要建设家乡。我不走远,老看不见大海,命定要在山里。
“河女呢?她走得了吗?她能走,一定能走。可她走了,你又不走,你们俩的事怎么办呢。这是我最难受的地方。我不该耽误她的前程,她常给我讲当合同工时,下班后在县城的马路上散步,去电影院看电影。她是一辈子忘不了这些事情的。让她一辈子憋在山村里,她比我还难受!可是……
他哽咽了,泪水慢慢地涌上眼睛。停了许久,他才把话说下去,可是,我、我、我觉得没有她,我就会、会、会……死!
我的心猛地颤抖一下。我觉得小磕巴和河女陷入了不一可解脱的矛盾,这种矛盾千百年来导致了多少悲剧,费心安慰他,又深知无法安慰。
一阵秋风吹过,各种树上的枯叶飞落,又在地上翻转起来,似乎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然而大自然自有其安排,一年一度的枯荣更替,永远没有穷尽。也许秋景里却一点点悲意,正在于它暗示了人类生活中许多无法避免的不如意的事情。
我们来到一片梯田里。小磕巴用镢在地头刨起来。地瓜种在地里,巳经成熟,他在地头刨什么呢?一会儿,小磕巴刨出一块石头,邋给我。
瞧,我就要干这项副业。
我把石块放在手里扭捏,正是河女描绘过的石墨矿石。我知道了,小穗巴要开矿。然而他行吗?小碴巴告诉我,他和到山里来过的大学生小组长王维力交了朋友,王维力常常把一些有关地质勘探石墨开采技术的书刊寄给他看。小磕巴还是甪他邢种似懂非催、囫囵吞枣的办法读,读多了,加上他以前学的知识二综合,党对石墨开采也略知了一、二。他是有心人,上县里开三千古收专门了解了集体、专业户开矿方面的有关政策。即领导鼓励他,说是目前农村正是大搞多种经营、发展商犀经济的时候,可以放手干。县委有关部门听说柳泊发现万墨矿,也派来技术员勘探一番——内行到底手脚快1后,帮大学生要是写出有价谁的报告,恐怕省里、中央都要来人了……
前些日子,小盐巴专门上了趟莱西县,郡里有全国数一数二的大石墨矿。单用土办法,采取石墨也是很容易的。莱西南墅一带有许多大队,个体户都开采,搭一个草棚,挖一个水池,把矿石例进水里,用马达带动洗选往不断旋转,石墨便浮到水面上,黑黑的一层碴末,再用工具将碴末到到水槽里,取出晒干就成了……十个八个人为一狄,采矿的采矿,洗选的洗选,一年能挣两、三万块。
小磕巴坐在镢柄上,眯着眼睛眺望远山,想着他的小草棚、水池、石墨粉……我离开他,在地瓜地里走。我看着地堰上、地头上成堆的石头,想起了过去的日子。我曾在这块土地上耕作,吃透了石头的苦头,春天刨地,镢头咔。一震,找到了石头]夏天锄地,锄头咯啦。一响,又碰到了石头秋天刨地瓜,石头至有地瓜邵么多?……遇到石头照例得拣出来,扔到地头、地堰上,一次一次弯腰,一次一次扬手,腰背都要断了!然而第二年耕种,还是么多邵么多的石头……二爷说,咯啦石咯啦石,就是因为石头多,这山才叫咯啦石!邢时,我真的相信自己要扎根农村了想到自己要在这座山上拣一辈子石头,而石头又是样的无穷无尽,心中便升起一种悲哀……
然而这山竟是石墨矿!这些石头竟和最先进的现代工业联系在一起!这是多么难以想象的事啊……我感到脚下这座金字塔形的山在动,原来它并不总是邢样阴郁、沉周,它正孕育着一种最重大的变化。想想今后的生活吧:小粒巴开矿了,县里来开矿了,国家也来开矿了,这二诰工业、商业、运输业都发达起来!柳泊这小小的山村可趣发展成二个六镇,基至可能成为一座兴旺的小城,那时我还能认出我的故乡吗?
聪明的小支书,你顸见到这天翻地覆的变化吗?小雅巴双手托着下巴,专注地望着南河。河水静静地局流淌,阳光使它变成银色,在黄绿的田野里格外显眼。部几探长在河里的柳树,如乌篷船在水面飘动。黒阴阳石壁仿佛一块石碑,白晃晃地插在河中,记念着某桩早匡被人十遗忘的、遥远的重大事件……他是在想海了。与他的瘦弱的身体、文静的气质不同,他的心永远向往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