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山上只有外公一家人,父亲还在那里占年汉的时候,我和外公在这座山里共同生活了十多个年头。本来协议上边写的是父亲只需要在外公家住十个年头就好了,这十个年头里边替外公赚钱,并照顾外公外婆以及母亲的妹妹们。可是父亲却在这里一待就是十三个年头。
十三在西方是不吉利的,但是在中国也并没有给我们带来好运。就在父亲住满十三年的时候,分家了。
父亲本是一个大庄子里面生活惯了的人,从小就是孩子王,当然,当孩子王是少不了挨打的,父亲自然也没少挨打。
孩子王都是老师和家里人的沙包,父亲也是沙包,刚开始当沙包的时候,还会感觉到疼痛,但是后来也就和沙子一样,没感觉了,痞了。
家里人打父亲,父亲还可以容忍,毕竟是亲人,再说父亲也不敢打奶奶。但是老师打就不一样了,总要想着法子抱负回来。
父亲的老师叫白世镜,是那道川里唯一一个师范中专毕业的,也是唯一一个有着文化人气息的人。别人总感觉这个文化人和普通人不一样,因为他的气息就不一样。于是也就放心把子女交到他的手里,渴望着把自己的子女培养成他一样的人。
其实这种感觉并不是因为这位老师读的书多,而是因为他长年累月都是坐着,而农民们总是长年累月都在地里面弯着腰站着,两类人的吸气方式不同,出气的方式也就不同了。
白世镜先生喜欢抽烟,但是抽不起纸烟,因为纸烟太贵了,往往只有别人结婚的时候才给每桌席面上放一两包。白世镜先生抽的是旱烟,自己家里种的。
刚开始抽的时候,不会,老是咳嗽,也有着文人的清高,老是在来人的时候低着头,因为他不想别人发现他抽的是自己家里边种的旱烟。后来慢慢的习惯了,头也抬起来了。反倒是不习惯抽纸烟了,纸烟抽着反倒是咳嗽了。后来有人给发纸烟,他也不要了。
白世镜先生的烟锅很长,有一个小孩子胳膊那么长,铜头,椿树杆,铜尾,木头杆中间用绳子绑了一个疙瘩,这个疙瘩下边挂着一个大烟袋。烟袋是自己家里老婆给缝制的,用做裤子剩下的布缝制的,灰色。
别人抽烟总是装半锅烟,因为装多了抽不完,是冒烟,就浪费了。其实抽烟本来就是冒烟,没有浪不浪费一说。白世镜先生总是装一锅烟,满满的一锅。有时候还要用大拇指压一压,压瓷实了,里面没有空气了,就开始点火。他一开始用的是火柴,后来觉着火柴太贵,于是改成了打火机,加汽油的那种打火机。一点火,就有一股黑烟往教室屋顶飘。青烟袅袅上玉楼仿佛就是这样,烟好像也不喜欢教室,一个劲儿的往外窜。
同样不喜欢教室的还有他的学生,这其中就有我的父亲与他们的小伙伴们。
白世镜先生抽一会儿烟就放一会儿,然后用大拇指压一下,继续抽。大拇指指甲很长,黄颜色的,手指也是黄颜色的,是被烟熏黄的。有时候放的时间很长,长的几乎让人感觉他是忘记了抽烟。
对于犯了错的学生,往往也是这个时候开始打。但是白世镜先生打人的方法很文雅,也不像后来的我们老师用指甲掐,扇耳光,或者用教棍,而就是他的烟锅。
他打人之前总是抽几口烟,烟锅的温度上来了,用烟锅烫学生的脸,脑门,手。这个方法比扇耳光人疼。所以我总是说父亲没有我有福气,我有幸没有遇到这样文雅的先生。
白世镜先生打人过足了瘾,可苦了他的儿子。每当下课以后,他的儿子就不敢迈出家门。
只要走出家门,就免不了受到父亲一伙儿人的欺负。父亲们打人一点儿也没有他的老师文雅。他们喜欢扇耳光,并让老师的儿子叫自己叫爸爸,有时候也让叫爷爷。似乎这样就可以找到一点平衡感。也似乎这样,白世镜打的就不是他的学生,而成了他的兄弟,父亲。
打过了两次以后,白世镜先生的儿子就不敢出门了,于是又派人和他打好关系,叫他游泳或者抓泥鳅。一个小孩子,听到这样好玩的事情自然是十分欢喜的。于是又免不了一顿挨打。
于是又多了一个不敢出家门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以父亲等人被开除而结束。
后来我的同学们也学过这样的方法,那是我在上初中的时候,那个小孩子是我们班主任的儿子。但是我没有欺负他,我反而时常给他买糖,班主任虽然也打我,同时又对我非常好。我偶尔也劝阻他们,当然,他们不会动手打那个小孩,因为那个小孩很可爱。
父亲辍学是因为打了白世镜先生的儿子,一同辍学的有三四个人,都是一个错误。错误虽然一样,但是程度不一样。父亲说他没有打,但是他没有出卖其他几个人,于是一同受过。
