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月推开房门的时候,宇文晏凌早就自己先喝了半壶酒。
她看见他神态自若,手指间玉杯流转,微醺的神情如往日般逍遥自在,不由勾唇一笑,“这么心急?一个人喝得过瘾,都不知道等等我。”
宇文晏凌拿起一盏空杯,不紧不慢满上酒,放在自己对面的位置,浅笑道:“横竖是我大喜之日,既然无法在新娘子身边洞房花烛,就只好一个人对月孤饮了。”
顾明月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端起他为她斟满的酒杯,却没从他对面坐下,抬腿曼步到他身边,调笑道:“王爷如今对我真是客气,你我喝酒何曾对面而坐过?”
“不然呢?”他抬头看她,知道她站在他身边的用意,往日里一伸手就能拥她入怀对饮,如今却再没了那份心意,只歪过头去轻轻笑起来,“一个桌子总共就两把凳子,你若不坐对面,恐怕就要站着了。”
顾明月原以为他只是嘴上与她斗气,却没想连行动上都不给她一点面子,自己进退难行,登时有些羞红了脸。然而她毕竟是有备而来,很快便将情绪稳住了,不急不恼地走回去,笑着在他对面坐下来,“是明月不好,思虑不周,选哪天要见你不好,偏偏选今天,占用了新郎官的大喜之夜。”
“倒也无妨,我和我娘子以后来日方长。”他边笑边抿了一口酒,原本是说给顾明月听的话,谁知一句说完,眼前全是梨婴娇憨的笑脸,烈酒入喉全成了蜜汁,丝丝甜意沁透心脾。
顾明月被他一句句堵得胸口都要闷了,没有闲情雅趣再跟他耍嘴皮子,举杯跟他对饮而尽,开门见山道:“王爷过得舒心,明月作为你的故友,自然也是跟着开心。只是这世间除了美人还有江山,王爷潇洒坦荡,痛痛快快娶了弑母仇人之女,之后可有何打算?”
“置身事外,坐观自在。与你何干?”宇文晏凌嘴角还是笑的,眼里却变了天,一双眸子幽光闪闪,谈笑间就能把人看穿。
“晏凌,我父亲病了十几年,你知道吗?”顾明月倏忽话锋一转,一边正色看他,一边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这么多年我只知道他身体日渐虚弱,直到今日他自知时日无多,再也不怕自己哪日死于非命,才终于开口告诉我,他是十四年前被人下了毒。”
他心里种种设谋,面上仍一副听人说书的懒散姿态,似笑非笑问她,“被谁?”
“你心里有答案。”
他抬眼与她对视,手仍放在桌上,被她的手覆着,她微暖的掌心触着他的手背,是他曾经最熟悉的温度。
一时无话,房内的气氛静到死寂。
当年的太后为了布置慕风寻行刺,对当朝锦衣卫总督顾道清下了毒?
他眸色晦深,眼风却利得像把刀,她毫不畏惧,坦然仰头对他对视,眼角却隐隐闪了泪光。
她这般凄楚的傲然倔强,与她从幼时起的每次伤心一样。他将手抽走,提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放在唇边却没喝,半晌才沉声开口道:“即使顾道清眼下肯将当年的旧事全盘脱出,他作为一个前朝锦衣卫指挥使,自己都难以洗清,更别提指认当朝太后是西海宫命案背后的凶手。”
顾明月脸似如霜,眼里全是决绝,“太后是不是凶手不重要,她跟慕风寻的私情遗种才是扳倒她的命门。”
私情遗种?
他对这件事并不觉得如何意外,毕竟从见到梨婴的第一刻起,他心里就多少有了答案。
她不是陌路,而是故人。
梨婴的一张脸,长得跟当朝太后实在太像。
也许世人都不记得太后年轻时风华正茂的倾国之貌,宇文晏凌却记得。不仅当年记得,现在记得,在看到梨婴一颦一笑的每一刻,也都记得。
除非是上天给他宇文晏凌开的玩笑,不然梨婴十成九稳是太后的亲骨肉。
然而那又如何?如今的天下都是玄止皇帝的天下,哪怕太后跟梨婴认了亲,也只是给当朝添了一颗明玉遗珠,宫里多了个帝姬,皇上多了个妹妹,普天同庆还来不及,谁能以此为由将太后扳倒?
宇文晏凌觉得顾明月未免将这一切想得太过简单了。是太想为她爹被下毒之事复仇,还是太想把梨婴供出去?
用梨婴去指认太后之罪,无异于以卵击石,毫无意义。
他呷了一口酒,闲懒放下酒杯,淡淡一挑眉,勉强耐着性子道,“就算梨婴是太后与慕风寻的骨肉又如何?前朝旧事罢了,我父皇都早已入土为安,天下是宇文玄止当家的天下,谁能将天子的母亲如何?”
“如果天子不是天子,像梨婴一样,也是私生骨肉而已呢?”
对面的顾明月一字一顿,字字咬牙,声声切齿。
宇文晏凌手上终于一颤,刚放下的酒杯被恍然碰下桌沿,落在玄黑的石砖上,剔透的玉杯碎了一地,低头去看,满眼都是支离破碎。
他目光灼灼望着她,竟半句话也说不出口。她眼睛眨也不眨,又沉声道来——
“我知道当朝不会在乎梨婴是不是太后与别人的骨肉,可是如果天子不是天子,也是太后与别人的野种呢?你们几个真龙之子难道还能袖手旁观,看慕家的后代坐拥你们宇文家的江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