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地方有个叫‘明星团’的艺术团,”阿克西黛甫有办法让杰乃提感兴趣,“每天我们在几个地方演出。特别是阿塞拜疆、土耳其和阿拉伯人开的宴会厅里,人们非常喜欢我们的节目,收入很好。用上一两年的时间好好工作,你会成为巴依,以后你回到故乡也不会这样受苦,你会像汗王一样生活!”
杰乃提高兴得不停地说谢谢,心里满意极了。阿克西黛甫也因自己的胜利而感到满意,与其说她喜欢杰乃提的歌,还不如说喜欢她的天真诚实。在她的眼里,这样天真聪明的姑娘,任何曲调都能让她跳舞,任何音乐都能为她伴奏。她几年积累的“生意”经验证明了这一点。
三天后,阿克西黛甫带着杰乃提和另外两个姑娘从伊宁来到乌鲁木齐,和那里的五个姑娘一起几天之内到达了广州。她们来的那天就知道了,工作单位不是什么艺术团,而是在高级宾馆的单间,她们明白完全被欺骗了。她们明白这一点的时候,一切都晚了,仿佛射出去的子弹无法返回了。相当多的姑娘屈服了命运,喜欢钱,对一切也都习惯了。但是在“太阳岛休养地”杰乃提进行了艰苦的挣扎,和老板对着干,不服从他们的安排。这时,阿克西黛甫又出现在她们面前。这次阿克西黛甫在她眼里宛如死尸一样既难看又阴森可怕。
“我要走,回我的家乡!”杰乃提说着愤怒地哭起来。
“可以,你走可以小姑娘!”阿克西黛甫用可怕的眼睛盯着她说,“但是你得把为你花去的所有费用,用现款偿还清了之后才能走!”
“什么钱?”
“你自己瞧吧!”阿克西黛甫说着又像以前一样和气,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张纸片递给了她。
那上面列着从起先见面时给杰乃提的五百元开始,从伊宁到乌鲁木齐、从乌鲁木齐到广州的飞机票和期间的食宿费用,共计六千三百元,记得清清楚楚。看过这些杰乃提的头大了,不能说这是假的,她流下了悲伤的泪水:“天哪,这些人多么狡猾,多么野蛮呀!和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子的命运也能开这样的玩笑吗!”
此刻,杰乃提感到自己非常软弱和无奈。阿克西黛甫好像知道她心里的紧张似的,进一步吓唬她:
“如果你想走的话,只要还足现款,你就可以直直地走出这个门,出了这个门以后,我们就不能对你负责了,你别自己送掉了自己的性命。如果不能及时回到家乡,你会遇到社会上的流氓,那你就完了!如果你落到他们手里,会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在黑暗的角落里发臭发烂!不尊重自己,不重视自己,最终落到这样痛心的结果,这样愚蠢‘自信’的姑娘,我们见的多了!……”阿克西黛甫变得更厉害,这个老于世故的女人把话题转到正题上了,“你要知道,杰乃提姑娘!现代是钱的时代!在它面前什么道德品质、廉洁操守、羞耻之类的东西,一文不值!你想想,你肚子饿了时,它会成为你的饭与馕吗?你没衣服穿时,它能成为你的衣服吗?我们女人的命运从来都是让男人高兴,做鱼钩上的诱饵!这是我们注定的命运!”
阿克西黛甫说完这些话以后,从她身边出去了。杰乃提一天都没出门,也没吃饭,愁闷地睡在宿舍,一阵儿一阵儿地发出呻吟声,像小孩子一样无声地抽泣……
在她眼里,这些事儿就像是梦一样。不用说,人有时会做很不理智的梦。但是这不是梦,是现实!慢慢地杰乃提面对这无情的现实也只好听天由命了。这样一来,二十一岁姑娘的贞节之河决口了,它的桥梁也断了……
四个月来,在这神秘的休养地,她被迫在各种面目的公子哥儿面前娇媚地接待,即使是忧愁也得露出微笑,为他们倒茶献酒,讨好他们,忍受他们的粗俗不堪,还得陪笑和他们碰杯,为他们唱歌跳舞,看他们的眼色行事。而她的每次娇媚的微笑,妩媚的姿态,愉快的交谈,都为老板赚来大把大把的钱,让休养地老板的衣袋鼓起来。
杰乃提自己也赚了许多钱。每天公子哥儿们、老板给的钱她也不客气地拿了,但不是作为少女贞节被践踏的报酬接受它,而是作为对被毁灭命运的补偿接受的。
三个姑娘来自不同的地方,家乡不同,道路不同,但却聚集到这个陌生的宿舍,今天是她们第一次愉快知心地谈话。
“对你们习惯于这地方我感到吃惊!”赫斯来提轻轻摇着头说,“这个地方有什么好的?”
“这地方嘛,”娜扎凯提扬起眉毛说,“空气好,环境好,最重要的还是钱好!”
