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正殿高大而阔朗，到了夏天不管外面如何暑热难消，一进来便立生凉爽之意。不过要是冬天，感受恰好相反，总是阴森透骨的感觉，并因此会让人心生畏惧。
初冬的第一场雪飘落，太监雅图从东庑出来，一眼看到玉沁立于正殿内的龙柱之下双手抱着肩低着头，眼睛痴痴地盯着金砖地面不知在想什么。雅图回身看看东庑的殿门已关严实，便轻手轻脚走到玉沁面前，提醒道，“姑娘不舒服么？脸色这么难看。四爷就快到了，若是看姑娘这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知怎么想。”
玉沁不防他猛然出现，先是一惊，看清楚是雅图脸色才略略和缓下来。又听他说那些话，还是有些精神恍惚地笑道，“多谢公公。今儿是奴婢当值，怕等会儿万岁爷还要叫奴婢有使唤处。”她根本没听到刚才雅图说的是什么。
殿门“吱”的一声儿响了。果然四阿哥已经进来，身上满是落雪。他并不用刻意，但是眼神一起一落之间已经扫过了玉沁。玉沁却慌得忙一闪眼避了开去，愣在当地忘了上来给这位皇子亲王行请安礼。
雅图上来请过安，亲自服侍着用拂尘把四阿哥身上的积雪扫干净，然后又服侍着把端罩脱掉，恭敬笑道，“四爷请进去吧，万岁爷正等着呢。说四爷来了立刻就请进去，不用再回禀，想是万岁爷召四爷有急事。”
四阿哥不多说什么，也没有再看玉沁一眼。他是奉召而来，不知道康熙帝如此隆重召见是为哪般。
东庑与外面的正殿形成鲜明对比。四阿哥在温暖如春的气息中甚至觉得有些心弛神荡，原本有些绷紧的心情也略作放松。一眼看到自己的父皇康熙帝正倚坐在窗下的条山炕上，忙走上来行大礼。双安之后跪下叩首，口称，“子臣胤禛叩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起来。”康熙帝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慈祥的笑语让四阿哥心里有些感动。他有多久没有单独谒见父皇了？就好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他由当时尚是佟贵妃的孝懿皇后佟佳氏抚育，远比其他兄弟有更多见到父皇的机会，这种温馨场面多不胜数。
慢慢直身，抬起头来，仰视康熙帝。皇帝面色红润，一张端正的容长脸上长眉细目，这都是四阿哥极为熟悉的。尽管已是发辫苍苍将近古稀的老人，身上穿的一件半旧家常酱色宁绸棉袍也极为普通，但是他的父亲毕竟是亲手驾驭了大清国六十多的年的皇帝，他的威仪赫赫早已经成为他骨髓中深入的东西，并随着他任意的神情、语言、动作就能表现出来。
“坐下说话，朕与你就不要见外了。”康熙帝看着匍匐脚下有些发怔的儿子亲切吩咐道，同时向他抬了抬手。四阿哥在父皇的示意下坐在了下首的一张椅子上。
“来人。”康熙帝向外面吩咐。一会儿功夫雅图进来复命。“叫玉沁送奶茶来。”康熙帝命道。“玉沁”这两个字一提，四阿哥心里一动，但是表面上不露声色。
“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朕心里想得你紧，想着父子也不能如这样单独相聚，就想特意叫你来陪着朕说说话，你也不必拘礼。你是朕的年长皇子，又是在朕身边长大的，朕很器重你，心里难免也依赖你些。”康熙帝娓娓开了头儿，完全是暮年老人害怕孤独希望儿子多陪伴自己的样子，让四阿哥心里也有些酸楚。
