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驾车驶回湖心岛,已经是下半夜了。我的脑袋轰轰响,仿佛里面有一部马达。一个声音反复唠叨:不,不可能,池宇天绝对不会自杀!好端端的大活人,怎么忽然就死了呢?
我在别墅接受刑警调查。主问者是一个三十多岁的警察,姓廖,廖士远。他显得心不在焉,东一榔头西一棒,都问些无关紧要的同题。我不满意他这种态度,可是自觉告诉我,这是一个很聪明的男人,他正从无数细节中寻找事情真相。他的牙齿极白,像电影里黑人的牙齿,这一点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另外,他长着篮球运动员的个子,总有一米九吧?大廖,在以后的打交道日子里,我就这样称呼他。
我的表现可不咋样,过分的紧张使我变得神经质。我冲大廖喊:我敢肯定,这是一起谋杀案!背后有黑手,有阴谋,你们一定要把他抓出来!
他迅速扫我一眼,目光变得尖锐:你怎么知道这是谋杀了依据什么你作出这样的判断呢?
直觉!作为妻子,我相信自己的直觉!池宇天是一个坚强的人,或者,你说他强硬、霸道也行。由于这种性格,他在生意场肯定得罪了许多人!有人对他下毒手,完全可以预料。我就不止一次对他说:小心,千万小心……
大廖把一只信封放在我面前:他留下遗书,说自己是自杀。我希望你还是先看遗书,再谈你的直觉。
我不看!我执拗地推开信封,做出拒绝一切的姿态。伪造遗书是凶手常用手段,我读过许多侦探小说,这一套我懂。
哦,你喜欢看侦探小说了那倒不错。他一笑,露出好看的白牙。照你看,我们应该如何破案呢?
我想了想,说:对了,这幢别墅周周安了许多摄像头,有人在湖心岛出没,一定会被拍下来。我建议,立刻从保安监控室调录像带,我们很快就能让凶手现原形!
大廖盯着我看,仿佛我脸上有什么文章。然后他在客厅里鞍步,挥挥手说:小张,满足一下家属的要求,把录像放给她看。
一个年轻刑警迅速打开客厅里的影碟机。过一会儿,电视荧屏显现出瓜田的画面。一个男人走来,他抱着一些树枝柴火,走到窝棚前。我捂住嘴巴,那男人的身形、动作,分明是我的丈夫池宇天!
院子里有许多修剪下来的树枝,他一趟趟收拢来,塞满窝棚架下的空间。然后,他又提来一只塑料桶,往树枝上泼洒液体。不用说,那液体肯定是汽油。泼完柴火堆,他又往窝棚顶上的茅草泼。他动作从容,活做得非常仔细,生怕遗漏任何一块地方。最后,他把倒空的塑料桶轻轻放下,转过脸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摄像头正对着他的脸庞,我看清丈夫如释重负的表情!随后,他小心翼翼地跨过瓜垅,仿佛怕踩坏西瓜,绕到窝棚的另一端。荧屏上只剩瓜田、窝棚、湖边的老柳树,池宇天不见了。可以想象,他正踏着竹梯子,慢吞吞地钻入窝棚……
蓦地,一团橙色火焰腾空而起!很快,电视荧屏被熊熊烈火覆盖,瓜田变为人间地狱……我双手捂脸,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大廖使个眼色,年轻民警急忙关闭电视。我从手袋里摸出一包女士香烟,手指颤抖着,怎么也打不着火机。廖士远接过火机,啪地打着,为我点燃香烟。
抽完一支烟,我稍稍冷静下来。我向大廖伸出手掌:那份遗嘱噼我想看看。大廖把信封递给我。如果你想安静,我们可以回避一下。
不,我摇摇头。你们留在这儿,我想去花园走走,可以吗?
随你便。廖士远脸上露出友好的笑容。我感觉他很想安慰我,但找不到合适的方法。
我独自来到瓜田。天已黎明,圆滚滚的花皮西瓜泛出一层青白色光亮。湖面飘来的雾气,使得绿叶凝起露珠,在晨曦中闪耀。空气中仍弥漫着焦煳味,刺鼻刺心。我走走向窝棚,不,是窝棚的原驻地,那里一片焦黑,彻底的燃烧没留下任何成形物件。我脑袋里响起尖锐的嘶叫,疼痛欲裂!
往前走两步,我站住脚,慢慢地蹲下。我无法再靠前,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阻拦我,不让我接近惨剧发生的现场。我浑身瘫软,一屁股坐在瓜垅上。
我打开那只信封。池宇天熟悉的笔迹跳入我的眼帘:
灿灿;
原谅我不辞而别。我受够了忧郁症的折磨,那种痛苦你难以想象,实在是超过了一个人所能忍受的极限!生死只隔一层纸,捅破了我就解脱了。我把公司股份全部留给你,但你不必过问公司事务,弟弟自会打理。带好孩子,把它抚养成人——希望是个儿子!
池宇天绝笔
我抬起头,凝视晶莹的蓝天。毫无疑问,这份遗书是真实的、有一点可以证明:我怀孕两个月,除了他,尚无任何人知道。遗书末尾透露了他希望儿子继承事业的愿望,这也正是他把所有的股份遗留给我的重要原因。不负责任的家伙,自己看淡生死,却把全部的重担推给了我——今后我的路该怎么走?
我觉得有人在朝我笑。我抬起头往四下看,就发现了稻草人、这走运的家伙,躲过一场大火劫难,从草帽下面露出半张脸,一副诡秘神情。它好像在我耳畔低语:别信他们。像我一样,都是假的!这个世界没有真实……
我浑身一激灵,猛地站起,险些撞到一个男人身上。我的心一阵狂跳,以为丈夫死而复生,又出现在我面前!定睛一看,是我的小叔子池宇锋。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默默地站在我身后。要知道他们兄弟两个十分相像,都是高颧骨,眼眶深陷,一对黝黑的大眼睛,马来人种特征非常鲜明。只不过弟弟比哥哥小了十一岁,皮肤、皱纹有较大差异。
我捂住胸口:吓死我了!你怎么也不出声?
池宇锋一脸沉痛: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我刚从杭州回来……
我指着前面那一片焦炭问:怎么办?我们总要把他的遗骨捡出来吧?
廖士远也来了,及时阻止我们:别动,经过技术鉴定,我们会把死者部分骨灰留给你们的。
我痛痛快快地哭起来,为他哭,也为自己哭。从出事到现在,我一直憋着,憋得难受之极!积攒在胸间的压力通过泪水释放出来,悲哀中有了轻松的感觉。哭了许久,终于感到累了,我才抽泣着用手绢擦干眼泪。
我把遗嘱递给池宇锋:看看吧,谁也想不到他会做出这种选择。
他接过信封,却没有看,对我说:嫂子,多保重,不要过度悲哀。我们互相搀扶,会挺过来的!听到他的安慰,我鼻子一酸,差点儿又要哭。
大廖说:现在,请你们跟我回局里,做一下笔录。
我点点头,和池宇锋一起离开瓜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