“你需要钱的话,我们家乡也有呀!”赫斯来提说道。
“你想着让我们维吾尔小伙子们这样慷慨大方,勇敢忠诚吗?”娜扎凯提冷眼看着赫斯来提,她想起在乌鲁木齐时,几个小伙子有的用假钱有的用假话骗人,让自己受欺侮的情景,痛苦地继续说,“真主保佑现在的维吾尔小伙子!也许以前他们慷慨高尚,衣着考究。从我们的历史来看,我们的小伙子中真的应该出英雄好汉,因为我们是乌古斯汗(乌古斯汗:是流传在古代维吾尔人民中的一部散文体英雄史诗《乌古斯汗的传说》中的主人公)的后裔!据我所知,乌古斯汗的后裔,腿应该像鹿一样,胸膛像熊一样,腰像苍狼一样,头像豹子一样,心胸像江河一样。但是我们现在有些维吾尔小伙子,别说当英雄好汉了,是肚子饿了吃现成饭,渴了喝生啤酒,成了夜尿症了!……”
娜扎凯提痛心地说的这些幽默的话,引得杰乃提哈哈大笑起来。赫斯来提也笑了,但是脸上现出痛苦悲伤的表情。今天赫斯来提光滑发亮的脸颊有些陷了下去,眼里流露出无法形容的忧伤。
“娜扎凯提,我们女孩子把自己变成了总在钱周围转动的奴隶,和随意的人接触行吗?”赫斯来提用疑问的目光对她俩说,“这世上就没有胜过钱的东西了吗?”
娜扎凯提把搂了很久的枕头推到一边,挺直了身子,她粉红色的薄内衣里雪白的身体,完全显示了她的美。
“你以为,这世上胜过钱的还有什么东西,赫斯来提?”她反问道,“没有,根本没有!这个世界是钱的世界!所以所有的地方都是‘有钱人的话中听,没钱人的话生硬’,我们有什么办法?生活不会那样公正,你不习惯它的话,它会强迫你习惯的!”
“你别那样说!”赫斯来提听不进她的话,“我们不能把我们自己估计得那样软弱无力。女人也是人,也有自尊心,我们现在有权争取和获得我们的自由的爱情,纯洁的爱情!”
瞧,这就是赫斯来提的真理。面对自由、纯洁的爱情,作好付出生命的准备,追求做合法的情侣是知耻的女孩子的真理。
“这个自由爱情、纯洁爱情又在哪儿?!”娜扎凯提扬起眉毛挖苦似的说,“在这个人世上没有,根本没有,我的好妹妹,那只有在书上才有,人世上是没有的!”
娜扎凯提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像有什么捏着她的心似的。
人常说“活过去的寿命是烧过的煤”,她的花样年华凋零了。谁能把她忠诚纯朴的感觉不再当做耍滑头和不忠诚的游戏而重新提起呢,是谁侮辱了她纯洁火热的感情……她失去了安宁尊严,走投无路了……
娜扎凯提再次叹了一口长气以后,很快地又回到了本来的开朗状态,对赫斯来提关心地说:
“赫斯来提,你非常漂亮和可爱。但是几天以来我注意到,你心中好像有些神秘的痛苦,你心里苦啊,高兴不起来!不管你有什么痛苦,都可以对我们说,这样你心里会痛快些。我们的命运相同。”
“我的痛苦是说不完的,娜扎凯提大姐!”赫斯来提说话的声音那样凄惨,“我身陷囹圄,在未获得自由前,心情是不会舒畅的。这几天以来,我的这双眼睛在这地方什么没有看见?我想忘记这地方所有的东西,把它从我心中拔出来扔掉!”
“是这样,赫斯来提,我们大家心里都有创伤!”杰乃提在失望的情绪中第一次开口说话。
娜扎凯提的心也难受起来,两个姐妹痛苦的抽泣让她心里闷闷不乐,不禁也伤感起来。但是她从来都不是会轻意屈从悲伤的姑娘,因此她下了床,伸了伸胳膊,为了让两个姐妹心里高兴,她把在书上读过的关于爱情命运的叙述,像珍珠一样迅速串起来:“这世间的事儿从来都是这样的,姑娘们,命运首先让受爱情煎熬的人在失望的清晨流浪,到达失望的尽头,当情侣们精疲力竭的时候,只用一个恩典把他们从烦恼的黑暗中解放出来,让他们到达泉边。在失望的清晨流浪的不光是我们,姑娘们!在我们之前生活过许多情侣,像莱丽和麦吉侬、帕尔哈提和西琳、塔依尔和祖赫拉等,他们在爱情场上举起了情侣的旗帜,打响了艰难困苦的纳格拉鼓,他们每个人的爱情传说都很浪漫有趣。在坎坷的爱情路上,他们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难,之后才达到目的。瞧,这就是‘不舍一条命,难得意中人’的真理!”最后她还是用自己的逻辑总结说,“在今天,这‘意中人’不是别的东西,正是统治一切的钱!因此,在现今的世界上,比起得到恋人的爱情来,还是得到钱要好得多!”
