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微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过来。”少女闻言,便径直走了上去。
她知道以这女人的功力,迟早要知道轩平的存在。所以她也不甚担心,便按平时一般对待这妇人,没有露出一丝的不妥。若能瞒过最好,瞒不过自己亦有法子让轩平留下。
这样做并非是因为少女善心大发而对轩平有多少好感,更何况此人并非良善之辈。只是因为轩平身上所中的毒正好与自己所练的心法相克,她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生来自傲,所以她不希望自己的所练的武功会有破解之法,即便有,也决不能是天下人尽皆知的寻常武艺。但她又对外边的世界一无所知,哪里知道自己练了这么多年的武学是绝世秘籍还是平常的心法。而这些东西是不可能在妇人那儿得到答案的,她便自然要将轩平留下。
另外还有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一点便是她渴望了解外面的世界,尽管她也愿意呆在竹林清修一生。她生来居于此地,从未与外界有过接触。这虽然只是一个无聊时才会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的且马上被自己否认的念头,但轩平的出现却让她一下子将这个模糊的想法变得清晰,变得明确。
少女刚行了几步,萧微却突然出手,将功力凝于掌心,使出五六分力道,向少女打去。
那少女分明已预料到了这一幕,甚至将萧微的掌力大小,自己躲避的方向都一一想好了。但她却没有还手,没有躲闪,甚至没有用内力自护。她指静静的立在原点,硬生生的吃了一掌,竟被萧微的掌力隔空打的向后滑出几大步远,幸有轩平将其揽住,不致跌在地上。
轩平注意到那妇人虽然瞪着眼直愣愣的看着自己,但她的眼神暗淡无光,目光也涣散得紧。她竟然是个瞎子!
轩平心里暗暗称奇。又想到她刚刚定是通过少女走路时发出的声响和气息来确定少女的位置,那自己只要注意隐下气息便能使那妇人无法注意自己的存在。
“你以为我眼瞎了,耳朵也跟着聋了不是!如今带了外人进来竟也敢瞒着我!”虽是动怒的话,但萧微仍旧面色不改,一如往常的冰冷无情。
“把他杀了。”这是命令,萧微的语气中竟多了一丝不容抗拒的威严。轩平疑惑,这妇人为何这么怕将自己示于人前!若单单是喜好清静就未免太过极端了。
少女没有动,也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畏惧之色。她推开轩平,紧盯着萧微,周围安静的出奇。
萧微的嘴角划过一抹极淡的讥嘲,言语间又多了几分冰冷。“你这是要我亲自出手?”未等少女答话,她已将内力凝于掌上抬手便向轩平打去。
少女也未必就见的落了下风。她身形一转,三枚银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了出去,直逼萧微。
萧微毕竟眼盲,仅凭听力判断方位未免太有限。所以,待她意识到银镖之时几乎已经避无可避,只能强行中断运功闪身躲过。就在她立定之时,那银镖也深深扎入了方才她所立之处的身后的竹墙上。
萧微的脸色颇有些难看,想来运功被强行中断反噬极大。她的脸上依旧无甚表情,似乎并无怒意。
轩平当真怀疑若这两人是搅在一起生活多年的,要按现在表现出的冷淡关系来看,岂不是天天都要打架。
二人斗过之后,双方的气焰才都消减了些。
“他中的毒与我的内功相克。”少女并不想与妇人反目,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你不是说这世上……”这话虽然不紧不慢,不急不躁,但颇带了些质问的意味。
听到此处,萧微忽然制止道:“琁君!”
少女注意到妇人鲜少的有些急躁,心中虽然疑惑,却也知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萧微幽暗无光的眸子里飞速的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落寞,接着又是良久的沉默。她像是在想着什么,又好像只是怔怔的发愣。
她一身素衣,不含一点点杂色,就像她如今一般,已是心如死灰。远一些看,她似一团随时都会离开的飘渺灵魂,枯槁着站在两人的面前,整个人全凭一口气撑着。良久,她才微微开口:“都进来吧!”
