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门口,停了两辆人力三轮,一前一后,蒙蒙细雪中,形成两团浑浊黑影,泥泞的雪地上,拖出四条弯曲凹印。头辆车,帆布篷推开,蜷缩车座的人,立刻舒展成两个高大男子,娘舅和豹哥,嘴上招呼,手上不得空,几个大蛇皮口袋,三步两步追随下车。娘舅摸摸薛情脑袋,跨过门槛。娘舅派头足,老板裤,夹克衫,白衬衫吐出领口。后辆车,车篷未开,先伸出一把绢伞,如同孔雀开屏。伞下,一只高跟鞋,摸索落脚点,找着了,踮脚尖,站稳,另一只鞋,缓缓下车。伞面遮住头脸,只见黑丝葛纱衣,藕荷色裙裤,臂膀一只坤包,一步三摇,高跟鞋,小船一般,雪泥里颠来簸去。门口止步,伞一收,一抖,细雪纷扬,露出一张脸,薛情差点没认出舅姆,妆浓得散不开,面色却不新鲜,像上色的黑白照片,脸底是鱼肚白,残酷的白,脸颊是淤血红,惨烈的红。电烫卷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发夹一枚,浪花一朵。看见小外甥,一声“哈罗”,洋泾浜口语。
后面的人,薛情认不得,咚一下跳下车,双脚着地,从动作看,不像女人,从体态看,不像年轻人,从打扮看,不像现代人。她一下车,就从车上拉扯出一个小女孩,双人车座里,竟然“多”出一个人。舅姆说,回城前,先去了趟卓玟那儿,把她接来,女娃是她二女儿,名叫伍燕。母亲叫薛情喊“四姨”,薛情骨朵了嘴:“她那么老,为啥是四姨?”四姨肩头猛一沉,眉头锁成疙瘩。母亲往儿子额头上一戳:“你呀,怎么没规矩?”挤个别扭的笑,说:“小孩说话,口不择言,没轻没重。”四姨操外地口音说:“没事,童言无忌。”母亲说:“薛情,你兜里有果丹皮,分一些给表妹。”薛情掏出零食,伸手递去,伍燕不动,羞羞答答,紧靠四姨身边,脸颊鼓起两团红,一件毛衣,腰身袖口,毛色不一,是续过毛线,一条灯芯裤,裤腿有折痕,明显“五年计划”,一年放长一截。四姨跟她低声耳语几句,她才伸手接住。三姨摘下眼镜,做鬼脸,伍燕一笑,双瞳闪闪,唇齿张开,一口白牙,两只酒窝。二姨挤眉弄眼说:“儿随母,女随父,四妹夫长相,应该不错。”
娘舅一家,两年不见,模样全变,变化最大,要数豹哥,新潮体恤衫,萝卜裤,长头发,一缕黄一缕棕,仿佛杂交犬体毛,金丝蛤蟆墨镜,商标保留,远看是苍蝇。摘下墨镜,新割双眼皮,吓二姨一跳。二姨说:“流里流气。”母亲说:“本来浓眉大眼,有男子气,现在不男不女。”“你们过时了,不懂。”豹哥摇摇脑袋,一绺额发,轻轻甩上头顶。卷起袖子,手臂一个黑乎乎家伙,吸引眼球。虎哥咋咋呼呼:“哇,刺青,一头金钱豹。”三姨说:“怪吓人。”
这时,娘舅拖来蛇皮口袋,鼓捣一番,说:“从南方回来,带了礼物,人人有份。”大姐夫,二妹夫,三妹夫,一人一把剃须刀。娘舅说:“进口刀片。”匡虎和薛情,一人一只电子表。豹哥说:“全自动表,好看吧。”大姐一串玛瑙手镯,二妹一对翡翠耳环,三妹一条珍珠项链,四妹一枚水晶胸针。舅姆说:“外贸公司淘的,出口转内销。”豹哥说:“走俏商品,都是进口货。”母亲说:“我就不喜欢进口东西,要说质量好,还数老国货。”娘舅说:“老国货,结实,但是大,笨,现在的用品,讲究小巧,美观。”
虎哥凑到母亲跟前,两眼发绿光:“大娘,你有新镯子了,把那只玉镯子送给我吧。”母亲瞪一眼匡虎说:“少打鬼主意,啥东西落你手里,没得善终。”虎哥说:“要不我再送电子表。”“我不稀罕。”母亲看一眼父亲说:“给我金山,我都不换。”
