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中虽有一个“美”字,但美学不等于研究“美”的学问。美学之风从西方吹来,但表达美学的英文词Aesthetics和beauty没有任何字面上的联系。Aesthetics一词来自古希腊语aisthesis,意思是“感觉、感性认识”。美学作为一种学科门类,开始于18世纪,1750年,德国哲学家鲍姆加登(1714~1762)写了一本“sthetik”(“感性学”,19世纪日本人中江兆民借用汉字译为“美学”,我们中国学界一直沿用至今),开启了现代美学学科。但美学作为一种思想,在毕达哥拉斯、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老子、孔子、庄子、孟子那里就已经有了。
较早探讨“什么是美”这个问题的人,是古希腊的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不过,古希腊哲人在探讨“什么是美”这个问题时,并不是从“感性认识”这个角度入手的,当时还没有“感性认识”这个词,他们是从理性开始的。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古希腊时期的“理性”是与神话相对,当时的理性包括我们今天说的感性。作为“感性认识的科学”的美学,是启蒙时代的产物,此时理性与感性相对,在理性昌盛之时,德国哲学家鲍姆加登认为应该用理性把握感性,建立一门专门研究感性认识的学科。后来黑格尔认为“美学”并不应讨论一般的美丑问题,而应讨论艺术问题,在黑格尔那里美学被称为“艺术哲学”。黑格尔之后,不断有人质疑“美学”和“美”的联系,因为仅仅用“美丑”来衡量艺术作品远远不够,于是开始了多种多样的谈论美学的方式。
看来美学不是铁板一块的,这是一个流动的概念,让我们进入这或平缓或湍急或清澈或浑浊的溪流吧。
一、美学源于反省活动
人们为什么会思考美学这回事?这得从天荒地老处开始说起。迄今为止,人类历史有过一次重大转折——被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称为“轴心时代”。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这个时期,学界称为轴心时代形成的年代,此前的时代是神话时代,此后至我们今天这个时代是理知时代,从属于轴心时代。轴心时代是一个传神的比喻,我们可以想象一幅装有画轴的中国画,史前史在画轴的背面,历史(文明史)在画轴展开的这一面。虽然我们今天这个时代的画面与古时相比发生了巨大变化,但还是处在同一画面中,我们今天的文明仍然是沿着轴心时代的原则开展着。春秋时代、古希腊文明以及其他人类早期文明是我们视野的尽头,是我们思想的地平线。我们往古时候看,能读到春秋战国时期、古希腊时期的文献,但看不到春秋之前、古希腊文明之前的人的文献。我们能够直接理解孔子、苏格拉底等先贤的行为和思想,而要了解此前的人类生活,就得需要特别专门的研究——人类学、考古学或者其他自然科学。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孔子、苏格拉底等先贤的思想是我们今天文明画卷的文化原型,后世的思想和孔子、苏格拉底先贤的思想不是并列的关系,更不是相互竞争的关系。这不是说轴心时代形成时期的先贤们的思想深刻得超不过,正确得改不得,而是说先贤们提供了一套思考原型,使得我们能够在一种特有的精神中思考,我们赞成、发展、修正、反驳,都要依据这些原型。
这种原型就是一种理知地反省地看待世界的方式。我们何以能够用一种反省的态度看待周遭世界?这源于轴心时代的馈赠。在轴心时代形成时期,很多东西发生了重要的变化,比如对待神话的态度,比如出现了文字记载的信史等等,这些重要的变化也定义了轴心时代。还有一个重要的变化就是文字普及到民间以及由此形成的对待世界的理知态度,这与我们要讨论的问题密切相关。
