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打击实在太重了,田茂整天蹲在猪圈墙上,对着空荡荡的猪圈抽烟。田霜在墙头上看得清楚,怕老哥想不开,憋出病来,于是,就决定找机会开导开导他。
一天夜里,月亮很好,老茂又蹲着抽闷烟,门“吱呀”响,田霜进来了。老茂心里很诧异,他的老弟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来串门呢?不过,他是个心里能装事的人,马上堆起笑脸,招呼道,“兄弟,过来抽袋烟吧!”
老弟也没推辞,就蹲到猪圈墙上,抽起烟来,然后开口说话了:
“大哥,你心里恨我吧?没法子,我不能眼看你往那条路上走呀!咱爷怎么死的,你还记得吧?他冻死在要饭的路上,俺看见,他十个脚趾头冻掉七个……”
田霜眼泪刷刷流,一面哭,一面帮田茂忆苦思甜。老茂不知为啥也动了感情,眼睛看着猪食槽,呜呜哭出了声。
“你还想发家致富?这事,危险,书记说了,一小撮人富了,就会变成资本主义!你哩,就是富农;我哩,就成了雇农,给你扛活。哥,你就忍心剥削我,你就忍心我像咱爷那样冻死在要饭路上?连脚趾头也,也……”
田霜泣不成声了。他把干瘦干瘦的脸埋在大巴掌里,个劲地抽动肩头,再也说不下去了。田茂哭得更厉害,鼻涕流到下巴上,也不肯擦。老兄弟俩好腿劲,就这么蹲在猪圈墙上,哭了一个时辰!
最后,田霜哭够了,他看见老哥伤心成这个样子,就劝了他一阵。可是不管怎么劝,田茂还是哭。田霜想:这回算触到老哥的心啦,叫他哭吧,哭够了,从此就改了。他怀着真诚和美好的愿望,悄悄地离开了田茂。
回到院子里,田霜不放心,还站着听。田茂越哭越厉害了,那“呜呜”声变成了“啊啊”声,间或还能听见什么东西“啪啪”地响。田霜觉得有点不对劲,赶忙爬上了梯子,趴在墙上往老茂院子里看。不看还不打紧,一看,他大吃一惊!只见老茂举起大巴掌,照着自己的脸狠狠地打。一边打,一边狠声狠气地骂道:“你这张臭嘴!你这张臭嘴!祸从口出啊,啊……”
田霜这才明白,老哥在哭他的兔子!在哭他的母猪!田霜气得眼睛一阵发黑,腿一软,差点没从梯子上跌下来……
兔子不让养了,母猪不让养了,自留地也没收了,就连集市,也被取消了好几个,都集中到三十里以外的“社会主义大集”中去了。农民不要说发财致富,就连维持生计的路,也给堵死了!
一九七六年,是农民的灾年。
老茂连工也不去上,整天躺在炕上叹气。他看透了:今年的劳动日过不了两毛,干活要吃粮,不如躺着养精神好。人家叫他去上工,他不是说这儿痛,就是说那儿痒,反正他是豁上了,大不了挨斗呗!
田茂躺在炕上,日子越来越难过了。过去,再怎么困难,田茂总会弄点钱米花花。比起隔壁田霜来,还真没过什么苦日子。现在什么办法也没有了,一天天地干熬,老婆整天嘟囔:“就这么躺着等死?也不想想办法!”
“想个屁办法。”老茂无力地答道。
“弄不到钱,也该干点活呀!看人家田霜,又是明班又是夜班,今年能挣五千工分……”
“哼,五千工分才六七十元饯,还不够费鞋袜的!”他本想再把少吃饭省粮食的帐算给老婆听听,可是又一想,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犯不上浪费这份精力。于是他翻了个身,脸冲着墙,再也不说话了。
老婆和他闹别扭了。吃饭时,老茂夹了一口菜,一点盐味也没有,他刚皱眉头,老婆就说:“还有两斤盐,要吃到过年哪!”天黑了,老茂点上灯,老婆过来“噗”的一口,把灯给吹死了,说:“烧完加点油,你弄钱去买?”老茂只得在黑里摸索着躺下了。
有一天,他的小儿子栓儿在屋里惨叫一声,哇哇大哭起来。老茂一惊,赶忙下炕,探过头去问:“怎么啦?”
“蝎、蝎子蜇我……”栓儿指着炕上一只瓶子,泣不成声地说。
老茂一看,可不得了!那瓶子口上站着一只大肚子母蝎,尾巴弯弯地翘着,亮出尾端的毒针。老茂看看小儿的手指,心疼得“哟”了一声,那手指,已经变成个小捧槌了。
老茂对付蛇蝎最有办法了。他看准了蝎子尾上根毒针,迅速捏住了蝎子的尾巴,毒针上下乱翘,可就是蜇不到那满是老茧的大手。他把蝎子塞进瓶子巴用塞子塞紧。接着,他又走到院子里,在屋檐下捉了一只大蜘蛛。他回屋捧起儿子的指头,让蜘蛛在伤口上吮吸。这个土法很好使,栓儿一会儿就不哭了。
老茂看了看那瓶子,里面有不少蝎子呢!他问:“你捉蝎子干什么?”
