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涯峰。
他爱这峰,只不过是因了它的名字。一个“醉”,就像在叙说他此生的放荡不羁。
醉涯峰高千丈,峰顶却只容得下三人并肩站立的宽度。他每天的日出日落时分都会前来观天,天之云,如火在烧,如风在撩。然后,一壶酒,除去这一天来的所有不快,除去上一晚夜里的所有担忧。
只是,今时今日,他来的不是时候。
日出已过,日落未至。太阳当头,皮肤就像要烧起一般。他皱皱眉,背上无酒,怀中无剑,他的身后,是三名穿着黑色长袍的男人。其中一个,满脸胡子横肉,怒目骂道:
“秦芸!杀我族人,卖我妻女,盗我家传秘宝、无上武功,我追你数十载,你今天不得好死!”
秦芸微微转头。他的侧脸映在灿烂的阳光中,依旧显得俊俏。他天生美貌和天生才能,他却硬要将自己逼做一个疯子。酗酒、杀人、参与黑市买卖,致力于攻心、离间、欺诈的造诣,十年前也是这番光景,他抿一口酒,留给夕阳一个背影,送给一族人血的记忆。
而眼前这人——秦芸记得是当晚在房顶上藏着目睹了一切的男人。他注意到了的,但他没有痛下杀手。至于原因,十载的光阴早就把记忆冲刷的朦朦胧胧了。他不会记得任何自己刀光相见的人,最多记得的只是他们的刀罢了。但是这个男人,他记得。虽然记不得面貌,但记得。他这些年来一直研习的武功,就是这个男人本该拥有的。
“我记得你。”秦芸说。他难得说了一次实话。可能是因为预见了自己的死亡了吧,在临终前他想说说实话,毕竟他这一生都在骗别人,也对自己说了一辈子的谎话。
“你是冬家的……”他嘴角微扬,仿佛心里很惬意。但他不可能想起这个人的名字,因为他就没知道过。甚至那一族七百多人的名字,除了最后从守护秘宝的人的名字中,知道了那一族的姓氏“冬”之外,他都不曾知晓。他所能做的,就是依旧坚持他这一生来一直笑对一切的风格。他溢于言表的笑意曾得罪过世界,他也不改变。
男人呆了呆,十年来他颠沛流离四处求师时,他心中浮现的,都是那个血溅阁楼的杀人魔,他何曾如此清秀俊逸?他也可以有这样恬美的笑容?不……都是假的,他这十年来也手下冤魂无数,为的就是要拥有和这个人一样的冷血;所以,他也明白,手中积淀了血气的人是不可能拥有这种平淡寡欲的、宛如梦中初醒少年一般的笑容的。
他怒了,怒秦芸为何还能在杀人无数之后这样无愧的笑。他可是在每晚每晚地、在梦中被无数恶魂所折磨啊……他举起大剑,剑峰直指秦芸脖颈,怒道:“贼人!收起你的假惺惺的贱笑!你此时手无寸铁,我马上就取了你的脑袋,就像当年你取我全家脑袋一样,我看你还怎么笑得出来!”
“杀了他!”
三人同时动身,三把大剑转眼即至。秦芸往后一跃,轻点一步,躲开了。男人吐了一口唾沫,再度使力想要再砍上去,忽然,他听到秦芸说:“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那又有何用!”男人叫嚣道。他追上去挥动巨大的剑柄,剑峰划开空气,却连秦芸的头发都没有擦到。他继续追,每追一步,就将大剑挥动一次。但秦芸却一直保持往后蜻蜓点水一般的退步,男人再怎么追,剑锋愣是隔着那几寸距离。
他忽然停了下来,咆哮起来,夺过身旁一个随从的剑,然后更加疯狂地奔跑。两把巨剑在他的手中不成规律地胡乱挥舞着,他忽然感觉到了剑锋连带着衣物一同划开皮肉的质感,这让他猛地兴奋起来,而且,仿佛秦芸被砍伤之后不再逃跑了,就在自己面前等死了。
一瞬间,他感受到了强烈的满足感。他追了他十年,他放弃了一切,他要把这一切的痛苦都加在秦芸身上!他更加卖力地挥舞大剑,血溅在他的脸上、衣物上、眼睛里,他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了,他的手也感觉不到剑给他的负重感了,到最后,一切都轻松下来。
他无力地放下两把大剑,钢铁的剑身在土地上发出干脆的金属声。完了,终于完了……我十年来的梦啊……他望着天空,心里想着,父亲,母亲,王香,冬婷,我成功了啊。
他惨惨地笑笑,失去了意识地倒了下去。
影子罩在了他的头顶。两只纤细的手指抹过男人的双眼,将他瞑目。秦芸撩起垂在额前的黑色的头发,看了看不远处惊慌失措的两个随从。
“能告诉我吗?……他的名字。”他微笑说。
随从慌张地点了点头,说:“冬、冬留安。”
“原来是留安先生啊……”秦芸自言自语说。他正站立于悬崖的边上,冬留安也躺在悬崖边上。冬留安的黑衣已经被巨剑撕成了碎片,五脏六腑都流了出来,喉咙也被划出了一个窟窿,血已经流干了。唯有那嘴角,在最后莫名地露出了消失了十年的微笑。……是想到了已故的家人吗?
秦芸转身对那两名失去了主人的随从说:“你们,过来一下。”
随从面面相觑。他们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本来看来应该是眼前的男子被逼入绝境,手无寸铁,下场要么是被乱刀砍死要么就是跳崖轻身。但转眼间,自己的主人就已经自杀而亡了。
“不过来?”
秦芸的话很戏谑,仿佛在调侃两只不省人事的小狗。
“真不过来?”
随从没动。
秦芸忽然狂笑两声,跳起来用力一蹬,本就脆弱的崖峰瞬间崩溃。他和冬留安所处之地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沉陷。他用脚勾起地上的两把大剑,两个空中转身,左脚踢右边剑柄,右脚踢左边剑柄,两把巨剑以有悖常理的速度朝两名随从飞去。
两个随从还没反应过来,大剑就直接贯穿两人的胸膛,血如泉涌,瞬间毙命。
“这样今天世界就少了两个魔鬼,也不会有人知道,世界上有两个这样的魔鬼存在过。”
留安……如此朴实的名字。
秦芸在浮尘和碎石悬浮的空中,轻轻地撇过身,看到的是已经面目全非的冬留安。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