娘舅拿一只紫砂壶,递给姥爷,说:“爸,这是寿礼。”过两天是姥爷六十大寿,母亲和姨娘们给姥爷合做了一身棉衣。娘舅说:“老头子做寿,要做,就要做的热闹。”娘舅请一家人到西餐厅开洋荤。母亲轻轻哼一声:“典型暴发户。”娘舅已经今非昔比了,自从跟着蒙光做生意,很快就摸清了门路。从家俬厂出来,便做起了倒卖皮鞋的生意。从厂里拿批发价,运出来卖,赚差价,政策好了,限制少了,两年下来,荷包鼓起来了。
乌托邦大饭店,俄式风格,时代象征。如今重开,等于老树回春,梅开二度。姥爷的寿宴,就在此地,包间、西餐、酒水,全由娘舅埋单,名为姥爷祝寿,实为娘舅请客。
出租车开到饭店门口,爱奥尼克大理石门柱上,挂一条横幅,借用老套口号格式:“热烈庆祝卓能老人花甲大寿!”末尾的感叹号,加重口号的力量。未进大厅,一曲《致爱丽丝》先飘出来,一直进行到开席,也不停顿,既是迎宾曲,又是祝酒歌。薛情站在高背椅上,看白雪花的天棚、雕花的罗马式立柱、绿色的大理石墙壁,顶上是蓝色的穹顶,又高又阔,雕有天使圣母十字架,如何看也看不够。母亲把他按在座位上,面前一张长条餐桌,从一头往另一头看过去,人跟人面对面,不像吃饭,像谈判,一个个拿执刀叉,郑重其事。
一家人围桌落坐。姥爷坐桌首。右边是舅公一家,舅公是军级干部,行军壶一样的脸上,一双豹眼,两条法令纹,不怒自威,腰板直,像高粱杆挺立。舅婆头顶高高发髻,鬓角斑白,长得细眉细目,说话细声细气,手里总在捻一串佛珠。旁边是表舅蓝天,听舅婆说他准备入伍,年内就要走。薛情看看表舅,剑眉星目,翩翩少年郎。
娘舅举起酒杯,站起来说:“多年来,一大家子,聚少离多,今天总算到齐,这一杯,为合家团圆。”大家再站起来,举杯,一饮而尽。十多只酒杯靠拢,聚齐,彼此触碰,叮叮当当。娘舅再斟满,再捧高,说:“这一杯,敬老寿星。”说罢,弯腰倾身,酒杯稳稳放低,虎口掐住高脚杯腰际,同姥爷的酒杯,当空一撞,红酒荡一荡。
父亲和母亲端酒杯,走向姥爷,施施然举起来,说:“寿比南山。”一口闷掉,杯子一翻,现出杯底。二姨跟着站起身,走过去,酒递到姥爷跟前,碰一杯说:“长命百岁。”二姨在共和路上开一爿粮店。店内除了米袋,就是秤多,地上有台秤,桌上有案秤,当门悬一杆大秤,像随时提醒买卖诚信、公平交易。二姨父向姥爷敬过酒,连忙擎着酒瓶,踱到娘舅面前,替他添酒,边敬酒边说:“哥,你发了财,可别忘了兄弟我呀。”说完笑一笑,五官堆在一起,等于紧急集合。娘舅推开酒杯,把花生碟拉到跟前,抓了一把,往嘴里一送,咯嘣咯嘣。
此刻,三姨站在姥爷面前,推推眼镜说:“笑口常开。”碰过杯,浅浅抿一口。三姨是公共汽车售票员,火车站到大学的公交车上,会看见她。她戴黑边眼镜,常坐在车门左侧高脚椅上。座位前一个铁皮箱,有车门开关按钮,报站名小喇叭,上下班高峰,小喇叭响起她的普通话:“请大家为老人和怀抱小孩的女同志让座。上车的请往里走,不要堵在车门。”说完,走下座位售票,挤进人缝,泥鳅一般。票盒打开,票板骑马钉上,刷刷刷,同时撕下几张车票。三姨的手指又细又长,像一把干豇豆。
舅公舅婆同父亲母亲,相谈甚欢,一个话题接一个话题,从计划生育到一国两制,从足球赛到经济体制改革。娘舅和表舅,情同手足,挨着坐,吃酒聊天,也是呶呶不休。娘舅说:“这趟去南方,开眼界,长见识。”表舅问:“下海的多不多?”娘舅说:“满大街公司,贸易公司,发展公司,外贸公司……特区政策优惠,发展快,老外多,华侨多。进出口商品交易博览会,人山人海,大包小包。博览会上商品,工业产品,应有尽有。”娘舅又说:“现在做生意,做进出口、外贸,最赚钱。几千几万的赚头,风险大,要胆子大,关系硬。”母亲说:“现在的人,百家姓去掉赵,开口就是钱。”
