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理是下午六点钟下飞机的,这是兆里赛布住我家的第五天。母亲怕他们继续住下去,借故跟父亲大吵大闹,幸好马万山请吃晚饭,父亲和我领着他们,像躲瘟神一样逃到马家。戴明理直接从机场赶到马家。他写那本《绝域苍茫》的书以前,为寻访悦般河谷乐土驿逃散的外乡人,专程去马莲窝子找过杨智、赛麦堆、董传宝,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兆里赛布的少年模样,他还依稀记得。杨智赛麦堆的信,应该直接写给他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给他写。大概他们觉得,戴明理这人来去匆匆,萍踪无定,怕兆里赛布找不到他,所以,还是写给李蓟南稳妥可靠些。
马万山家清一色的男人世界,马万山老婆五年前得急病死了,八十岁的老父卧病不起,得的是食道癌,厂里拿不出钱给老爷子治病,这位建厂元老,八级钳工,只好用土方子治自已的病,由马伯的儿子马承颂到戈壁滩采骆驼蓬,磨成细粉,天天服用,坚持几年,居然见效,现在偶尔还能下床活动。马伯为准备这桌饭,和承颂到城郊的五宫湖钓了一天鱼,足有十公斤,又买了一只天山草鸡。我们赶到时,锅灶刚热,兆里自告奋勇,下厨房给大家炒大盘鸡,大盘鱼。
戴叔进门之前,特意进超市买了四瓶伊犁特,还给老爷子买了一堆补品。酒足够,又没有女人烦扰,大家都非常放松,尤其父亲,更是如释重负。兆里的大盘鸡、大盘鱼上桌,大家争相品尝,都夸味道不错。
戴叔说,“兆里你爹当过炊事班长,你这手艺是不是跟你爹学的?”
兆里就说是在照壁山烧石灰时跟王百顺学的,学了手艺,才想起在八里墩盖饭馆,哪里会想到,那公路会是全封闭的高速公路!
戴叔说,“你没有见过高速公路,能想起盖路边店,说明你脑子灵活,敢想敢干,那些看你笑话的人应该笑话他们自已才对,他们从生到死,就守着那片沙土地,一辈子迈不出一步,你能想到到二十公里地外的公路边开饭馆,很不简单了!”
兆里笑笑,说,“戴叔你宽我的心呢,为盖那两间房,灵兰赛布帮我辛苦了两个月,花了一千多元,现在它孤仃仃立在公路边,成了哈萨克牧民的羊圈,远远看一眼,心就像刀子割了似的难受!”
戴叔说,“难受什么?你交了点学费,长了大见识,知道要走出穷乡僻壤寻找发展空间,这就是进步!敢于背乡离井往外跑的农民,才是最有活力,最有希望的农民,一辈子守着祖坟边上的那点地,能有什么大出息!”
父亲说,“话说到这里,明理你得帮兆里赛布拿主意了,现在只有你还有点办法,他们来了好几天了,魏玉珍是越闹越不像话,女人到了更年期,真是疯狗一样!”
戴叔说,“这事我想了几天,我看还是得找蓝承祖和黎素玉。我认识的那些人,都是务虚不务实的,找他们没有用。蓝承祖和黎素玉两口子都是马莲窝子知青,又是暴发户,凭什么要放过他们?我知道你们不好开口,尤其蓟南,打死你也不会求蓝承祖,但是我可以说,不是求他们,而是勒令他们,这事他们非管不可!”
说着,不顾大家劝阻,就往蓝宅打手机,那边黎素玉接了,听出是戴明理,就寒喧起来。戴叔说马莲窝子来人了,是杨智赛麦堆的儿子,手机里就发出一串惊呼。戴叔让兆里赛布跟黎素玉通话,两个人你推我我推你,兆里怯生生叫了声黎姨,说了几句,戴叔又朝父亲挤眉弄眼,问,“你也来几句?”父亲慌忙摆手,兀自红了脸。戴叔接过手机,大声说,“我们这儿是布衣寒士和下里巴人的聚会,不好意思请你们白领阶级参加。明天我们一起开过去,素玉你给蓝老板打好招呼,准备好美酒隹肴,一桌子不能少于五千元!”
手机里格格笑着,说,“来吧来吧,欢迎欢迎!”声音很脆,我就偷看父亲,父亲木着脸,很严肃的样子,但竖着耳朵仔细在听。我忽然就想起他当年的日记里的那些肉麻的文字,禁不住偷笑起来。
兆里赛布总算有地方可以打发了,父亲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对戴叔说,“明理,我要跟你碰一杯!你写杨智赛麦堆他们的那本《绝域苍茫》,确实不错,一个班的同学里,论人品文品,我最佩服的还是你!”
