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骇人听闻河女的枕头边发现一瓶敌敌畏。晌午,我听婶子在碾盘边哭诉,你说这闺女多厉害呀,我昨晚上为关鸡的事情说了她几句,早起就在她枕头边翻出了坏东西……你快去劝劝她吧,别真的闹出人命啊!
我到河女家时,二爷也回来了。他坐在门坎上闷闷地抽烟,我从他身边过去,他似乎也没看见。
院子里静悄悄的,小磕巴在窗下溜达。他夹着一包刚从外地邮寄来的印刷品,忧心忡忡地从院子这头走到勇头。我问他情况如何,他淡淡地笑道,没事。我让他一块儿进屋找河女聊聊,他却不肯,拍拍邵包印刷品,说是要送回家去。
“今年夏天下大雨,几个搞勘探的实习大学生在咯噔石迷路了,闻到咱们的石屋……我和一个叫王维力的交上了朋友,他就常寄些材料来。他是小组长,挺好的伙计……小建巴仔细地告诉我邮包的来由。
他走了。临走还朝我笑笑,似乎在安慰我说。没事。然而我却从他明净的眼睛里,看到隐藏得很深的痛苦。
屋里更没事,一片宁静的气氛。河女盘腿坐在炕上,身子全趴到炕桌上,聚精会神地学数学。我觉得这种花氛全不对劲,似乎从来就没有什么°敌敌畏。,我顿时感到无话可说了。
“数学是个好东西,我越学越带劲。”她对我说,谁说咱这族人没数学脑子?我偏要学出个样来不行!
“你妈说……我小心翼翼地提起那话题,你大概是要毒毒屋里的虫子吧?”河女笑起来,笑得很开心,我妈没说我有许参好衣服吗……瞧,这箱子里都是。她从炕上跳下来,把一口黄色的樟木箱打开,让我看里面的衣服。她拿起一条淡黄色的连衫裙,贴在自己身上,一左-右地转动着,问我漂亮不漂亮。然后她把连衫,。携在炕上,又拿出厂件藏青色的西式女装,认真地穿好,述在脖子上系二条水红的纱巾,一本正经地在屋子里走了个来回,问我有没有风度。接着又是夹克衫、宇宙服,毛料大衣、羊毛围巾……我只觉得眼花缭乱,好象参观时装展览。最后,她竞摸出一副浅茶色的麦克镜,架在鼻梁上,把自己打扮成摩登女郎的模样,随即又不好意思地摘下来,冲我挤挤眼,噘噘嘴……
一瓶“敌敌畏”,一箱漂亮的衣服。这好象两个世界,一个黑暗,一个光明。我糊涂了。
这真是个难以琢磨的姑娘。
我再不提毒虫子之类的话了。她手脚麻利地把衣服收抬到箱子里去,一面向我解释:这些衣服在乡村穿不出去,等将来,她要穿着这些衣服到大城市去。她得意地告诉我,果园有了收入,她总要提点儿成,她就拿这些钱去买衣服,买书。爷爷气得没办法,只说她买回的衣服统统是精神污染。我注意到她的屋子里有两个简陋的书架子,上面全摆着小说,其中有许多是欧洲名着。我闻她能看懂吗?她说外国小说刚看出点味儿来,只是人名不好记。当我的眼睛转到炕上时,又发现綉花枕头边有一本翻开着的书,拿过来看看,是《嘉尔曼》,巳经期得很旧了。我是很喜欢梅里美的这本书的,但我不知怎么又联想到邵瓶敌敌畏。你很佩服嘉尔曼,是吧?你心底里还羡慕邵种爱情……
可咱是中国人,真叫我死,我可不敢!她迅速地截住了我的试探。然而当我翻翻书,发现里面夹着几页纸时,她却红着胜过来抢了。我仗着是叔伯哥哥,耍赖不给她,同时迅速地看了看纸上的秘密。
都是几首情诗,模仿现时流行的朦胧诗写法,写得很幼稚,很空洞。我大大地惊讶起来,对于我的闭塞的故乡而言,这样的文学信息未免太灵敏了!