“自从朕的阿玛世祖章皇帝驾崩，朕冲龄践位，至今已经做了六十年皇帝了。子在川在曰，逝者如斯夫，朕如今算是明白了，六十年弹指一挥啊。”康熙帝笑吟吟地瞧着下首毕恭毕敬拘礼而坐的儿子发起了感慨。“朕初继位时是冲龄小儿，如今是白须天子……”康熙帝下意识地捋了捋颌下须，一点遗憾和失落也没有，爽然笑道，“古来在位六十年的白须天子，怕是朕要占到第一位了。”
“是。”四阿哥斟酌着回道，“汗阿玛不只是难得的白须天子，享国长久，也是古往今来第一位的圣明皇帝。汗阿玛以仁德为根本，以教化治黎庶，更是前无古人。”谁不喜欢听顺耳的恭维话？都说忠言逆耳，逆耳的话真的有谁爱听么？恭维话只要说的是实话，说的是时候，没什么不可以的。
康熙帝的笑容渐渐隐没，沉默了片刻。四阿哥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不知道父皇传他来究竟是为了说什么。绝对不会只是为了说几句不冷不热可有可无的闲话。
“‘皇帝’这位号，是祖龙想出来的。祖龙横扫六合平定天下，礼法教化从此万众归一，是为始皇帝。论功绩朕自然是及不上祖龙，但是祖龙求仙方炼丹药以求不死，朕却敢嗤之以鼻，此举大谬矣。”康熙皇帝慢慢又开了口，语气却较方才沉重了许多，说得四阿哥心里也沉甸甸的。“还是文文山说的好啊，‘人生自古谁无死’……”
“阿玛……”四阿哥早就觉得坐不住了。康熙帝的“死”字刚一出口，四阿哥迅速离了座椅，上前两步“扑通”一声跪在了康熙帝面前，两手扶了康熙帝的双膝，仰面向康熙帝道，“阿玛，慎言哪。”眼里已要沁出泪来，扶着康熙帝两膝的双手也微微有些发抖。眉头微锁，面上沉重的表情把他的心情勾画得清清楚楚。
“老四，你这是做什么？起来，起来。”康熙帝的眼睛里明显划过一个诧异又有些心软的眼神，他没想到四阿哥竟是如此纯孝。“朕不过是说说而已，你何必如此动情，倒引得朕心酸。”
“阿玛是天子，天子无戏言，不可信口说此不祥之语。”四阿哥泪眼朦朦的仰视倒有些像个极认真的孩子。
“胤禛……”康熙帝伸手轻轻抚了抚儿子的肩背，好像一瞬间从心底里涌上来千言万语，就想在这个时候告诉四阿哥。在皇帝心里，四阿哥是个始终在他内心占着特殊的一席之地的皇子。虽然这种特殊既不是特别的宠爱也不是特别的重视，但总是特别的。
殿门“吱”的一声儿响，打断了眼前的沉默。玉沁捧着盛了奶茶的银碗进来，康熙帝话将出口时被堵了回去，在这一瞬间刚才心里涌上来的柔情也渐渐消逝了。玉沁看到眼前一幕也是一怔，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不知道是该进来还是该出去。
康熙帝再次拍了拍四阿哥，“起来，起来，朕还有话说。”四阿哥虽然看不到身后情景，但是也听到有人进来，知道防是玉沁来送奶茶，心里倒有一丝不自在，不想被玉沁看到现在的样子。他先轻轻将自己面上泪渍拭了，方从容起身。等他转身坐回原来的椅子上时，玉沁只看到他双眼微红，神态严肃，其它便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了。在康熙帝目光的示意下，玉沁小心翼翼地稳稳走上来，给皇帝和四阿哥上了奶茶，也不敢多看四阿哥一眼，然后便要转身退出去。
“你且等一等。”等玉沁走到门口的时候，康熙帝忽然吩咐道。玉沁停了脚步回身，康熙帝又吩咐道，“朕和四阿哥说话，你就在这儿伺候着吧。一会儿再给四阿哥添些奶茶，外面天冷。”
