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位朋友对他说,“你总希望给别人留下玩世不恭的印象,骨子里却是个事事讲求靠谱的人。”景秋听了淡淡一笑,心里把他引为知己。他实在是个各方面都很保守的人。从小到大,没做过一件出格的事儿。
他原本以为,这是低微的家庭出身造成的。每当面临决策,他都发现自己没有退路,因而不能不调低预期,确保成功。当年从国企的出走,大概是他人生中最勇敢的行动了。但即便这个事后看来正确的选择,也让他付出了父子关系几近破裂的代价。
但随着年岁增长,他越来越了解自己的局限,明白这是缺乏自信的表现。他也知道自己在事业上采取保守策略,可能给人缺乏进取心的印象。可生性如此,不能不倾听内心的声音,求稳为上。
他不是没吃过个性的亏。在跟佳琪的关系中,如果他表现得更强势、更有主见,结果就不会在得知佳琪可能另有所爱的时候,瞬间变成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弱者,退回小窝,不住地反刍心中的屈辱,最后在老胡的婚礼上做出丧失理智的行为了。
两强相遇勇者胜。想起这话,景秋苦笑,自己可能差就差在这一点上吧。刚才盛总起问谁最适合接替阿龙的职位,他不是没想过毛遂自荐。可是,一来他觉得这事儿毫无把握,不愿冒进,二来以他对常毓的了解,与现在这个打杂的副总比起来,她肯定想坐回更有实权的位子。
就在那一念之间,他放弃了投自己一票的想法,提了常毓。尽管从盛总的反应看,这种选择至少不错,但也无从了解盛总对他毛遂自荐的看法了。想到这一层,他叹了口气,安慰自己说,“你一无深厚的背景,二无超人的才华,还缺乏进取的勇气,那就只好跟着论资排辈的大形势,慢慢地熬了。”
这么胡思乱想着,心里乱得很。恰好电话响了,拿起来一看,是耿浩打来的。他在那头问,冬至夜方不方便去他家吃个便饭。说是只请了几个朋友,小聚一下,随便聊聊。
苏州人讲究过冬至,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景秋想起以前跟佳琪在一起,每到这一天,总要学着本地人,称卤菜、买冬酿酒,轰轰烈烈地准备过节的。他还说,这是“伪苏州人的冬至节”。这两年没人张罗此事,加上公司同事来自五湖四海,各地风俗不同,无人提醒,他常常忘了这么个节日。偶尔在街上瞥见“时令佳品”冬酿酒,也绝不会想到买来尝尝。
听耿浩这么一说,景秋才想起好久没见明月了。月前一别,自己只当一段缘尽,打心底里不愿再想起。又赶上工作繁忙,竟忘了问问她的近况,真是大意!趁着耿浩来电话,便顺口问了一句。
“挺好的。”那边说,“一定要来啊!这可是你嫂子安排的。”
既然明月还有心情做这些事,想必过得不错。景秋赶忙答应下来,问了具体时间,记在手机里。
转眼便是冬至。这是个阴冷的星期五。彤云压顶,北风劲吹。午后,风忽然停了,万物俱静。天气预报早就说有雪,但直到黄昏时分,还未见着雪花的影子。天色昏暗,暖黄的街灯早早点亮。从二十三楼望去,街市影影绰绰,有种魔域的味道。
景秋处理好手头的杂事,早早便下班了。小敏见他要走,忙说,“秋哥,我们几个晚上约了一起吃火锅,你也去吧?”
“我还有事儿。你们吃吧。”
“什么事儿啊,这么重要?”小敏说,“你回去不也是一个人吗?”
景秋嫌她多事,便说,“有个朋友请客,不能不去。你们吃吧。”
这些天琐事缠身,抽不出时间去买礼物,便往后拖着,一直捱到今夜。开车出来,心说,总不能空着手去,却又不知道买什么好。过了两条街,瞥见街口一家花店,便停车进去,挑了一大束百合,吩咐店员包得漂漂亮亮的。弄好捧在手里,还挺像样。
景秋捧着花束出来。他最烦送礼这种事儿,不禁怀念起小时候跟父亲提着两斤猪肉两瓶烧酒去人家拜访的时光了。
走回车里坐下,把花搁在副驾驶座上,他不禁摇摇头,对大脑的工作方式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对着一束芬芳的百合花,却无端想起猪肉和烧酒——那酒的牌子和包装还清晰可见!
耿浩和明月住在虎丘后头一所小院子里。景秋驱车向前,一路上想起许多往事。
他和耿浩是在一个朋友家的聚会上认识的。当时,耿浩刚把工厂搬到国道边上,想在附近买房安家。朋友说,景秋就是做房地产的,让给点儿专业意见。景秋便问耿浩想买什么样儿的房子,他说,“我无所谓。但我老婆想要买个小院子,说是住着舒服。”
景秋听了,便说帮忙留意。事有凑巧,有个熟人手里还真有一套合适的房源。房主是一对老年夫妇,急于处理掉房子,好去加拿大抱孙子。景秋从中介绍、奔走,很快便促成了这笔交易。他也是在一起去看房的那天,第一次见到了明月。
过了一段时间,听耿浩说,明月对房子特别满意,表示一定要重谢。他给了一个大红包,景秋当然不会要。一来二去,吃过几次饭,聊得还算投机。尽管年岁上有些差距,大家还是成了朋友。
此后种种事,恍如一梦。景秋把车停在路口,对着红色的左转箭头,长长地出了口气。
两年来,他有时觉得愧对耿浩的信任,也对不起明月,有时又觉得这个可怜的男人咎由自取,而女人本来就是这样,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所幸,在这个寒冷的冬夜,一切都已结束。今晚再见他们,可以像相识之初那样,恢复到纯粹的朋友身份。
景秋笑笑,心说,及时纠正一个错误,不知道算不算一种勇敢。打方向盘把车子拐过来,进了一条林荫路。
道旁密植香樟,夏日浓荫密布,冬夜更显幽暗。两旁昏黄、惨白的灯火,以及低矮的民房,给人萧条、凄凉之感。景秋闷头开过去,到下一个路口,才发现酝酿了一整天的雪,已经飘飘洒洒地下了起来。
高耸的路灯照亮急坠的冻雨和雪花,在风中一阵一阵地扫过眼帘。路面很快变得又湿又滑。目光收回来,落在挡风玻璃上,能看见雪花结晶美妙形状。但景秋此刻没心情文艺,心说,“千万不要上冻,否则就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