屋内的铺设极为简单。只设一席榻于前方,榻上设着素幔素帐。一旁的竹窗之下又设一桌案,案上也只古琴一架。四四方方的屋子,陈设却只占了很少的地方,显得屋子宽敞极了。
萧微自在古琴旁坐了,神色淡漠。
“你是谁?”萧微开门见山的向轩平问道。
见这妇人这等古怪,轩平也不好怠慢。“在下阿轩,京城人氏!只因做买卖欠了钱遭债主追杀,才逃进这里。”
萧微的嘴角泛起一抹讥诮,冷声道:“可怜你还伤了自己的身子救他,他却是满口的谎话!”萧微句句冷厉,又颇含挖苦之意。
琁君细长的睫毛微微一颤,没说什么。
轩平闻言,方想起刚才竹林之中琁君以内力相救,必会对她自己的身子有损。但她怎的这般隐忍,没有一点不舒服的反应,自己竟也粗心的没有发现她有什么不适。想到这儿,轩平有些自责。
“天下哪儿有什么真心之人呢!”这话萧微说的很轻,似是给琁君的告诫,又像是自己的叹息。
“你若真是什么商人,又怎会中如此高深的毒!”萧微抚着琴弦,似又想到了什么,问道:“你如今年岁几何了?”听声音,萧微猜测轩平年纪不大。
轩平眉头一凛,断然想不到这妇人竟有如此高深的洞察力,不禁对她又生了几分敬畏之心。“双十缺一!”轩平如实答道。
萧微心里微微一紧,却只是不着痕迹的捻了捻手指,慢慢陷入沉思。
她的想法,从不会轻易对别人说。虽然并不相信轩平,却也不愿再多言。多年以来,她一直在做的便是摒除烦忧、清心寡欲,如今自然不会轻易陷入烦恼之中。萧微也不再理会二人,竟自顾自的发起呆来。
见妇人久久地不发话,又似有倦怠之色。琁君便知那妇人烦倦了,就与轩平离开了。
萧微静坐在屋内,脑海里不断翻滚着多年前的她一辈子都难以忘记的记忆。
这里共有三间竹屋,面积很大,彼此相连。一看便知是雇佣多人费心建成,两个人住是绰绰有余的。
天色已暗,萧微的屋子一如往常安静,但琁君却是无法再安静了。
轩平随着琁君左绕右拐穿过一层又一层被琁君打开的木门,忽道:“在下之前礼数不周……”
轩平到底是依着规矩长大的,想着之前在竹林里未尽的礼数。虽然自己不大放在心上,却难保别人怪自己无礼,更何况琁君又在妇人面前那般维护自己。于情于礼,都该向琁君赔一礼。
可轩平到底是忽略了一点??:他不放在心上的礼节,琁君只会比他更不放在心上。琁君自幼不曾为规矩所累,红尘中人眼中再重要不过的事情于她而言也许是最稀松平常的事。
轩平未及说完,琁君已带他至住处。
“这里只有你们两个人住吗?”轩平一边打量着四周简单朴素的布置,一边问道。
拉开两扇合着的木门,里边的摆设与萧微屋里的几乎无异,一应的简单之极。
琁君点亮屋里的几盏烛台,跃动的火苗顿时将屋子里的黑暗驱逐殆尽。烛火的点点光晕映照在琁君向来平静冰冷的面孔上,竟添了几分柔和,衬着琁君柔顺细密长至小腿的青丝,竟让轩平产生了一种琁君温柔美丽的错觉。忽又猛然撞见琁君眼神中的冷意,轩平不禁为自己的这一想法感到好笑。
“这蜡烛也是你们自己造的?”轩平见屋内所用之物不似山里之物,又想像不出二人的生活来源,故此一问。
琁君瞥了一眼,淡淡答道:“自会有人送来。”
轩平点点头,也不好再多问。
琁君又拉开旁边一侧木门,轩平惊讶的发现门后竟别有洞天。
群翠环绕之下,夜幕掩映之中,一个不规则的圆形池子中正流动着汩汩清水。周围太过安静,以致能够异常清晰的听到水流流动的潺潺声。
微风轻和,万籁俱寂,一种和谐于天地,融洽于万物的空灵感油然而生。水面上升腾起阵阵温热的水汽,将一方天地裹围其中,好似仙雾围绕,令人心醉神驰。这便是一处温泉了!当初建此竹屋时就引了温泉水于此,在水边种满了各色奇异花草,以取其自然之精粹。但这花草久未打理,竟长势喜人。又经岁月积累,竟是浑然天成,看不出人工修饰的痕迹了。
“这屋子原是有人住的,有他的几件旧衣,你可以换!”琁君简洁的交代完,便转身欲走。
“这里还有别人住?”轩平好奇的问道。
“原来有,现在没有了。”琁君十分平静,看不出一点点情绪。“你休息吧!”