栓儿答道:“老师叫捉的。”再一问,老茂才知道,现在要办“抗大式”的学校。小学生自力更生,上山捉蝎子卖钱,解决老师的办公费、书报费。老茂叹了一口气道:“这是念的什么书呀!”
忽然,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蝎子不是能卖钱吗?对,别看那家伙毒,可是好药材,采购站收购,五块钱一斤!一只大肚母蝎能卖五分钱哩!
可是,他不上工,满山溜达着捉蝎子,能不被别人知道吗?知道了,斗不斗且不管,那“劳动果实”先要交公的。老茂左思右想,终于心生一计:养!
养蝎子,这可太离奇了!不过,老茂年轻时就听说,青山夼有一人家养蝎子,发了大财。他曾仔细打听过养蝎子的方法,在地底下,埋一口大缸,里面装上半缸碎土坯,上面封好口,留点气眼就行了。要喂也简单,只要在缸里撒把麦麸就行,蝎子和着麦麸啃土坯,就能生长。捉的时候,往土坯里做些水,蝎子以为下雨了,都从土坯里钻出来,用夹子往外夹就行了。
蝎子繁殖快,一斤蝎子两年就能繁殖三十斤,一卖就是一百五十块钱。那玩艺儿埋在地底下,又不叫,又不跳,神仙也发觉不了。
“咳,把人逼的……”老茂咕噜了半句,下定决心了。再说田霜,这一阵子也有点松劲了。田茂最近很老实,连门也不出,更不用说“资本主义活动”了!再说他就是想“活动”也活动不开。养什么?种什么?做什么?什么也不行!不但不准养兔子,就是养鸡,一家也不准超过五只。就算你偷偷摸摸地搞了点东西,上集也卖不成。那些市场管理员可厉害了,东西全没收不说,还要办你两天学习班!那条路被堵得严严实实的,连一只蠓虫也飞不过去!所以,近来田霜不大去动用那梯子了。
不过,有那么一天夜里,田霜抖起了精神,想:老哥会不会又在玩什么鬼把戏呢? 还是去看看保险。他爬上梯子,看见“鬼把戏”了:田茂提着一盏马灯,蹲在院子的西南角上(当年办大食堂,他就是把粮食埋在那个角落里),一瓢瓢地,往下浇水呢!
田霜一惊,暗道,“他该不会种上人参了吧?”第二天,田霜来串门了。他东张张西望望,好像找什么东西。老哥心里明白,装作没看见。田霜来到那个神秘的角落里,蹲下来看,只见那里的土新翻过,捣得细细的,显然是种上了什么东西。
他问:“哥,你种的什么?”“葫芦。”老茂答道。
“葫芦?”田霜狐疑地盯着老哥,“还不知道你葫芦里装啥药!”
“这话怎么说?”“不管种啥,它总要发芽的!”他顿了一顿,又十分有力地补充了一句:“人参也要发芽的!”
可是田霜等了一天又一天,院墙角落里竟什么芽也没发出来。他沉不住气了,暗里向别人打听,但老茂有了“祸从口出”的教训,把嘴封得严严的。田霜只得夜夜爬墙头,加强监视。
不久,田霜发现田茂常去赶集,每天赶集时,腰上都系着一只葫芦。不知为什么,他看见葫芦,就联想起那个院墙角落,田茂不是说过吗?那里种着葫芦。这只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呢?
田茂又去赶集,田霜悄悄尾随在后面,决心把事情搞清楚。眼看就要到了,田霜赶上前去,一把拽住了老茂的担子。
老茂回头问:“干什么?”田霜板着脸道,“我要检查检查,你搞什么资本主义活动没有!”
老茂放下担子,把蒙在箩筐上的麻袋一掀,没好气地说:“检查吧,这是我栽剩下的地瓜芽,集上让卖。”“不,”田霜盯着田茂的腰间看,“我要检查你那只葫芦。”
老茂紧张了,连忙用手捂住了葫芦。“你拿过来吧!”田霜坚定地伸过手去。
老茂没奈何,只得把葫芦解下来,交给了“活老包”。贫协主任接过葫芦,拧开了嘴儿,可是葫芦肚子里黑古隆冬的,口更小,哪里看得清楚?老汉用鼻子闻闻,放在耳边摇摇,心里一急,又伸进个手指去抠挖。田茂可吓坏了,大叫一声:“别用手,抠不得呀!”
田霜更觉得里面有文章,用力把手指头往葫芦里塞,一边塞一边咕噜:“有什么抠不得?我偏要……哎呀!”
老汉喊叫一声,又咬牙,又跺脚,脸盘歪扭成个老苦瓜。他用力甩手。可是葫芦嘴扣紧他的手指头,怎么甩也甩不掉!田茂一步上前,用劲一拽,才把老弟的手指头拽出来了。看着自己那又肿又紫的手指头,田霜疼得心慌腿软,瘫坐在地上。
“你,你,你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老弟哭丧着脸问。
“你看,你看——”老茂指着一只刚刚爬出葫芦嘴的蝎子,抱怨道:“我哪有什么药卖?我敢吗?那还不是学校里叫学生抓蝎子卖,俺家栓儿去捉了些,逼我捎到采购站去! 你还是‘贫管校’,不知道要办‘抗大式’吗?”
