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秋把车从地下停车场开出来,街上路灯熄了一半。寒夜露重,残灯在湿润的空气中,像是朦胧的睡眼。车开行在林**上,夜愈加昏暗了。古城正渐渐睡去。
拐上主干道,耀眼的路灯将车流笼罩在一片流光之下,金光闪闪的。道旁光怪陆离的霓虹灯招牌闪耀着。人行道边的橱窗,透出冷色的银光,照亮了步道。三三两两的行人,并肩走着。这景象让二人有种穿越的感觉:对年轻的城市来说,夜才刚刚开始……
二人在桃源书屋待的时间不长。推门进去,只见原先精细的陈列已被打乱,低价甩卖的书籍,早被淘客拉得散乱不堪,也无人收拾,任它那么胡乱堆放着。以前很有艺术氛围的装饰,如今换成了手写的红纸价签,东一条、西一条的挂在书上,七零八落的。
一个胖胖的小姑娘,坐在收银台后边玩儿手机。虽是周五,店内却没什么人。景秋和晓静进来,顾客人数就翻了一倍。两位客人在店内走来走去,偶尔从书架上取下一本,随手翻翻,又放了回去。
店员见他们进来,自顾自玩儿着手机,头也没抬。
景秋朝晓静做了个鬼脸,二人相视一笑。
信步走去,随便扫了几眼,还真有不少好书!价钱也合适,只是,今晚他们都没有买书的心情。
晓静手指一排排扫过去,却不取下来看,只说,“果然像你说的,店面比以前缩小了一半!”
“是啊!搬迁之后,规模比以前已经小了不少。”景秋说,“没想到过了一两年,就缩得只剩一半了。现在倒好,干脆关门大吉了!”
“连你这样的‘职业囤书人’都不来照顾生意,不关门才怪!”晓静笑说,“多年之后,再来桃源书屋,我怎么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呵呵,就像歌里唱的,‘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太快!’”景秋笑说,“现在,几年功夫,就感觉换了一个时代。就像你说的一样,不光听音乐的方式变了,看书的方式也变了。”
“是啊,我也常这样想!”晓静笑道,“用今天的标准衡量我们大学时代的生活,简直跟古代没什么区别!想起那时候一群人在操场边上排着队打电话的情景,真是令人怀念啊!”
“打电话已经是高科技了!”景秋笑说,“还写信呢!我大学毕业,抱了一盒子书信回家。那年在阁楼上翻出来,重读一过,感慨万千:多么古典的友情啊!”
“就没有什么古典的爱情吗?”
“当然有了!”景秋笑道,“不过,‘不足为外人道也’。”
“想不到你还是个‘有故事的人’啊!”
“还真不是‘有故事的人’,是‘忘忧草’。”
晓静笑笑。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被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好久没收到过信了!以前在报社,逢年过节还能收到一些单位寄来的明信片什么的。现在自己做生意,连张明信片也收不到了!”
景秋笑笑,说,“我倒不烦这个。年终奖按时到账就行!”
晓静懒得理他,转身,迈步上了楼梯,高跟鞋把楼板踏得咚咚作响。景秋跟上去,随手从架上取出一本书,递给她,笑说,“我有没有说过,你的气质跟这本书的女主角很接近?”
晓静接过来一看,是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狐疑地看着他,说,“是吗?从来没听你说过!”
“真的很像!”
“你不是开玩笑吧?”晓静说,“这书以前好像读过,只是,这么多年过去,早就忘了讲的什么了。”
“送一本给你,拿回去看看就明白了。”景秋笑道。
晓静扬了扬手里的书,说,“很久不读书了,这么厚一本,什么时候才能看完啊!到时候,你早就跑到北京去了。就算发现你骗我,也找不到你啊!”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景秋笑着,从她手里拿回书来,说,“我不是那种会给自己挖坑的人。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难到你还不明白?”
“好吧。”
二人沿着楼梯转上来,见二楼的茶座还在,便想着坐下休息一会儿。景秋让晓静坐在藤椅上,自己下楼询问。
店员面无表情地说,“早就不营业了。”
景秋听了,非常失望,却也无可奈何。摇摇头,快步上来,跟晓静说了。她正翻着手里的书,听了“不营业”的消息,淡淡一笑,说,“没事儿!随便坐一会儿就走吧。”
景秋刚坐下,晓静就扔过来一本书,笑说,“我也从架子上给你挑了一本!”
翻过来一看封面,是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景秋笑了,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第一,我是写广告的;第二,我从来没想过要辞职去追求什么艺术;第三,我未婚。”
晓静不说话,只是笑。
“总不能说我像毛姆吧?”景秋笑道,“他那方面口味太重,我可正常得很。”
“谁像你啊,心机那么重?”晓静笑道,“我只是随手抽了一本,至于为什么抽到这本,你可以尽情发挥。”
“呵呵,就怕‘随手’,有泄漏天机的嫌疑!”景秋笑道,“你想,如果哪本名著里写进这个情节,肯定会有人拿它大做文章,一本正经地讨论这本书对主人公命运的象征意义呢!”
“呵呵,生活要是像小说那样,凡事讲求因果,那就好了!”晓静说,“只可惜,许多事情的发生、发展和结局,根本就没有什么前因后果,只是偶然。而且,事后反思,也没什么道理可讲!”
“是啊!”景秋说,“不过,书却万万不能这样写,要不就会像流水账一样淡而无味,要不就会太跳跃,给人毫无逻辑的感觉。”
“所以,现实生活常常比最荒诞的小说还要荒诞。”晓静幽幽地说,“要是我们能只看‘六便士’而不管什么‘月亮’,会少掉多少烦恼!”
“那是不可能的!”景秋说,“人生,就像你卖的婚纱……”
“嗯?”
“……对大部分人来说,明明一辈子只穿一次,却还是有‘买’与‘租’的区别。选择‘买’的人会说,‘我一辈子只穿一次婚纱,当然要买一件!’选择‘租’的人则说,‘既然一辈子只穿一次,租一件好了,有什么必要买呢?’”景秋说,“为了说服读者,小说总要给足理由。但真实的人生情境中,面对各种各样的‘买’与‘租’的选择,我们的决定常常是随机的。”
“……”
“……有时是在一念之间,比如我忽然想起给你这本《日瓦戈医生》。有时则完全是个偶然,比如你给我拿了《月亮与六便士》。我觉得问题的关键,不是我们无法忘却‘月亮’的存在,而是我们的人生,一定会既挣扎在‘六便士’的诱惑中,又惦记着‘举头望明月’——哪怕后者只是一种姿态。”
景秋停了一会儿,笑说,“就像我有个做会计的朋友,出差的时候,总要随身带一本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