“是他写的吗?”我想起小磕巴,疑惑地问。
“是他写的。河女加重语气回答。
诗笺巳经落到她手里了。她把本着名的外国小说锁进放衣服的箱子里,理了理头发,说是要上果园去干活。我也想去,她很高兴,赶快领我出屋。
院子里,牛旺挑着一担水进来。河女忙跑去接自担把水倒进缸里。她不悦地说,瞧你,我连担水电挑不动吗,以后你别这样了……
牛旺忧郁地望着她。看来,他也是知道了“敌敌畏”事件,想看望看望她的。河女烦躁起来,一扭身,跑到猪四边,用一根棍子打哇哇叫唤的克郎猪。你打猪干啥?一直坐在门坎上抽烟的二爷火了,大声呵斥河女。它老叫,真烦人,叫是饿了,你不知道喂喂,还打猪,牛旺默默地进屋去舀猪食。河女找了我一把,小声说,咱们走,你不用疯,这一阵子反了你了,没一点点人形!要死要活你说明白着点儿,别整天晴搅合……二爷在背斥骂着,声音都颤抖了。
河女拉着我跑起来。
果园在咯啦石山腰,好大一片。胶东山区主要种羊果,这里也不例外。苹果树不高,树冠却非常大,稍隔远点,就只看见大堆大堆的绿叶。临近收获季节,苹果都有了颜色,嘟嘟噜噜地夹在枝叶里,红的、黄的、绿的,十分显眼。有的老枝结果太多,果实把枝干压得沉沉地弯下去,随时有折断的危险,就须专门做个支架,托住枝干。苹果表皮裹着一层白粉,如糖如霜,十分诱人。但摘这样的苹果吃,却十分酸涩。因而有经验的,专捡掉在地下的筇果吃——都是熟透了的,格外香甜。
我和河女跑得急,竟忘了带干活的工具。河女说不干了,就专门钻到树下拣苹果吃。我并不十分喜爱吃苹果,吃几个就够了。倒是果园里弥漫着苹果的芬芳,我非常爱闻。河女却把能吃,一会儿一个青蕉,一会儿一个红玉。,转眼就吃了十来个。吃时,她的好看的嘴角常常溅出些果汁来,还爱在牙缝里嘶嘶地吸气。这使我想起了彩彩吃青杏的情景……
“你对牛旺太不客气,彩彩能算他害的吗?”
“我不是为彩彩……”
“他是很痛苦的,”
“谁不痛苦?”
我们转到小山坳里,邢儿长着几棵矮化砧新品种草兼。这是河女的杰作,她托人从威海买来的果苗,又自己嫁接的。那真是十分奇特的果树很小,稍微比棉花粗大曳苹果却结得很多,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有一棵尺余长的小枝,竟结了十二个苹果,完全象一串葡萄。河女走不动了,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眯起细长的眼睛,瞅着苹果直乐。周围是厚厚的蒿草丛,草丛里长着一些辣子,也结出了酸枣。还有一些山菊花、蒲公英、野百合,星星点点地散落在草丛同。有这些植物陪衬,小苹果就更娇美得象公主了。
河女忽然转过头来问我:“你说一个人和一个人相爱,后来又爱上另一个人了,怎么办?”
我有些猝不及防。想了一会儿,我谨慎地回答,哪要看情况了。如果两个人确实没感情了,而一个与另一个又确实相爱,我看结束了以前的关系,开始新的爱情,算不上什么不道德。可是两个人中有一个还有感情呢?他还爱姑娘,站娘却爱上了别人,郡他多伤心啊?我锹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说,。对了,别绕口令,咱们干脆编二个故事吧。两男二女,姑娘不爱过去的对象,而爱上了另一个小伙子,是吗?不不,河女急急地说,不是不爱原来那个,而是更爱另一个!自可以另考虑嘛,又没结婚……我故作平淡地说。
“这也是变心。”河女忽然冷峻起来。
那就别变。
可是不能跟自己心爱的入过一辈子,我怎么受得了河女终于把自己摆了进去。
我同情地望着她。我想起了老瞎子出殡邓天她的痛哭,想起了今天发现的瓶不祥之物,隐隐约约地感到了她深藏在心中的痛苦。
河女优郁地望着山下,南河宛如三条银带,环绕着南山向东流去。我们的小村庄,冒出缕缕炊烟来,显得么宁静。她叹了一口气,轻轻说道,。我有点羡慕姐姐昵,她为了事业,为了牛旺,牺牲一切!牛旺呢,也为了姐姐,一辈子忠心不变……
“彩彩呢?她为什么不在家里?”