田霜没词儿了。他慢慢从地上站起来,耷拉着脑袋回村去了。田茂蹲下身子,敏捷地捉住竭子尾巴,往葫芦里一塞,挑起担子,赶他的集去了。老弟到底斗不过老哥呀!
这年年底,生产队里结帐,证实了老茂的眼力,一个劳动日换一斤半盐——只值一角六分钱,田霜挣了五千分,顶八十块钱!可是队里扣去全家的口粮、烧草和蔬菜钱,田霜还倒欠队上一百块钱! 大年三十晚上,田霜家里好丧气。灯里早就没有油了,老婆找来一块破胶鞋底,点着了照个亮,黑烟呛得全家直咳嗽。大年夜吃的饺子,全是用黑地瓜面包的,咬一口,竟没有一点盐味。田霜火了,骂道:“他娘的,怎么没有放盐?”老婆哭着说:“我把盐罐子也洗出来了……”闺女怕老爹再生气,赶忙跑到院子,从腌咸菜的缸里,舀了一碗发黑的咸水,端到炕桌上……
“乒乒,乓乓!”隔壁田茂家放鞭炮,间或还有栓儿嚷嚷肉丸饺子好吃的欢叫声。田霜心里窝囊,吃不下去,把筷子一摔,走到院子里,大概已经习惯了吧,他又爬上了靠西墙那架梯子。这一回,他的步子那么沉重,一步一颤乎,老梯子“吱吱”作响。
田霜感到一阵晕眩,腿一软,从梯子上跌了下来——这一回真的跌下来了!
弟兄
这两年,井口村大变样了。集体和社员家庭副业大发展,单是草制品厂,一年就收入十几万元。田茂那些稀奇古怪的发财门道,都成了过去的笑话;他再也不去搞那些玩艺儿了,一心一意干工作:草制品厂一成立,大家看他体壮心眼儿多,推他当采购员——骑着自行车到三里五村去采购苞米叶、山写给工厂找原料。他干得真带劲儿,每天天黑了,才推着车回家。
田霜还是干部,身体越来越糟,不能上山干活了。幸亏办了这个草制品厂,算是照顾他为人诚实,也可说是人尽其才,支部就委任他当了草制品厂厂长。老兄弟俩凑到一块了,一个是上级,一个是下级。上级对下级的能力倒不怀疑,可是对他的思想行为老不放心。他会不会利用工作时间,搞点小买卖什么的呢?田霜满脑子疑团,有时不由自主地爬上那架梯子,看看老哥在干什么。
过中秋节,田霜三十年来头一回吃上月饼,心里喜滋滋的。听见隔墙老茂在院子里喝酒,不由自主地又上了墙头,一不小心,碰得枣树叶“刷刷”响。田茂是早知道老弟的勾当了,不过总是假装不知道。这一回,他站起来,走到那棵枣树下,笑嗬嗬地说:“老弟,下来喝盅酒吧,今天是中秋节啊!”
田霜好狼狈。他探出个头来,道:“不,不,你忙吧!”老茂搬个梯子,往墙上一靠,说:“过来吧!”老弟只好翻过墙头,顺着刚搬来的梯子,下到田茂院子里。田茂拉他在桌前坐下,老弟兄俩喝开酒啦!
老茂仰脖一盅酒,开门见山地说:“老弟,这些年来,你老爬墙头,想看住我。我问你,你看住没有?”
“唉……”田霜长叹一声。老茂拿起一只手电筒,说:“来,伙计,我今天叫你看一样东西。”
他领着田霜,走到西南墙角,蹲下身去,拨开一层浮土,露出一只盖子。他又让田霜自己打手电看看,把盖子一掀,露出一口大缸来。田霜用手电一照,天哪,里面尽是蝎子! 他倒抽一口冷气,退出好几步去。
田茂将盖子盖上,回过身去,得意地说:“怎么样,这棵摇钱树不会发芽吧?”
田茂又拉着老弟坐下,一面喝酒,一面说开了:“不叫你们逼着,我怎么会想出这刁钻古怪的办法来呢?我呀,就像石头堆里的杂草,你再怎么压,我也要曲里拐弯儿地长,总要露头的!”
田霜深深叹了口气,感慨道,“堵不住那条路呀!”“不,”田茂这回站起来了,“能堵住。我现在就不把心思放在这上面了!我说你也不信。你现在还在爬墙头,还疑心我在搞什么名堂,其实,我给你算一笔帐,你就明白了。我养蝎子,最多一年得三百元,可是现在一个工位两块钱,我为集体好好干,一年能挣七、八百元!你说,我为什么要再干那些勾当?挣工分既稳当,又划得来,还得个好名声。我干嘛放着正道不走,走歪道?”
老哥的话,震得老弟心里发颤,他放下酒杯,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