本来他们不会挨打的,也不会因为这次挨打而辍学。以往白世镜的儿子挨了打都不会告诉自己的父亲,但是那天他告诉了自己的父亲。
因为他被自己最好的朋友出卖了,他叫他一块儿去游泳,说只有他一个人,谁知道到了以后,又在石缝里面出来了几个人。于是他被按在水里,喝了几口长流水,最后是路过的大人制止了这场恶作剧。
白世镜的儿子是哭着回家的,让他哭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喝了几口长流水,也并不是因为挨了打,挨打他早就习惯了,就像他的父亲打他的同学一样,他也早就被这些同学打出茧子了,有了茧子的保护,自然就不疼了。
让他哭的原因是他被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出卖了。这就与被人打不同了,被人打疼得只是皮肉,顶多过个两三天就没事了,到时候还和猴子一样敏捷,还可以去游泳抓泥鳅。
不同的是他这次被人出卖了,被自己最好的朋友出卖了。被人压在水里,他喝了几口长流水。鼻子酸痛,眼泪不由自主的落了下来。这一落,就收不住了。就像阵地,大家都守着,阵地就在。突然敌人打过来了,一个人因为胆小跑了,于是就有更多的人和他一块儿跑。
于是他一路哭着进了家门,白世镜先生问他原因,他也就照实说了。
第二天,白世镜先生狠狠地教训了父亲几人,白世镜先生这次打人也顾不得文雅了,他生气并不是因为他的学生打了自己的儿子,而是他的学生变着法儿的打自己的儿子。并不是因为打了自己的儿子他心疼,在白世镜先生看来,自己的儿子锐气太盛,需要磨一磨。他生气是这些小孩子现在就开始学心机,长大以后怎么还能得了。
他觉着自己并不算是一个好老师,但是也不能教出一帮子坏学生。
白世镜先生先用手打学生耳光,打累了就换教棍。教棍是叫一个学生从山里面砍来的,上好的芎子树条,不容易折断。最后才用的烟锅烫。
白世镜先生本以为经过自己的这次毒打,能让学生们的野心收敛一点,能将他们带回正道。可是他错了。
当天下午,父亲几人又聚在了一起,这次他们已经不想打白世镜先生的儿子了,或者说想打也没有了机会。因为白世镜先生的儿子早在自己的父亲打同学们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今天无论如何也不出去,谁叫他都不会出去。
唯一的一个可以供发泄使用的沙包没了,父亲几个觉得心里痒的难受,虽然白世镜先生的女儿也在读书,但是他们从来不打她,因为觉着一个男人去打一个女孩子有失体面。更重要的原因是女孩子爱打小报告,不像男孩子有什么事情可以忍着。
于是他们几个坐在回家的路上思考着报复的方法,正好看到了对面的玉米地。
这玉米地如果是别人家的还好说,偏偏是白世镜先生家的,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于是几个同学们一股脑儿的去给拔了两行。如果拔得是中间的还好说。偏偏是边上的,第二天一早,白世镜先生就发现了。
白世镜先生用脚指头都猜到了是谁干的好事,不过这次他没有打这群学生,而是让他们各自回去叫了家长。
第二天,这些学生被家长打了一顿,家长赔了玉米。央求着老师再重新收下这些弟子,可是白世镜先生打死也不收。退了一半儿学费,让家长把这些孩子领回家。
白世镜先生目送着他的学生们离开,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后来我父亲又一次遇到了这位白世镜先生的儿子,那时候我刚大学毕业,工作还没有着落。
这位白先生在西安的某个报社工作,那天他开着他的雪弗莱,父亲开着他的桑塔纳,两人于甘肃某地相遇。
闲扯之中提起了我,这位白先生告诉父亲,让我到他所在报社工作。
第二次又是在这个地方相遇,父亲问起给我安排工作的事情,他说:“最好别来。”
原来这个报社的老板炒楼亏损了,他们已经有将近一年没有领到工资了。我若去,肯定是被骗的料。
经过这件事,我想他对于父亲童年对待他的打骂的仇恨在心里彻底看淡了。
而这位白先生由于幼年的遭遇形成的性格也确实适合在报社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