据专家考证,文字出现在五千年前,当时的文字更似一些神秘符号,主要由掌管祭祀活动的祭司等极少数人识得,大约到了公元前800年的时候,在埃及、希腊、印度、中国,文字才开始被广泛使用,不再是被祭司和宫廷等特殊阶层所掌握。我们读中国思想史,知道中国思想兴起于诸子争鸣的春秋时代,当时的部分民间人士能够识字、读书,他们开始讲道理、争论,他们开始用理性的方式而非神话的方式讨论世界上的各种各样的事儿。
文字普及民间和对待世界的理知态度相连。在文字散布于民间之前,人们生活在口头文化中。一个民族的传说、神话、观念体系,通过讲故事的方式代代相传,一个民族有一套单一的传说和神话。虽然这些神话、传说、观念体系也在不断地变化,但是对于生活在其中的个人或者一代人来说,感受不到这些变化——他们听到的只有一个此时此地的版本,对于他们来说,拥有一个统一无矛盾的稳定的神话体系或者观念体系。
而有了文字文本就完全不同了,文字文本有这样的特点——能使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观念体系、思想和神话作为一种同时性的存在,以前写下来、记下来的东西,和现在写下来的东西共存于同一时空。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观念体系、思想和神话同时放在一代人的眼前,这样不同观念体系之间的差异、同一个观念体系在历史演变过程中产生的差异,都清楚地摆在一代人面前。这种情势造就了一种心智——对当前既定的观念体系、生活方式的反省。也因此才有了我们今天所说的传统。传统——恰恰是对传统产生疑问的时代才能构成传统,唯有对传统并存着不同的理解和解释才谈得上传统,这是理知时代的基本条件。
作为一个轴心时代以后的人,生活在一个可供其辩解的传统中,产生了“无征不信”(《礼记·中庸》)的想法。这种生活态度,就是一种反省的态度。生活在史前史的人们,口头文明时代,以及文字散布于民间之前的时代,我们可以设想,他们的生活形式天然就是一切生活形式的标准,不会有一个部族会认为其他部族的生活形式更好;善和美也都是以自己部族为标准。他们不会想我们今天这样的问题:是美国的生活方式好,还是中国的生活方式好?是法国的方式好,还是伊朗的方式好?人类学家还发现,对远古时期的先民来说,“人”这个词的意思是——只有我的族群中的成员才叫做人。初民的这种态度,是一种非反省的态度。
文字散布于民间以后,也就是说有了传统之后,传统一定是多数中的一个,无论人们多爱自己的传统,多么深入在这个传统中,人们一旦看到自己的传统是多数传统中的一个,就会对自己传统中的多种内容采取一种反省的态度。开始思考哪一种生活形式是好的,开始思考何为真、何为善、何为美;开始反省自己的生活形式,反省自己对真、善、美的看法。由此,“自己的”不再是天然正确的、唯一的标准。苏格拉底、柏拉图思考的核心问题是——什么样的生活是良好的生活,什么是善,什么是美?同样老子、孔子等也在思考——不同于他们的生活方式是否也有其价值和意义,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庄子的寓言故事里总是有些怪人、丑人,这些人却比那些富人、美人快乐、幸福,甚至生活得更有意义、更美好。老子、孔子、苏格拉底、柏拉图等都在寻求和神话系统不一样的东西,寻求他们天然被教育在其中、生活在其中的不同的东西。
在这样的背景下,人类开始了思考之途——用反省的眼光打量周遭世界。先贤们以理性态度思考天上的事儿、地下的事儿、人间的事儿,这种思考就是前学科时代的哲学思考——即不分学科的思考,其中包括美学思考。由于这种思考始终带有反省的性质,因此我们在阅读先贤们关于美的思考时,始终要从这样的层面来理解——他们不是要给出关于美的永恒不变的结论,不是对美的规范性定义,而是对当时流行的关于美的看法的一种反省式思考及表述。比如孔子说“里仁为美”,孟子说“充实之为美”,这些都是对春秋时期礼坏乐崩、追求浮华之美的一种反省。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是针对当时对美的描述固定化、教条化的一种反省。苏格拉底说“有用才美”、“美即善”,是对古希腊时期毕达哥拉斯学派的“美是数与数的和谐比例”、“美是黄金分割”的反省。康德说“美是没有概念而普遍令人喜欢的东西”,是对当时启蒙时代理性统领一切的潮流的反省。这些美学观念,放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理解更具有意义,而不能把这些先贤的言论作为教条直接指导我们今天的美学实践。这些美学家不是为“美是什么”提出一个建议或命令,而是在说明美学实际上在做什么、能做什么——对现有观念、现有经验的反省。先贤们的思考给我们的更多是一种启示,比如他们实际的思考方式以及面对问题的态度。
