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剪子来,戗菜刀。”老巷的平静,被磨刀匠的吆喝打破。那吆喝的尾音拖得极长极长,像极长极长的忧伤。二姨说:“端午节下雨,不是好兆头。”此时,老屋外风雨交加,风刮进老屋,墙上报纸,哗哗作响。二姨说:“死胡同尽头的空房子,怕是有鬼,一到晚上,有鬼火,有响声。”三姨说:“瞎说,那是幻觉。”三姨说:“世上哪有鬼?有鬼也是人变的。”伍燕说:“房子里有人。”三姨说:“空了多年的房子,哪里来人。”
二姨他打了个寒噤道:“我感觉,空房子阴魂不散,我注意看,空房子旁边是死角,前面还有水井,风水不好。每次从那儿过,阴气森森。”三姨说:“封建迷信思想,神神鬼鬼的东西,少说。”三姨从箩筐里抓起一团肉粽,填进苇叶,十指灵动,折出三角团,缠绕麻线,红、黄、白、青、黑,五色麻线,对应五种粽心,豆沙、蛋黄、莲子、鲜肉、香肠。二姨将包好的粽子放入大锅,拿大竹筒压实。
磨刀匠吆喝,渐行渐远。此时,伍燕坐在门槛,手拿风车,风车转动,伍燕绽放微笑。薛情想起刚来时的伍燕,瘦脸颊、麻花辫、大眼睛、改短的花棉衣,如今,一张小美人脸,脸颊圆润,五官舒展,只是颧骨上两团高原红,和乡音一样,尚未褪尽,成为原乡留下的印记,头上发夹,已经生锈,三姨要买新的给她,她不要。伍燕喜欢跟姥爷去集市卖鸽子,给鸽子换水喂食,绑腿环,配制保健砂。她喜欢趴在窗台上,看这些飞禽,纸飞机般,从天窗飞进飞出,咕咕叫,彼此呼唤。姥爷不卖鸽子的时候,就带她去空音院旁边的竹林,削下竹条,长的扎鸽笼,短的做风车,浆糊粘彩纸,成为玩具。薛情记得,四姨走后一段日子里,她时常拿风车,坐在门槛,看人来人往,听青石板上深深浅浅脚步声。苦苦等待熟悉身影,一双眼睛,望眼欲穿。
此时,门口有响动,有二姨骂声。只见门口坐个叫花子,是伍燕领来。二姨像看到怪物,发出刺耳尖叫:“这个腌臜东西,怎么会进门?快出去。”她顺手抄起一根笤帚。三姨说,我以为是拉粪车的来了。薛情看见一个年轻女子,脸像抹一层脆弱的沥青。凡琦被二姨赶出门,蹲在门口。她说:“能给点吃的吗?我三天没吃饭了。”母亲将刚蒸好的粽子给她。她抓过去,不顾烫,剥去苇叶,塞进嘴,用力咬,露出发黄的牙齿,两眼织满红血丝,凹陷的脸颊立刻鼓胀,咀嚼的蠕动使她的表情看不出是兴奋还是悲哀。薛情知道,伍燕没有胡说,那是寄居在空房子的人。
几个饱嗝后,她用袖子抹抹油嘴,说自己是外乡人,流落到此地,希望帮她,只要找到活路,立刻离开。她讲起身世,父母死得早,哥哥一手拉扯大,去年哥哥矿下透水,死了,嫂子不容她,撵出村,到了府北,没寻到工作,身上钱用光,回不去,只能讨饭,四处流落。二姨说:“我不想听。你这种人,没户口,没工作,现在叫盲流,身份最可疑,影响城市治安。鬼晓得你是啥人,流窜犯?盗窃犯?三只手?人拐子?”凡琦说:“我不是坏人,有证件,有证明。”她掏出身份证,几张照片。三姨说:“十七岁,未成年人,能有啥?”二姨说:“人不可貌相,现如今,人心叵测,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做起事辣手辣脚。”三姨吓唬凡琦说:“你要骗人,马上派出所报案。”母亲说:“盲流不是瘟疫,危言耸听。”姥爷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以暂时留她吃住,有个温饱。”二姨说:“老头子要大发慈悲了。”姥爷说:“你们过惯好日子,哪晓得其他人有苦有悲。我小时候逃荒,跟她现在一样。一个小姑娘,外面流浪,遇到坏人,等于掉进火坑。”二姨冷笑说:“家里已经多了一个,还要多出一个。”
凡琦泪眼婆娑,伍燕也跟着掉泪,仿佛哭能相互传染。两人蹲在门边,身上淋雨,可怜得像一对无家可归的鸽子。二姨说:“过节哭哭啼啼,多不吉利。”凡琦说:“我不要住,只求赏口饭吃。”母亲说:“给饭吃,当然没问题,可是住那种危房,实在危险,不如将后间腾出来,给她住。”姨娘们都不说话,算是对收留的默认。母亲说:“先洗澡,换衣裳。有菖蒲、艾草,熬热水洗,杀毒杀虫。”凡琦走进屋,看见门框上对联,轻念出声:“平安屋室小能蔽风雨雪,幸福宅心宽可装天地人,家和万事兴。”对联的纸皮老化,开裂,金粉脱落。二姨说:“是个识字的。”
在卓家寄居下来的凡琦,渐渐习惯了环境,帮着做家务,带伍燕,像是用这样的方式来报恩。姨娘们都待她如家人。收留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盲流”,在外人看来,大概是一件难以理喻的荒唐事,可是,比起光怪陆离的社会,恐怕算不得稀奇。多年后他回忆起来,母亲和姥爷对于伍燕和凡琦的态度,算不得值得夸耀的品德,不过是平凡的人在面对弱者时,将“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的理想付诸于具体而实在的行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