说过这些话以后,娜扎凯提的心一下子振作起来,刚才的忧愁伤感顿时烟消云散了,她目光炯炯,脸上露出了微笑。她走到壁柜前穿上了自己喜欢的浅蓝色绸衫,心里更加开朗了,她微笑的时候现出了深深的酒窝,脸上闪射出光彩。然后她转到穿衣镜前:镜里的她像巴黎姑娘一样白皙的面容上露着开朗俏丽的微笑。细眉乌黑发亮,眼睛活泼欢快,高鼻梁像捏上去的,嘴唇鲜红……她浑身上下挑不出任何毛病,格外协调……
但是青春也好,美丽也罢,都不会伴随你一辈子,如同流水一样是会过去的。人不会出生两次,寿命、青春这些也是非常短暂的……那样的话,还会有怎样的命运、怎样的未来等着娜扎凯提?
三位姑娘的谈话时冷时热,一直持续到临近中午。在谈话中最寡言少语的是杰乃提。当她谈到自己伤心哭泣时,赫斯来提的劝慰使她高兴起来:“这些事情不能怪你,杰乃提,我不相信你的生命完全毁灭了,也不可能是这样。任何人的心上都会有创伤,只不过大小轻重不同罢了。但是把创伤当成负担不好,应该设法使之痊愈,彻底摆脱它!人多少应该把握自己的命运,自尊地生活。”
像俗话说的一样,“爱多心的就有疙瘩”,赫斯来提的话伤了娜扎凯提的心。她猛地转过身,用冷淡的目光望着赫斯来提说:“你在想什么,赫斯来提?!我也有自己的自尊心,谁说无耻不是自尊心?!”
娜扎凯提露出讽刺挖苦的表情,疑神疑鬼的,一副奇怪的笑容,看到这些,赫斯来提感到心里憋得慌,打算给她说一说,但是杰乃提却和稀泥地说:“来吧,听听音乐让我们的心高兴起来,在这不守信义的世界上!”
她打开小录放机,屋里响起一首充满悲伤的歌曲。悲伤痛苦的情绪发自歌手的肺腑,乐曲时而呻吟悲叹,时而沸腾达到高潮……
银盘高挂周游世界,
她嫣然一笑折磨生命。
望明月佳人思念心上人,
望明月好男儿怀念佳人在心中。
赫斯来提的全部心思融入歌曲掀起的火热的激情之中,与之同呼吸,她的心飞向了远方……
她怀念傅吐克,含着泪水怀念和他度过的欢乐幸福的时光。这美好的回忆虽然只是片刻的瞬间,却如同云层间忽地一闪而出的阳光一样,照亮了她悲戚的心房,她自语道:“傅吐克,在这心情痛苦低落的日子里,我多么愿意你守在我的身边,给我以力量、勇气和鼓舞……你现在在哪儿?你在看病、做手术吗?你知道我的情况吗?请你代我安慰安慰我的父母。我要出去,我一定能出去!我不相信世界总是这样黑暗,黑心肠的人总能这样横行霸道下去!”
在那些日子里,赫斯来提一天也没有忘记傅吐克,她的心像那首歌一样悲伤,沉缅于离别思念之中。
不知三位姑娘是想念家乡了还是因为别的,都沉浸在悲伤沉默中。录音机里响起都塔尔悠扬的声音,不知哪位饱经忧患的歌手用灵巧的手指拨弄着丝弦,充满悲伤痛苦的乐曲沿着丝弦奔流起来。这悲戚的声音预示着苦命人将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地到处流浪,颠沛流离。歌手仿佛拨着精细的丝弦让它哭一样:
我思念啊我悲叹,
今天我的心在烧燃。
祝福母亲们欢乐平安,
啊,这是我今天的心愿。
年轻轻的我伤感悲叹,
我今天却向往着从前。
娇生惯养中生长大,
今天我把母亲渴盼……
这首歌给赫斯来提心里投了一把火,她低着头,微闭着眼睛听着歌:
我留在远方的荒原,
做黎明恋人在今天。
撒娇叫她我的夜莺,
今天我把她渴盼。
歌手火热的欲望、甜蜜的语言、深沉的伤感好像能融化任何硬心肠。此刻,这首悲伤的歌是这屋里唯一永恒唯一神圣的东西……
悲伤的歌好像给了赫斯来提以冲击,痛苦变成泪水从她眼里流出来。那恐怖的改变自己命运的日子浮现在她的眼前,使她的身躯发起抖来……
那天直到晚上赫斯来提都不高兴,不想吃饭,也不想说话。同宿舍的人因为接待客人疲倦得早已入睡。她睡不着,心里憋得慌,起来打开了台灯,将许久以来牢记心中的诗句一一抄写在纸上:
生活让我哭泣又笑哈哈,
在你面前我的自由被关押。
用金币好不容易把你买下,
你却把我很容易变卖成钱花。
诗不是出自她的手,而是出自她的心灵。此刻她的心中流动的不是热血,而是痛苦的泪水,离别的苦水,思念的痛苦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