戴叔说,“蓟南你这是假谦虚嘛,你的禀赋智商都远在我之上,就是运气差了点,再就是太认死理,你说你和蓝承祖、黎素玉有必要把关糸搞得像仇人一样吗?都过去三十年的事了,还老记着那些恩恩怨怨干什么?”
父亲说,“当着晚辈们的面,你就给我留点面子,不提他们了好不好?听说你又出了几本书,什么时候让我拜读拜读?”
戴叔说,“那都是些文字垃圾,怎么能进你的法眼?我现在是能来钱的就写,连电视片都写,著书都为稻梁谋么,女儿在澳州读书,她妈妈又有病,我得拼命挣钱。斯文扫地,其实跟妓女也差不多了,妓女卖身我卖文,都是卖,本质上一点区别都没有!”
父亲哑着声说,“你女儿熬出来,会加倍报偿你,将来说不定你也移民过去,成澳州华侨了,听王皓的消息,他在那边别墅宝车样样都有了。我的儿女,哪个是成器的?他都二十五六岁了,还靠我养活呢!”
父亲横扫我一眼,一付朽木不可雕也的神态。我说,“我是不成器,对不起你了,你的高足王子岳不是成器了吗?你应该让我姐抓紧结婚,到加拿大陪读,过几年把你和我妈接过去,在大洋彼岸当寓公,无忧无虑,过天堂生活,不是一样前途十分光明吗?”
父亲伸出一指,在空中朝我戳着,说,“我最看不上你这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你说你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说,“我不知道!问你自已吧,打小儿你就鼓励我长大当祖冲之、张衡、宋应星,你自已当不了,让我当,强人所难嘛!我当不了,只好当二赖子!”
大家就都笑,父亲也笑,说,“这个孽种也就这样了,死驴不怕狼啃,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由他去了!”
说笑一阵,戴明理趁着酒兴,给大家说起一个洞穴人挖地洞的故事。
说的其实还是《绝域苍茫》中的那群不被当地人所容的外乡人。
严冬将至,卷缩在山洞的外乡人,没有度过冬寒的粮食,人不能像冬眠的蛇一样不吃不喝呵!十几户人家,五个月的漫长冬季,没吃没喝,新挖的栖身山洞等于自掘的坟墓。
后来,从鼹鼠打洞,他们受到了启发,终于想出了熬过严冬又不至饿死人的办法。他们偷偷在陡峭的悦般河岸壁上凿开一个洞,洞口开在岸崖上长满野蔷薇和葛藤的地方,非常隐蔽,河对岸的人绝对看不出那儿藏着一个隐蔽洞口。每天夜里,他们派三个人从洞口进去,轮流挖洞掘进,挖出的新土装在自编的红柳筐里,递出洞口,一筐筐倒入湍急的悦般河,河水的喧嚣奔腾掩盖了倾土的声音。所有的痕迹都被河水冲走。外乡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挖了一个月,终于让一条长长的隐蔽地道,准确地通到当地人的粮仓下面。向上的竖洞大约有两米深,为倒扣的漏斗形状,他们用一根顶部削尖的空心竹杆插入粮垛,需要时,捅动竹杆,麦粒就从竹杆中流泻出来,用袋子装了,再趁夜色运出去。怕被守仓人发现,他们每次都不多取,仅够维持生命,以不饿死人为原则。就这样,这群外来的鼹鼠靠着偷来的粮食,在冰冷的窖洞里度过了漫长的冬季。春天来临,残雪融化的时节,他们跌跌撞撞从各自的洞穴里走出来,大人小孩都因经久不见阳光而惨白着脸,但他们站在初青的荒坡上的样子却像野草一样,在春风中舒展,绽发出强劲的生命力。
当地人百思不得其解,这些外乡客在坡洞里整整蛰伏了一冬,来的时候衣衫褴褛,一贫如冼,靠挖野菜,拾荒度日,偶尔进山挖点贝母,党参,下河捞几条鱼,偷偷拿到悦般镇去换几斤粗粮,除此之外,看不出他们还有别的生活来源,他们到底靠什么熬过五个月冷冬的?难道他们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答案是两年后的秋天才被发现的。新粮入库,清扫仓底时,有人发现了露出地面的竹杆尖,抬脚踢了踢,竹杆掉下去,发出空洞的声音,几个人弯腰往下看,竖洞突然塌陷,一个人惊叫着裁了下去,惊诧中发现,竖洞还连着地道,一直通到悦般河陡岸。丰衣足食的当地人这才恍然大悟,那些外乡人度冬荒的谜底原来就埋在地下!但这时候乐土驿已经没有外乡人了,他们一年多以前已经全部逃离,鸟兽四散,都去了什么地方,无人能知踪影。
戴明理讲完这故事,长叹一口气,说,“这是几个小时前,我在飞机上听一位老民政说的,现炒现卖给你们,这么绝好的情节我到今天才知道,杨智,赛麦堆他们绝口不提,真是太遗憾了!”
