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穿过香樟林,向湖边走去。大风从湖面吹来,飕飕地掠过树林。四下无人,只有几盏路灯的寒光,在浓黑中点出一片片绿色。枝叶在头顶沙沙作响,萧瑟的秋意包裹着他们。脚下的砖道一路向前,穿过廊桥,直奔湖边的广场。
晓静忽然往边上跨出一步,离开人行道,踏上了草坪。时候不早,草叶已带露,在低矮的景观灯下,晶莹剔透,闪闪发光。
景秋跟上去,问道,“冷不冷?”
“还好。”晓静双手插兜,转头说,“今天风大,温度却不低。”
景秋不说话,跟晓静并肩向前走。抬眼望去,只见幽暗的湖面闪着银光,深灰色的波涛滚滚而来,不断拍打着堤岸。隔得远远的,仿佛也能听见湖水渺茫的叹息。
越接近湖边,风就越大,掠过耳边,呼呼作响。头发、衣衫被风吹乱了,思绪也跟着扬起。走在空旷的广场上,有种凉凉的诗意。
最后一班地铁刚走,人山人海的湖滨广场,人群已散去,只剩三三两两的人,散落各处。一位兜售荧光玩具的小贩,正在整理货品,准备离开。远处缓缓开来一辆白色的电动巡逻车,上边坐着两位懒洋洋的警察……
景秋本打算直接送晓静回家,走到最后一个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要不去湖边走走?”
“好啊!”晓静说,“虽说我家就在附近,但很久没去过了。更准确地说,回苏州以来,还没去过呢!”
“不会吧?”景秋笑道,“我也是!一年到头,不知要从桥上来回多少次,却难得到湖边走走。上次去那儿,还是去参加客户的答谢会。”
“我不是那种爱宅在家里的人,也不知怎么的,日子就这么被自己过‘宅’了。”晓静说,“一个人没事儿跑到外边来瞎晃,总感觉怪怪的。”
景秋笑了,说,“猴在家里就不怪吗?”
“不怪,就是挺可悲的,呵呵!”晓静笑道,“一个人惯了,发现‘独孤’也是一种享受。不是吗?”
“我享受不了‘孤独’,我只是更受不了人群。两‘怕’相权,我宁愿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待着。”景秋说,“别人觉得热闹的场合,我总有点儿出戏。常常手足无措,一紧张就想讲笑话。”
“原来你的幽默感来自负能量!”晓静笑说,“怪不得笑话讲出来,常常得罪人。”
“不会吧?”景秋转头看着她,问道,“你什么时候见我讲笑话得罪人了?”
“你还记得自己怎么埋汰徐妍的吗?”
“徐妍?”景秋用无辜的口气说,“我几乎都没见过她,怎么会笑话她?”
“有一次,你跟刘阳参加了什么足球比赛,我拉徐妍来看的。中场休息的时候,你坐在地上问刘阳,‘你女朋友边上那个“脸长得像月球表面”的女生叫什么名字?’听的人都笑。”晓静说,“你知道吗?当时,我跟徐妍正好走在场边树篱外面,听得一清二楚。我知道你只是讲个笑话,并无恶意。但是,徐妍当时就气哭了。”
“真的?不好意思!”景秋抱歉地说,“我只是随口一说,根本没当回事,没想到给她造成这么大伤害!当时没人跟我说,否则我一定会当面向她道歉的。”
“这种事,有什么可说的?”晓静说,“反正你们也不认识,过去了也就算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跟人交流的时候,总感觉不说笑话就聊不下去。”景秋停了一会儿,说,“不过,我们俩聊天儿,好像就没有这个问题。”
二人来到湖边。波浪打湿了好几级台阶,只好站得远远的,免得被扬起的浪花溅湿了鞋子。
晓静长开双臂,对着广阔的水面,沉默良久,接着,转头对景秋说,“什么时候弄出这两个岛的?一片好好的水面,全被破坏了!”
“这地方寸土寸金,还不填出一块是一块?”景秋笑道,“还记得,以前从这边望过去,对面漆黑一片,那叫一个‘辽阔’,跟站在海边似的!现在,就算把这两个碍眼的人工岛移掉,对面灯火辉煌的,也找不到大海的气象了。”
“是啊,城市发展太快,变化太大了!”
“还不光是城市的面貌变了,生活不也变了吗?”景秋说,“可是,我们的思维方式、情感模式仿佛还停留在以前——我们成长的年代,跟不上变化的节奏。”
“人总是受成长环境影响的。思维方式、情感模式一旦定型,就很难改变了。”晓静说,“你不觉得,我们生活在一个矛盾的时代吗?一方面,生活中没有任何重大的事情发生,人和人越来越相似。日子过得千篇一律,平淡得像蒸馏水。另一方面,在很短的时间内,生活从里到外都发生了巨变,天翻地覆的。回想十年之前,今天这种生活方式,根本没法儿想象!”
“所以,专家才爱把人当韭菜,每隔十年割一茬。”景秋笑道,“我们这些人,被贴上‘八零后’的标签,套上几个关键词,就进了历史了。可是,一转眼,脸还没混熟,就成了‘历史底尘埃’了!谁被批评得最厉害,谁就是全社会真正关注的对象。以这个标准来衡量,‘八零后’已经过了景了。现在,是人‘九零后’的天下!”
“呵呵,没事儿!”晓静笑道,“后边‘零零后’很快就赶上来了!”
二人沿着湖边走去。边上练歌房的霓虹灯招牌还在闪着,飘来忽大忽小的乐声。身后,是架着塔吊的“东方之门”,钢筋、玻璃的筋骨,冷冰冰地耸立在夜色之中。
远远望去,对岸的灯火清晰可见,摩天轮的轮廓浮在天幕之上。灰暗的天际,一丝一缕薄纱似的云,飞快地掠过夜空。
“难怪你书房里挂着一幅书法,写的是杜工部的《秋兴》。”晓静笑道,“‘春女善怀,秋士易感’,是不是到了这个季节,就自然而然地‘悲秋’了?”
“那是一个朋友喝醉了写的,说是拿来顶房费。”景秋笑说,“你还别说,年纪越大,越觉得古人的话有道理。‘伤春悲秋’这事儿,对受过传统文化熏陶的中国人来说,该是很自然的反应吧?”
“……”
景秋叹了口气,接着说,“我能过上现在这种生活,实在没什么可抱怨的。但还是常常感到不满足,仔细一想,又不知道自己到底缺什么。总之,有一种‘失败’的情绪,挥之不去。朋友说,‘失败才是人生的真味!’我没法儿接受。”
“放心,真有‘天人感应’的话,你这毛病,过段时间就会痊愈的!”晓静笑道,“对我来说,每个人都盯着你,希望你跟别人一样,赶紧过上一种制式的生活——这才是最要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