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我给马伯家打电话,让马承颂过来,一起送兆里赛布去乱营街十号院,然后再去报告文学研究会。
兆里赛布要走了,母亲忽然亲切起来,早餐准备了许多油条,油炸馍,还给两人煎了四个鸡蛋,嘱咐两人以后有空就来家里玩,两人穿在身上的旧衣服,要换下来,也说不要换了,穿上走吧!
父亲说,“那边安顿好了,我也就放心了,蓝承祖如果真能把饭馆门面给了兆里,更是积了天大的阴德,到底是江湖上摔打过的人,办法多,路道粗,不服不行。得空了就赶快给家里写信打电话,让你们的爹也好放下心,不要让他们提心吊胆。”
兆里赛布就鸡叼米一般点着头,又说一堆麻烦了谢谢了打扰了之类的客套话。
承颂来了,我出去叫了一辆摩的,将两人灰仆仆的行李扔上去。到了乱营街十号院,髭毛乱扎的工头翟毛础已经等在院子里,正圪蹴在墙根子抽莫合烟。他旁边还圪蹴着一个,矮短如傻儿小湖,却有粗壮的胳膊和手足,这大慨就是罗流儿了。翟毛础见兆里赛布到了,扔了烟屁股,让罗流儿把两人的脏行李卷儿拎到地下室去。
地下室甬道十分昏暗,有股扑鼻子的老鼠味儿和霉白菜味儿,空出的两间房果然有床铺,屁股坐上去,格格吱吱乱响。兆里赛布一人占了一间,很是满意。翟毛础说,“蓝老板对你们,真够意思了,白住房子不说,还他妈一人一间,我和罗流儿挤在一间里,每月还得八十块钱房租呢!”
就让罗流儿同兆里赛布握手,说小矮子是四川盲流,看上去象十三岁,其实三十岁了。一边拍皮球一样拍罗流儿的大脑袋,笑道,“你们可别看他个子又小又矮象土行孙,这狗日的狗杂松力气大得很!看见院子水池边上的那只石锁了吧,那石锁少说也有一百几十斤重,狗日的一口气能举三十下,脸不变色心不跳,我举十几下就东倒西歪了,不信你们举一下试试看!”
罗流儿任由翟毛础拍他的脑袋,挺着胸脯,木着脸,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赛布见那石锁躺在水池边上,往手心吐口唾沫,弯腰抓住锁柄,运口气,大吼一声,举了起来,过了十五下,渐渐力气不支,就势扔下喘着粗气说,“罗哥儿个子矮,我当然举不过他,个子高大的人吃亏!”
承颂也跃跃欲试,上去举了七下,就踉跄起来,罗流儿冷笑一声,说,“格老子的城里人,细皮嫩肉,弱不禁风,还想跟老子们比力气!”
翟毛础看见那个大胸脯女人从院门进来,就亮着眼,喊,“喂喂,陈大娥!你赶快给你翟哥把地下室工具房打开,我们人马齐了,要干活了,你她妈的看院子的不好好在院子里呆着,到处浪荡什么!”
陈大娥扭着腚,笑骂,“老翟毛你咋唬啥呢!老娘到彩凤美容店看卖那个的去了,你想看也去看呀!”
翟毛础咧着满嘴黄板牙,也笑,“你看人家卖什么?你自已就可以卖嘛,你这身好膘,人见人爱,价格压低一点,翟哥第一个上你!”
两人对骂得十分粗俗,承颂觉得这些人怎么都这么下流。看翟毛础拍着陈大娥的屁股,往地下室去,就催我赶快走人。承颂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留着二马分鬃、梅朝奉式的大分头,温文尔雅,样子很象知识分子,自我感觉也象知识分子,见不得粗人,听不得粗话脏话下流话。
我恰巧相反,听翟毛础和陈大娥打情骂俏,觉得十分亲切,开心。我是天生适应粗俗的人。
报告文学研究会在市联合办公大楼,在城市繁华中心位置,楼型象座方尖碑,倒也别致,就是不适用,房间都小得象鸽笼子,而且楼层越高房间越小。
戴明理的办公室在十五层,电梯坏了,只能徒步上去。楼梯里没有电灯,黑乎乎的,还有股冲鼻子的尿骚味儿。摸索攀登,到十五层已是两腿发软,一身臭汗。找到办公室,戴叔正和一个人说话,让我和承颂先等一会儿。我和承颂就往沙发上坐,沙发里的弹簧坏了,屁股压上去,如同坐在尖石堆上。
看那个和戴叔说话的人,头发稀乱,胡髭巴茬,好象几个月没有洗脸,苦着脸子拼命的吸烟,戴叔好象正在安慰这个一脸晦气的人,说,“老童,想开点想开点,事情已经弄成这个样子了,愁肠结肚的有什么用?天无绝人之路嘛,你还是要振作起来!我看你还是到潘沃公司去试试,总比你躲在家里发愁生闷气好些!”
说着就介绍姓童的和我们认识。童溪水就苦着脸子同我们握握手。
戴叔说,“你们三个,现在就去公司,我给潘沃打了电话,介绍过你们了,约好了今天见面的。”
我说,“研究会的公司,怎么不在研究会?潘沃和研究会,到底什么关糸?”