舅公吸一口烟说:“发展是硬道理,计划经济僵化,行不通,市场经济灵活。”姥爷几杯酒下肚,脸烘得发红,探照灯似的向全桌一照:“痴人多福,我倒希望人不要那么精明。”
吃的是西餐,平时难得一见,更不说品尝。二姨嘀咕道:“一桌差不多一百块,一口气吃掉普通人几个月工资,开这种洋荤,简直是烧钱。”三姨说:“又不是你掏钱,管那么多。”
轮到四姨敬酒。两只酒杯轻轻一碰,等于轻轻一吻,一口气喝完,和姥爷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薛情看清她,脸颊泛起酡酡然两团红晕,眉目酷似母亲,尤其一双眼睛,总像含泪。四姨像有什么话要说,嘴刚张开,就闭上了,母亲见她面有难色,问她是否有话,她静一静,说:“我想过几天回去。”二姨说:“干嘛慌着走?”母亲说:“多待几天,来一趟不容易。”“不了,家里还有个小的,等我回去照顾。”三姨吃惊的瞪大眼睛:“你又生了?我都没怀上,你就一口气生了三胎?”立刻打住,不往下说。母亲问:“男孩女孩?”“男孩。”四姨说,“为了生他,到处躲躲藏藏,打游击。”母亲说:“糊涂。”四姨磕磕巴巴说:“我想,这次,一个人回去。”大家都看着她,没转过弯,忽然,目光齐刷刷聚焦到伍燕身上。伍燕累了,竟倒在高背椅上睡着了。母亲问:“你的意思,把伍燕留下?”四姨点点头。三姨说:“那怎么行。”二姨说:“生一窝,又不养,丢给娘家,这算啥?”二姨越说越来气:“我看你丢给谁?我已经有两个儿子,够操心了,还要开米店,反正我不要,大姐有一个了,还准备要二胎,三妹倒是没娃娃,人家结婚不久,给你带,可能吧?带娃娃,不是带宠物,吃喝拉撒,样样操心。反正我不带。”四姨脸上,两行清泪,潺潺流下。娘舅说:“这是我的意思,这趟去小妹家,想不到,他们那里条件还那么落后,跟外面世界差距太大。要养三个,经济困难。”“是你的意思,你带呗。”二姨说完,看看舅姆表情,又说,“我看谁都不要,干脆送人,谁家没小孩谁要。”“你们都不带,我带。”姥爷突然说,“造孽,真是造孽。”母亲说:“小妹有难,我们做姐姐的,该不该管,光嘴巴说得好,有啥用。”又对四姨说:“小妹,放心好了,伍燕就留在这儿,我不信,这么多姨娘,养不出一个丫头。”三姨拿眼睛指着伍燕,说:“这么小,离得了亲妈么?”母亲说:“离不了,也得离。”
四姨临走前,母亲和姨娘们给她准备行李,新旧衣裤、干货调料……样样要实在,要贴家。姥爷出面,亲手交给四姨一个布帕子,一打开,三姨哎呀一声,一叠大团结,橡皮筋捆牢,软塌塌,皱巴巴,全是那么多年卖鸽子的钱。二姨说:“爸,不晓得你存了这么多私房钱。”她伸手,拿起来一掂,心头默数,“好几百,大方哟。”四姨要推掉,姥爷硬给,父女两个,客气几趟,最终收下来。四姨走时,伍燕拉住她衣角,她取下发夹,用牙齿扳开,夹在伍燕头上,说:“在外公家要听话。”说完,走出门,伍燕随后,追出老巷,直到四姨上车,给一把拽下。伍燕要追公共汽车,哭得一塌糊涂,二姨三姨四只手,几乎捉不住一个瘦小女孩。汽车尾喷吐滚滚黑烟,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