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青色的雨夜。
在西竺边境的舟迦雨林。
茂密而高大的灌木犹如一把巨大的伞布,将大雨与闪电隔离在外。
雨林里布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动物,或粗壮的百年大树、或细小的青藤枝蔓、或静静觅食的蛇狐狼豹、或此起彼伏的呱呱蛙声、或难耐抑制的哀呜……
大雨洗涮着树木藤蔓,滴答声声落入土泥之中,本是充满着干净清新的丛林里此刻却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沉重的脚步将新生的藤苔踏得稀巴烂,一个满身血污的女子从中走过。她全身湿透,雨水混着污泥混着鲜血,及腰的长发凌乱不堪,如此狼狈至极,唯有一双黑眸明亮如珠,充满着毅力和坚定。她的一只手用力地扒开丛里的枝藤,一只手却小心翼翼地护住腹部,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又慌忙地继续寻路。她的腹部高高鼓起,行动起来十分不便。
她走过的泥路上都沾染上了大片的血迹,却又在片刻的雨水洗涮干净,极大程度地掩盖了一些痕迹。
没走多久,女子因慌忙而不小心滑到,猛地跌坐在丛林里,她挺着大肚子,抓着身旁的枝干,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剧烈的肚疼而再次跌回原地。
全身上下那么多伤口,她没皱一下眉头。可当肚子的疼痛一阵一阵犹如潮水扑面而来,女子疼得满地打滚,她咬紧牙关,不敢发出一丝痛苦的声音,直到满嘴鲜血。身体蜷缩着像一只毛毛虫,一点一点地往树蔓更隐蔽的位置蠕动……
感觉身下有一股滚烫的液体流出,肚子的坠痛愈来愈烈。她感觉,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她的肚子里,用力地拉扯……
”宝宝……宝宝……”
那一声一声犹如油尽灯枯的老人最后的喃语,却因为一个小生命,在一阵甚过一阵的剧痛中变得慢慢有力量起来。
她撕下一块衣裙,包成拳头大小,放进口中。
调整好姿势,运气、吸气、吐气、用力……
用力一点……
运气、吸气、吐气、用力……
好累……好想休息一下……
可是宝宝……
不、不要、不要闭上眼睛……要努力……要加油……
要再用力一点……
这场大雨淅淅沥沥下了不知道多久,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歇一样,这片雨林却没有因此而变得寂静,一群提着灯笼的黑衣人来势汹汹地踏上这片土地。
他们统一地全身黑服,紧紧包裹着只露出一双充满杀意的眼镜,高高束起的头发让他们看起来十分干练利落,他们都手持武器,锋利的银剑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凶戾,好似一头嗜血的凶兽,满是口水的獠牙,叫嚣着杀人杀人!
最前面的人突然停了下来,高举着灯笼,四处扫视了一下,沉声说道:“没路了。”
其中一个黑衣人佝偻着身子,拾起泥土中的一把稀烂的嫩藤蔓,放在鼻前嗅了嗅,眸光一亮,站直了身子冷冷地道:”还是新鲜的血腥味,应该没跑多远。“
其中另一个黑衣人环视四周一圈,下令道:“分头行动。”
那声音极细,非女亦非女,尖锐之极,话音落下,一群黑衣人毫不犹豫的朝四周散开,用锋利的银剑开辟出来一条条新的道路。
大雨还在继续……
危险像迷烟般,悄无声息地逼近……
“劈啪”一声巨响从天而降,闪电好像一把利剑将天空劈成两半,伴着这声惊天骇地的巨雷,雨林的深处,“哇地”一声清脆的孩啼被这厚重所掩盖。
终于生下来了。
作为一个身手重伤的女子她几乎是竭尽全力,但作为一个母亲,她却是浑身充满着力量。
刚刚生产完的女子抱着满是血污的婴儿,紧紧贴在胸前的里衣,在黑暗中一遍遍抚摸着她的身体,希冀能给她一点温度。
“宝宝……宝宝……”
婴儿除了刚生下来那一刻,从始至终都没有哭,安静得可怕,雨水落在她身上,柔软的肌肤慢慢变得冰冷而僵硬。
女子在抚摸中慢慢停了下来,手几乎是颤抖着。
“宝宝……宝宝……你怎么了……你哭呀……”
天太黑了,女子看不清婴儿的脸,那眨巴的小眼神,还有些睁不开,却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哀伤又绝望。
她空洞的眸光在女子小心翼翼的摇晃和略带哭腔的呼唤中渐渐明亮起来,终于哇哇大声哭了起来。
才哭出来,女子高兴得快要喊出来,忽地又蒙住她的嘴,小声地哄道:“嘘……乖宝宝不哭不哭了……坏人会发现我们的……乖乖的……啊……”
那婴儿眨巴着眼睛,像能听懂她的话一般,抽啜不止,却没再大哭。
女子一边对婴儿呵气,一边脱下干净的里衣将婴儿包住,希望能最大可能渡给她一些温度。毅力支撑着她在生产后严重的虚脱和疲劳中没有倒下,她一边安置婴儿一边絮叨着:“我的宝宝真是个坚强的女子呢……乖宝宝……希望你能记住,娘给你取的名字叫白乔沐,是像沐浴在日光下的乔木一样阳光、强壮,不依靠任何人,只为自己而活……娘可能……无法看着你长大了我可爱的孩子……但娘希望我的乖宝宝以后能过得好好的……但任何时刻,娘都与你同在!”