戴叔说,“什么关糸?挂靠关糸。潘沃按合同每年给研究会交点管理费,她用研究会的名义编书,创造效益,就这么个关糸。研究会的办公经费,就靠这点管理费,明白了吗?”
潘沃的公司正式名称叫“报告文学家研究会文化发展中心”。中心不好叫,就简化成潘沃公司了。公司设在葱岭路一座写字楼里,距离报告文学研究会至少二十站路。得转乘三次公共汽车,搭的去十块钱够了,坐公共汽车我和承颂也得六块钱,不如搭的。但童溪水却不愿意,说现在穷得连饭钱都有没有,哪里能搭得起出租车!
我说,“老童,你快五十岁了吧?怎么混成这个样子?连饭钱都没有,你这不是诬蔑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吗!”
童溪水就苦笑一下,从口袋里抓出一把莫合烟,说,“我烟瘾大,以前还能抽得起黄雪莲,哈德门,现在连块把钱的飞马烟都抽不起了,只能抽这种捞什子!”
我和承颂就问到底怎么回事?生活发生什么变故了?
童溪水就叹口气,说,“也怪我自已,我这张臭嘴!走风漏气,把一些不该说的话说了,心里憋屈,一肚子苦水,有个人愿意听,就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全倒出来了,说的时候只图一时痛快,哪里想到会丢了饭碗!”
童溪水说话颠三倒四,时序错乱,听半天才明白,原来他一直在靖边街的旺城建筑公司当秘书,老板冯海旺给他的工资有一千多元,靠这工资,勉强可以养家糊口,供两个孩子上学,业余时间偷偷搞点文学创作,挣点小钱,还不敢让老板知道。老板行伍出身,脾气暴燥,经常象训孙子一样对他进行训斥,让他倍感压抑,又没有一个朋友可以诉说,就这么压抑苦闷了十几年。有一天公司忽然来了一个年轻记者,两人拉上了老乡,记者听说他喜欢写作,就跟他到家里长聊,就说了自已的许多委屈和苦衷,最要命的是说了公司上下文化素质太低,不尊重人,军阀作风,农民式管理和偷工减料之类的话。年轻记者烂记于心,回去后就赶写了一篇访谈,题目就叫“业余作家童溪水苦不堪言”,并且很快见报。
这张报纸公司订了两份,老板冯海旺桌上就有一份。
冯海旺让童溪水去他的办公室。这回火暴脾气没有发火骂人,换了一种陌生口气,简直可以说有些和颜悦色,说,“童溪水你是天上的文曲星呵!掉进我们旺城这粪坑里了,真是太委屈你了!我这人农民出身,文化素质很低,一直没有发现你是个作家,是个难得的人才,让你苦不堪言了!非常对不住你!现在你成文化名人了,都抢着要你呢,我这小庙不敢留你这大菩萨了,所以,你赶快走人吧,说走就走,不敢耽误你呵!”
童溪水想说明和解释一下,冯海旺忽然一拍桌子,双眼圆睁如牛卵,大吼道,“滚,滚!卑鄙小人!快给老子滚!”
童溪水就只好滚,一句滚,他的生活来源立刻就断了,走投无路了,只好硬着头皮来找戴明理。
童溪水说他非常崇拜戴老师,很少有作家能象戴老师这样,始终把关注的目光对着社会最底层的,苦难深重的盲流群落,把他们的历经磨难,屈辱,困顿,漂泊人生,写得那么生动鲜活,惨烈悲壮,他就是因为读了戴老师的书,才出了阳关的。此前,他在西京一个古建筑队有份正式工作,心血来潮,把工作辞了,往新疆跑。街头流浪了几个月,吃尽苦头,几经周折,才找到旺城这份工作。
童溪水说他受戴老师的启发,利用业余零碎时间,写了一部长篇小说,结合自已的流浪经历,写他父亲的流浪故事。他说他老家是晋西北的保德,保德、平鲁、偏关,和陕北的府谷、神木一样,都是很穷的地方。他爹年轻时,走过坝口、纳林、库布其沙漠到包头的那条逃荒路。后来又从包头沿黄河下蹬口和中卫,多半辈子都走在路上了。那一路的遭遇故事,都印在他脑子里。小说写出来后,向戴老师请教,戴老师很感兴趣,说写得不错,指出一些缺点,让他认真修改。还答应向出版社推荐。戴老师这个人,真是古道热肠得很。
说完他的长篇小说,童溪水好象从梦里醒过来,又哭丧起脸,唉声叹气,承颂就说,“老童你也不要想不开,冯老板让你滚蛋,说不定倒真是坏事变好事了,戴叔能看上你写的长篇小说,说明你这个人真是个人才,必有一番作为!”
我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冯老板算球的权贵!农民企业家而已,一辈子伺候那么个鸟人,真委屈你了,你是作家,特殊人才,社会应当给你更公正的待遇!”
童溪水继续苦笑,拍拍我和承颂,说,“两位小兄弟,你们就不要宽我的心了,我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要让你们来宽慰我,想想我老童心里是什么滋味?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咱们只有骑驴看账本,走着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