河女没回答我,只管沉思着往下说,可入活着为什么?就为辛苦苦地守着?牛旺应该走,走得远远的,说媳妇成家,两个人就算有一个得救了。可是我姐姐倒霉了,她什么也没了……唉,怎么才算对吧?想想真烦死人!人应该活得幸福。痛苦也是为了幸福……对。我看城里人就社会生活。你知道吗?今年夏天一帮大学生在这座山里迷路了,到咱们的石屋来避雨。人家,淋得象落汤鸡似的,一个个还乐乐呵呵,好象天生没有愁肠……
小磕巴也说到这帮大学生。我对这帮大学生有了兴趣,就让河女仔细讲讲。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石屋里,只有一群兴致极高的年轻人,从村里赶来看电视。约摸八点钟光景,正片浑身透湿的小伙子闯了进来,胸前戴着省地质学院的教徽,一看就知道是些大学生。他们说,他们是快要毕业的学生,到山区来调查矿藏,已经在这一带转了好几天了。今天他们这个小组和老师失去了联系,傍晚下雨时又迷了路,转了几个小时才见到点灯光,就奔到石屋来了。山村里的入热情好客,大学生也活泼开朗,大家顿时热烈地交谈起来。
“这山里有什么宝吗?”二爷正看电视,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
“真有宝,”一个很有风度的大学生说,我们在这座山上发现了石墨矿,而且蕴藏量很丰富!这是他们的小组长,名叫王维力。
“石墨……”河女觉得这名字很熟悉,但一时无想不起来,不是写毛笔字用的墨吧?“
大学生们哈哈大笑。他们说,石墨是现代化工业的重要原料,造原子弹、核电站都少不了它。他们讲了二通中子、原子、连锁反应等等理论,没人听得懂。小殖巴问石墨是什么样子,小组长就把背包里的石块倒出来给他看。其实是砾石棚,咯啦石土层下成片成片的都是。这种石块二提就碎,里面夹着些黑色的东西——就是石墨了。小碴巴把石块拿在手里,转来转去,惊讶地看着,沉思着。
能不能造压缩饼干部队上就吃坏东西。二爷泣苦着电视,边嘲笑道,我看邵是好东西,能顶粮食!
大学生们笑得更开心了,并不对邡个瘦老汉的嘲讽介意。二个小胖子摸出把口琴,吗心地吹出好听的曲子。小组长提议跳舞,并笑嘻嘻地道请河女,河女拒绝了。他又邀请其他姑娘,姑娘们吃吃地笑着,直往墙角落里缩,脸都红到脖子根。最后,他们几个男的自己跳起来。山村小一伙子们起哄,老把伙伴往屋中间推。河女觉得这样太丢山里人的脸,她在外面也见过世面,觉得挺好玩,便挺身而出,让邵小组长教她跳舞。其实跳舞是很好学的,小组长欲得又耐心,不多久河女就学会了。她跳啊眺啊,慢慢有了喝酒似的醉意.....
“.那晚上真象在电影、电视里一样,什么也忘了,一班时间转眼就过去了!”河女兴奋地对我说。
“光跳舞吗?”
“没有,跳够了就说话。后来,他们在村里住了几一天,跟大伙儿都混熟了,在一起什么都没。他们问我为什么不考大学,我说数学不行。邢个小组长王维力说,只有人不行,没有数学不行的。他马上给我讲了几个数学题,真怪事,我一听就慌了,现在还会解!
我们下山去了。弯弯曲曲的山路夹在苹果林间,一路走一路闻着苹果的芬芳。我想象着邵一夜感到一股激流在胸中冲击。大学生们的迷路,石墨矿的发现,似乎是一种天意的安排——我的故乡注定要融入山外的大千世界了!
我忽然回头同河女:”就从那天晚上起,你心里科矛盾,开始痛苦了,是吗?”
“胡说!”河女恼怒地喊道。
她细长的眉毛向额角挑起,眼角也随着往上吊,铟庶京剧演员,这是我们家族里人的形象最突出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