※※※※※
在距离这西竺南边的舟迦雨林极远的东凌皇都,定西侯王府。
子夜时分,王府却是灯火通明。
位于王府后院的大厢房人进人出,丫鬟婆子不断打水往里送,又将盛了鲜血的盆子往外端出。
定西侯司王爷焦急地等在门外,王爷此年已是三十有一,膝下却无出一子一女,王妃作为他唯一的妻室,这些年怀有两三,无一存活,好不容易细心呵护的这胎又遭遇难产。
听得屋内渐渐微弱的揣息声,王爷心中的不安愈发浓郁,焦急地在原地来回打转。
“王妃,请用力一点……头出来了……再用力一点……”
娇艳如花的亲王妃此时满头大汗,全身湿透,脸色苍白如雪,整个人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她的口里含着一片百年人参,吊着一口气,若不是时不时发出一丝声音,都会让人怀疑这个人是否还活着。
一旁助产的稳婆更是满头大汗,看着亲王妃这个状况,更是一根筋绷得紧紧的,眼看王妃已经快要昏厥过去,而小世子还卡在产道久久出不来,再这样下去,一尸两命是跑不掉了。
“劈啪”一声巨响从天而降,闪电好像一把利剑将天空劈成两半,连续旱涝半年的东凌国竟然毫无预兆的下起了大雨,伴着这声惊天骇地的巨雷,亲王府传出阵阵惊慌声——
“不好了!不好了!王妃昏了过去!”
……
一听到这个消息,司王爷再也控制不住,快步跑进了产房。
“刘太医!王妃怎么样了?“
“王爷……王妃她……她……”
只见床上躺着的亲王妃已不复往日的美丽娇艳,像是从水里刚刚捞出来一般,青丝横乱,眉头紧锁,紧咬下唇,容光惨淡,毫无气色,无了生息。双手紧紧地抓着身侧的棉枕,双腿岔开支起,其中血迹染满了一床,王爷进来的太快,屋里的人甚至来不及给王妃任何掩饰,仍保持着生产时的状态。
一屋子跪满了人,刘太医佝偻着身体,不敢直视这位东凌国唯一的一位外姓亲王,有些话,不敢、也不忍开口。
屋外阵阵雷电交响声,雨越下越大……
屋内,司王爷抱着已经断气的亲王妃悲痛欲绝,已顾不得是否在外人面前丢失了颜面。产房里站满了人,产婆、助产、丫鬟、太医,可此时谁也不敢出一口大气,一个二个垂头丧气的想,或许明年今日就是他们的祭日。可就在这时,一旁低眉顺眼的小丫鬟却突然惊声尖叫起来,一只手颤颤巍巍的指着王妃的身下,一双眼睛瞪着,如同见了鬼。
所有人顺着她手指看了过去,顿时如遭雷击,惊得不敢呼吸!
老天爷!
他们看见了什么?
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明明已经死透了的王妃的下体在动?
是的,在动?!
虽然是很小的弧度,但,他们的的确确有看到,真的在动!
紧接着他们看到一团血糊糊的肉团,那肉团竟是从王妃的产道慢慢挤了出来,当他们看到那一个浑身是血的婴儿,脆弱的小手微微颤动的时候,所有人都吓呆了!
自己从产道爬出来的婴儿,多么的骇人听闻!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
定西侯司王爷戎马一生,是个顶天立地的铁血汉子,活了这么多年,从未有过什么事令他如此心乱。此时从产婆手里小心翼翼地接过婴儿,滚烫的眼泪刷的就流了下来,滴落在襁褓里婴儿的脸上,他粗糙的手放在他的脸上,轻轻地为他拭去泪水,生怕自己的厚茧会弄疼他,只见婴儿不哭不闹,乖乖地,直直地看着他,大感欣慰:“是个乖巧的好孩子,像你娘亲。”
尽管爱妻已故,尽管这孩子出生时的情况令人惊吓,但到底是自己的娃,司王爷只觉得这孩子的眉眼都长的十分像自己和妻子,是怎么看怎么喜欢。抱着这软软的肉团子,一刻也舍不得放下。只可惜他没能和他多呆一会儿,便被急召入宫,随后奉皇命率领大军迎战西竺,连爱妻的后事也只有几天时间草草办了。司王爷出征后,东凌皇帝念及定西侯王妃逝去,世子年幼无依,下旨接入宫中,由后宫望云宫主德妃抚养。
命运有时候真的很任性,也太霸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原本两个应该死去的人,却被冥冥中一双无形的大手抓住,以一种另类的方式让人活了下来,也不管当事人是否愿意。
那些关于或不解、或痛苦、或欣喜的情绪都在一场瓢泼大雨的覆盖下变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