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何要信你?”他脸上的讶然渐渐淡去,留下的还是若有似无的笑意。眼睑低垂,长长的眼睫在摇曳的烛光下投下一片温柔的阴影。
顾明月在对面望着他,突然回想起他少年时候的样子。
珍贵妃出事后,她仿佛便常常会看到这样的他。那时候他开始渐渐少去学堂,她傍晚时分下了学便去后花园寻他。西边的日影移过来,照映在一座座宫殿的青瓦翘脚红抱柱上。他一个人在偏僻的长廊一角,倚着柱子低头看书。一半的轮廓在斜阳的暖光里,素色的长衫更显得随意,沉静的眉眼不经意地低垂,一切都变得温柔了。
她从不曾冒然打扰他,也就是从那时起,她便时常远远地看着他。
他安静的样子在她眼里脆弱又冷漠。
“我为何要骗你。”她把酒盏拉到自己跟前,斟了满满一杯独自饮了,轻缓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像自言自语的沉吟。“你知道我自幼跟父亲最是亲近,刚才那番话是何等的弥天大罪,我怎会凭白害我父亲?就算我自己是亡命之徒,若不是有十成把握,也断不会将整个顾家置于株连九族的惨境里。”
他默不作声,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浓稠的夜色让人疲倦。他脑子里思绪复杂,一边努力梳理,一边又莫名觉得心里空落,半晌才不得不认,他一心都在顾虑梨婴。
“几时了?”他抬眼问顾明月。
她本是安静地在等他开口,却没想等来一声无关痛痒的问句,“约莫三更天了。”
“这么晚了。”他把面前的杯盏推开,瞥了一眼地上铺着的碎玉,洒出来的酒香挥散不去,他索性把直缀脱了,只穿着长衫,站起来就准备告辞。
顾明月在桌对面显然愣了,看他站起来像要走,脱外衣却像要留,只轻声问道“你要作何?”
“劳烦帮我寻个伞?我要回去了。”
她起身几步在他面前站定,眉眼间的疑虑越发加重。“晏凌,你没听到我刚才的话吗,还是全然不肯信我?”
“我怎会不信你。”他凝目看她,眼里略有疲惫,离得近,慵懒的神情要撞进人心里来,“下次不要自作主张,即使是你,也断然不可。”
她知道他在说今天擅自把梨婴带来的事,可是如今她若不这样做,怎会有机会与他同处?
她苦笑,半晌轻声道:“我只是想你了。”
他第一次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彼此沉默了片刻,他终于低声开口:“我不会辜负你今晚对我说的话。”
她轻轻笑出声,不让他看见自己笑中有泪,“九王爷如何才叫不辜负我?”
他牵过她的手,她只觉得指尖一下刺痛,他带着她的指尖抚过自己的唇,留下一道血色的殷红。他咬字清晰,一递一声在她耳边说:“从此刻起,你我同生共死。”
以血封唇,是前朝战败的将领们留下的典故。彼时大楚的开朝先辈们血洗全部前朝遗患,严刑拷打无所不用其极。战败的前朝将领于是以彼此的鲜血抹唇为证,象征绝不开口屈服,立下誓死不会背叛彼此的盟约。
以血封唇是带着大义赴死的悲凉的,顾明月知道,宇文晏凌这次是时刻准备负水一战了。
她心头一阵悸动,他带着血的嘴角映着浅浅的笑意,她别无他想,只踮起脚尖亲了上去,他的薄唇带着酒香带着血腥,她想让他知道,她肯同他立约赴死。
他没回应,也没拒绝,只任她将他唇上的血沾染在自己唇上,半晌她放开他,与他相视而立,两人的唇上都是残留的血迹和亲吻的温度。他也只是轻声笑,笑得和风霁月,“可否拿伞给我了?”
她闻言转身,去屏风后取伞,再没多说半句。
他接过她递来的绸面伞,她目送他开门下了阶,青石板被雨水打湿后像一面玄虚的铜镜,倒映着他层层叠叠的曳撒和一尘不染的皂靴,行走在外没有绯衣玉带,他仍然最是清风玉立,风姿卓然。
一个短暂的吻在这个雨夜里无声无息渐渐消散,一个新的篇章却仿佛要随着卷轴逐步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