美学源于这种反省的态度。反省的态度,也可以称作讲道理的态度。“讲道理”和“反省”之间具有密切关联。“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我们这个族类的东西就是好的,我们这个时代的东西就是好的,这些都是非反省的态度。不用讲道理,不用“说服”,剩下的事情就是站队——相信我们这个教派,就是我们的人,不相信我们教派就是我们的敌人,所处的位置是评价的标准。而反省的态度是:我们可以站在不同的地方进行沟通,以一种讲道理的方式沟通,而且只有我们拥有不同的经验、站在不同的地方,我们才有沟通的必要。今天我们说到哪一种生活方式是好的,哪一种行为是对的,哪部作品有经典性,多多少少要讲些道理的,而不能只说——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从广义上说,美学就是这种反省活动的一个分支。
这种反省的态度要时时伴随我们的美学思考,否则稍不留神就会进入绝对论的怪圈。有人认为美是主观的,并自有一番道理在其中,这个可以谈论,谈论得好,对我们认识美会有启示。但是如果此人认为任何对美的言说都不过是某人的主观表达而已,甚至包括某人说美是客观的,也是他个人主观地认为美是客观的。如果这样,就不是反省的态度,听不听别人的说法也无所谓了,因为听了也要划入自己原来坚持的想法中。这貌似在谈美,实则与美学精神背道而驰。
美学倚重于一种反省的态度,而且首先是自身反省,对自己原有的美学观念的反省。反省自己、批判自己,承认自己的一些想法是肤浅的或者是错误的,这有点儿痛苦。不像我们读其他书,接触一些新的事实,记住一些新的东西,这种新知令人愉快。而批评自己、反省自己总是有点儿困难。困惑袭来,一切原本清楚的不再让我们信服,但新的清晰还没有探索到。美学这门学科是惊扰大家智性的,自己探索,而且从根本上说自己的困惑也只能由自己解决。
初读美学书的人这样说:“我个人觉得美是主观的。因为美和审美的起源应该都是产生于主观意识,而且美应该是感性的、纯真的。但看了朱光潜的《论美》,他认为美是主客观统一的,读后觉得很有道理,以至于动摇了自己之前的看法,现在真的有点糊涂了。”这是学习美学之初的真实困惑,是美学探索的开始。
二、作为“感性学”的美学诞生
这种反省的生活态度,到了17~18世纪——启蒙时代——发展出了这样一种东西,仿佛有一种理性系统统辖天下,什么事情都要放在一个理性的天平上称一称。而且似乎只有理性值得谈论,才有谈论的价值。这把我们带向了一个事实和逻辑的科学世界。
启蒙时期是一个伟大的时代,摆脱了中世纪神学的束缚,朝气蓬勃的人们自信满满地手握着科学理性的大旗,用一种征服者的眼光巡视自己的周遭世界。目光所到之处,都要用理性这把刀来解剖一下。伽利略在望远镜中看到了月球上的环形山,那里不仅没有神仙眷属,而且是一个寸草不生的山石世界;牛顿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万物都服从同样的运动规律。理性之刀解构了世界的秘密,宣告世界没有秘密,所谓的秘密就是理性还没有顾及的地方。科学理性改变了人类对世界的认识方式,人们开始用新的眼光看待世界,逐渐把世界看作是一个可以清楚把握的世界、可以控制的世界。启蒙学者觉得自己手里掌握着一种力量——理性知识,他们不必再像古人那样靠传统告诉他们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一切都可以通过理性算出来、推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