琁君离开,轩平也不相留。在山里转悠奔波了一天,他早已累了。
琁君回至自己屋内,照例练功,心境却较以往不同了,便是练功也觉得无味起来。
入夜,琁君凝神静坐,却久久地难以静心。毕竟,轩平这个山外之人的突然出现已极大的引起了她的兴趣。
一丝冷意忽然飘过,琁君猛然从自己思想的漩涡中醒来,向一旁未曾合上的镂空木门处望去。
萧微面色苍白,正静静立于那里。
琁君微讶,连忙起身过去,想要扶萧微进屋。
但和以往一样,萧微仍是冷淡的避开琁君。
或许是太习惯这样的萧微了,琁君并无不悦,只是忙拿披风与萧微披上。一整套动作下来,不亲不热,不冷不淡,看不出有什么感情来,反而有些疏远之意。
竹林之内本就阴寒,到了晚上更甚一筹。即便萧微在此生活多年,却比不上似乎是有着与生俱来的耐寒的本事的琁君。
琁君小心的瞧了瞧萧微,一时有些懊悔为了个不相干的人而伤了她。但很快,这种淡淡的悔意便消失殆尽了。
“你犹豫了!”萧微语调平静,看不出一点点情绪。
琁君却似听到了什么责罚的话一般,慌忙给萧微跪下了。
四周顿时安静的诡异,连竹叶摇曳之声都不曾闻见。若换了常人,早就抵不住萧微这番无言的沉默所带来的压抑了,但对琁君来说这一切都太过熟悉了,以致成了习惯。
“你的脚步凌乱了些,为我披衣时也不如往常利落。”萧微幽深的瞳孔里仍是暗淡无光,面上的线条却越发冷硬。“早与你说过,永远不要对你的目标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又加重了语气说道“包括我”。
琁君并非第一次听到这样冰冷无情的话,倒也不觉得什么,只是心底划过一抹连她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异样感觉。“我知道了。”
“那个阿轩,你既不想杀他,便也别放他走了。”
“是。”
萧微知道,自己的话即便琁君不同意或不理解,也是一定会照做的。也就不再嘱咐,拿下身上的披风,琁君连忙接过,转身回去了。
琁君久久立在原处,难以理解萧微的用意。
披了一件薄衣,琁君离开竹屋,她想散散心。
月光给大地披上了一层银白色的外衣,月色如洗,分外皎洁清冷。暗色的夜幕覆盖了整个儿天宇,几乎一切都陷入了沉眠,世界安静的出奇,琁君的心也安静的出奇。
她已在这里清心无欲的度过了十六年,若是可能,她的后半辈子也许也会这般度过,何况她也乐于如此。
她的世界很简单,简单的她眼里心里就只认黑白这两种天地间最简单却也最复杂的颜色。黑包罗万象,白宽容万物。每每想到外边的世界,她向往之余更多的想法则是安心呆在这里。
或许真的是难食人间烟火,无法忍受嘈杂凌乱的红尘吧!毕竟安静惯了,也孤独惯了,便不愿尝试繁华。但也可能是她在逃避,因为没有接触过便不敢去尝试。她担心红尘太苦,害怕俗世纷扰,所以不愿涉足。只是每次下定决心清修一生时,却总会有一抹连自己都难以察觉,不愿承认的落寞在心里迅速的闪过。
琁君拿出一只触手生凉的白玉箫来,却不吹奏,只是把玩。
在她看来,世间一切人为的音色固然美丽,却不可避免的失之做作。终敌不过最天然的风声雨声水声,甚至是无声。所以即便她自小研习乐理,又对此觉悟颇佳,却是极少吹奏。
琁君握着周身刻有蝉纹的细腻光洁的玉箫,神色微微的发滞。
她生来性子偏冷,练的又是阴柔之术,多年下来,早已养成了心如止水的性格,难免整个人都给人冰冷的感觉。
琁君在这片竹林里度过了无数个这样的夜晚,每每心情忧郁时便会来此。今晚却是久久难以静心,和轩平的每一次对话都不断的浮现在脑海里。
她鲜少地有点烦躁,也怀疑将轩平拉入自己的生活是否是明智之举。莫名的,她又有点想杀了轩平的冲动,一切回到原点也未尝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