兆里说,“这事我听我爹说起过,他不愿意告诉你,是怕名声不好,偷粮活命,总之是个偷,这是万不得已,也是庄户人最忌讳的。我爹说过,如果当地人肯收容他们,让他们把荒地耕种出来,偷拿的那些粮食是要还给生产队的,当时吃用了多少,都是记着数的,我爹他们,并不愿意背个偷粮贼的坏名声。”
赛布说,听他爹麦堆说过,他们初到马莲窝子时,搭棚落户,没有吃的,也动过这个念头,但马莲窝子跟悦般河谷不同,是沙质土,没有粘性,挖不成地道。好在春天来了,填肚子的东西多起来了,先落户的外姓人,还有后刘家的,有些心肠好的,帮着凑了些谷种,还有洋芋、南瓜、红薯,当年抢种,当年就有了收成。老刘家虽然排外,毕竟没有驱赶,再学老鼠打洞,真要落下坏名声了。
父亲说,“我在马莲窝子呆的时间最长,杨智、赛麦堆、董传宝跟我无话不谈的,但是他们当过土行孙,却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看来他们真是忌讳这事,所以才守口如瓶!”
戴叔说,“挖洞是生存需要,他们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不那样做,十几户人,几十个男女老幼,就得饿死在洞子里,这种时候,不要说偷,就是抢粮,都是合情合理,天经地义!”
我说,“戴叔你要是早知道这个故事,写进你那本书里多好呵!许多活不下去的人都可以学习这种办法,挖各种各样的洞,城里也可以挖,挖到银行,各种金库仓库下面,还可以到龟甲山下面去挖,通到大老板王赤垣家里,把他们的金银财宝冼劫一空!这叫该出手时就出手,替天行道么!”
我喝了酒就嘴贫。大家都喝多了,都有点失态。承颂趁着戴叔高兴,拿出他写的散文二章,要戴叔过目指点。戴叔一目十行地扫一遍,说,“蛮好蛮好!可以发表的!可以发表的!”承颂就很激动,扶着酒瓶底子一样的高度近视眼镜,说,“真的吗戴叔?真的可以发表吗?”
戴叔说,“可以的可以的!”又转脸对马伯说,“干脆让承颂到我那儿干点事吧,他文笔不错,反正也下岗了,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我们报告文学研究会下面有个文化发展公司,每年都出好几本报告文学集子,承颂去写写这样的文章,可以接触社会各个层面,增长见识,每个月挣一两千元稿费没有问题的!”
马伯说,“真有这样的好事!承颂这个样子能行吗?”
戴叔说,“行,行,广告文学么,识字的人都能写!”
戴叔让我也去,不爱写不愿写没关糸,可以去拉客户,百分之三十提成,一个月能拉两三个客户,就有几千元收入,拉的越多,收入越高,公司经理潘沃就是靠干这个起家的,她手下有几个骨干小姑娘,干了几年,都有二三十万了。我学承颂的样子,说,“真的吗戴叔?我真的能行吗戴叔?”
戴叔说,“我看你行,你比承颂要活泛些,干这种差使,腿脚勤快些,脸皮厚些,嘴巴甜些,没有办不成的事!”
我动心了,父亲也说,“让他去让他去!让他和承颂一起闯荡闯荡,人家兆里赛布能从乡下到城里闯荡,你们为什么不能?”
这场酒喝得很放松,父亲和承颂喝醉了。戴叔搭的回家。我和兆里赛布架着烂醉如泥的父亲回家去,已经睡下的母亲起来给我们开门,把醉得人事不醒的父亲骂得狗血淋头。我闯进我的卧室,李楠在我床上装睡,她以为兆里赛布可能留在马伯家就睡我床上。她的睡相睡姿非常难看,肥大的乳房挤出乳罩,三角裤头太小露出粗黑的阴毛,粗壮的大腿叉成大字,跟她十七岁时的苗条身材相比,现在的肥胖真是惨不忍睹。我让她起来跟母亲去睡,她装出猛然惊醒的样子,扯着被单遮掩身体,一边大骂我不要脸。我说我怎么不要脸了?你有宿舍不回去睡裸睡在我床上才不要脸呢!
对骂一阵后,她气乎乎地跟母亲睡去了,我把父亲扔我床上,让兆里赛布跟我睡地铺。两个变态女人此起彼伏骂了半夜,我们在地铺上海扯神聊,十分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