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吃过午饭出来,盛总便让司机小宁驾车,带着厉家父子好好儿逛逛苏州城,说是,“你们马上去美国,难得在国内享受一下天伦之乐,我就不打扰了!”又转头对小厉说,“David,现在你对苏州应该很熟悉了吧?带你爸爸到处转转。他这人太爱工作,不会享受。”
厉先生拍拍他的后背,笑笑,说,“你是想把我们支开,好去处理公司的事儿吧?”说罢,转过身来跟景秋握了握手,道声“再见”,便上了车。
盛总站在门廊,目送汽车离去。景秋跟在后边,不敢怠慢,一边行注目礼,一边挥手。车刚出一段路,盛总便伸手勾住他的肩膀,说,“咱们爷俩儿也去逛逛吧。”
“那太好了!”景秋笑说,“盛总,您这北京话说得越来越地道了!”
“呵呵,本来我的台湾腔也不重吧?”盛总说,“我祖籍山东淄博,现在还有很多亲戚在那儿。”
“哦?”
“我出生在台湾,不过,父母都是从大陆撤退过去的。”
景秋很有兴趣听听这样儿的故事,但又觉得话题敏感,不便多问,只好默默地点头。盛总若有所思,信步走去。
二人边欣赏街景,边聊聊苏州房地产市场的现状。机会难得,景秋趁机请教了许多困扰他多时的问题。盛总从事这一行二十多年,见惯了景气浮沉,为他答疑解惑,不在话下。
说话走到一座大桥顶上,盛总拍了拍石栏杆,举目远望。景秋跟着看去,只见浑黄的河水翻滚着,在桥下缓缓流淌。往来的驳船,吐吐地冒着清烟。
盛总拂着石狮子,回身指着对岸的建筑群,对景秋说,“你看这一片天际线,错落有致,真是漂亮极了!兆远来苏州不到十年,从在酒店里租间屋子办公,到入驻5A级写字楼,变化是不小,但也比不上这座城市变化大。今天的苏州,已经有点儿国际大都市的味道了。”
景秋抬眼望去,瓦蓝的天空底下,棱角分明的高楼大厦泛着寒光,直冲天际。银行业和证券业的巨型招牌,沿街排开,无一不在提醒人们这里是商业中心。马路上车流滚滚,发出低沉的吼声。正是午餐之后的闲暇时光,写字楼前的广场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他不禁想起,十几年前自己跟父亲拖着行李箱来上大学的情景。那时,苏州还是个宁静、古朴的小城,没什么摩天大楼,也没这么多立交桥,没有地铁。生活的节奏也异常的缓慢,就是从学校骑着自行车去寒山寺的那种慢。现在当然完全不同了。
“是啊!”景秋回道,“我来兆远以后,都搬过两次家了。”
“你在兆远也有七八年了吧?”
景秋点点头,“七年半了。”
“年轻人有这种定性,不容易啊!”盛总赞许地看看他,忽然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刚满三十岁。”
“而立之年。”盛总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说,“正是奋斗的好时光啊!”
“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您三十岁的时候都在干什么呢?”
“我啊?”盛总抬脚往前走了几步,说,“三十岁的时候,我还在美国念博士。洋博士可真不好念啊,我那个导师还是个一丝不苟的德国人!我又不像厉先生,能‘两耳不闻窗外事’,整天耗在实验室里。所以,比他多念了两年才毕业。”停了一会儿,笑道,“但我有一点比他强!我交往过好几个女朋友,他在这方面得了零分。”
“呵呵。”景秋笑笑,说,“有没有交到洋女友?”这话刚一出口,就感觉不合适,有点儿后悔,但说都说了,收不回来。
所幸盛总并不介意,而是笑说,“没有那个艳福啊!跑出去读洋博士,外人看着风光得很,以为是去开洋荤的,哪里知道其实是去受洋罪!再说,那时我们在洋妞面前都有点儿自卑,心里总有一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感觉——大概是人穷志短吧。有些事,想想真是好笑。不要说洋妞了,就连本国的女孩子,一到了那边,个个都变得眼高于顶,看不上我们这些人了……”
景秋不知怎么接,只好保持沉默。
一阵风过,吹得道旁的香樟树抖抖索索的。已经入冬了,树叶颜色加深,成了一种灰暗的绿。江南的冬天,并不枯涩,但毕竟黯淡了。
盛总抬手拨了拨头发,说,“外边风大,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吧。”景秋连忙答应,伸手拦了辆出租车。上了车,见盛总说不出什么想去的地方,他便提议去莆田咖啡。盛总笑说,“行啊!好久没去了,那老板娘现在怎么样了?”景秋笑笑,说,“我也很久没去了。”
拉开咖啡店的大门进去,老板娘一见盛总,便赶紧迎上来招呼,叠声笑道,“啊呀,盛先生,好久不见啰!”
盛总笑笑,用闽南语跟她聊起来。二人颇说了一会儿话,景秋站在旁边,一个字都没听懂。总算寒暄完了,老板娘把他们引到一个小包厢,问喝什么。盛总随便点了一壶茶,她便出去准备了。
不出景秋所料,盛总果然要谈阿龙的事。他上午回来看见盛总,加上阿龙正好在台湾休假,便知道他要来处理这件事。景秋夹在阿龙和阿广之间,又是事件的直接见证人,无法置身事外。
景秋的想法是,只要盛总问起,就据实相告。最好的结果,是借上上周阿龙严重过失(景秋当然知道阿广在背后捣鬼)的机会,把他赶出苏州公司。就算不成,也不至于得罪阿龙,毕竟自己是实话实说,没有添油加醋。
没想到,盛总听完事件的来龙去脉,又了解了阿龙在苏州公司的人缘,叹了口气,说,“阿龙的脾气,我比你们了解!我这位老朋友,幼年失怙,由寡母带大,从小就不太合群。要不是我们两家沾亲带故,小时候常常一起过暑假,我可能也像别人一样,走不进他心里。其实,他是个很好的人,诚实、正直,也很可靠——就是脾气怪了点儿。”
景秋点点头,说,“而且是个孝子。我听张总说过,他前阵子在台北买了套房子,就是想回去侍奉老母的。”
“正好跟兴亚的业务出了点儿状况,那就让他回去吧。”盛总说罢,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景秋没想到盛总会当着他的面说这话,心里一震。他不露声色地说,“那真是太可惜了,这短时间,他教了我不少东西呢!”
“想学的人的确能从他身上学到不少。可惜,大部分人更喜欢跟nice而没什么本事的人一起工作。”盛总说,“阿龙回去之前,我们已经在电话里谈了这事。他有返乡之意,台湾那边也缺一位艺术指导。我想,这样对大家都好吧。”
景秋抿着嘴唇,不说话。心想,盛总把消息透露给他,大概是希望先以非官方的方式在公司里传开,等到公布的时候,大家不至于太震惊吧。
“阿龙一走,你觉得最适合接替他的人是谁?”
盛总一说阿龙会走,景秋就料到他可能会有此一问,便说,“那还得是常总。”接着,又说了好几条理由。
盛总听了,点头一笑,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