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别说是皇帝召见皇子密谈，就是皇帝召见任何人，也没有太监、宫女在御前停留的先例。玉沁心里一紧，她也是极聪明的人，知道皇帝下面和四阿哥要说的这些话是有意要让自己听到。可是皇帝这么做是为什么呢？称了声“是”，在门口的一处不显眼的地方站好。皇帝已经不再理会她，向四阿哥发问了。
“胤禛，如果朕百年之后将这江山社稷托付于你，你要如何守住祖宗基业？”康熙帝仍然是带着极慈爱的笑颜，像是闲聊天一般，但是却抛出了一个重量千钧又滚烫似火的问题。
四阿哥饶是再精明过人，再有城府，再处惊不变也想象不到父皇会问得如此直接，当下面色一变。这问题看似是种极美好的暗示，皇帝又是那般慈祥的样子，但是四阿哥心里却忽生不祥预感，暗暗在心里想到，坏了。想起玉沁透露的遗诏内容，心里更加肯定是真的。可是眼下的问题也不好回答，若真的说出一篇堂皇的治国之论来，哪怕说得再好，那也是要遭猜忌的，正说明平日里在这儿下过功夫，便是为日后种下祸根。可是若要说是回答得不能让皇帝满意，那又落下了无能之辈的口实，这也是四阿哥万万不愿意的。可是皇帝的问话又绝对不能不回答。
四阿哥心里一急，索性任凭内心焦虑犹疑在面上展现。皇帝也并不催促他回答，四阿哥又定了定心神，以一种诚实的语气回道，“父皇有此一问倒让子臣心惊，子臣从未做过此想。”想来想去也只能这么做答了，毕竟纯孝之心是康熙帝所欣赏的。
康熙帝笑了笑站起身来，四阿哥也赶紧想陪着站起来。哪知康熙帝已走到他近前，在他肩上一按，示意他坐着不要动。康熙帝踱至门口玉沁处，瞧着玉沁一副极紧张又有些惶恐，垂手侍立的样子，又转回身来踱至四阿哥面前。
“你也不必伤心，有些事也不防提前多想一想。朕终是要走的，这皇位也总有人来继承。不管将来朕挑了你哪个兄弟来继位，都有朕的道理，你要细细体察朕意。”这话已经等于是公然暗示，绝无让四阿哥继位的意思。尽管这番意思四阿哥早就从玉沁那儿知道了，但是当从皇帝这里得到了亲口证实后，他还是免不了的极度失望和失落。真有种面临万丈悬崖，一步踏空的感觉。
康熙帝却并不去猜四阿哥的心思，接着道，“朕说过，你是朕的年长皇子，朕也对你寄予厚望。不管谁继位，总是爱新觉罗家的人，是你的兄弟。有人继位就要有人辅政，不能只靠皇帝一人。朕看过你的《悦心集》，知你是恬淡闲散的性子，但是谁让你生在帝王家，怕是躲不了这份儿清闲了。”
《悦心集》不过是四阿哥的一个幌子，但是谁想到康熙帝竟然将错就错，心甘情愿地就以为它是真的，如此地顺水推舟倒把四阿哥给推进了一个弄巧成拙的境地里了。四阿哥此时心境真不知是何滋味。尤其是照皇帝的意思好像是不管挑了谁继位，都期望他能以兄弟的身份来辅政。为他人作嫁，受制于人，这是四阿哥极不愿意的事。
“为君者当存仁厚之心，得臣民爱戴是立足根本。朕一生行德政，并不是沽名钓誉，实在是以宽大为怀。朕也期望后来者能体仰朕心，照此行事。”康熙帝指的人是谁，简直已经不言而喻了，玉沁的话又一次得到了证实，四阿哥忍不住蹙了蹙眉。康熙帝却在四阿哥面前又停下来，话锋一转，“你虽性子严恪，从小又喜怒无常，但是朕深知你是个做实事不怕琐碎的人，又事君父至忠至孝，因此才有此重托。你能明白朕的心么？”
四阿哥心里如同刀割一般，又委屈得无以复加。但是此时不容他多做思索，毅然起身离座跪于皇帝面前，叩首在地便不肯起来，只看到肩头微微抖动。玉沁听得这番话也心里极不是滋味儿，从门口处偷窥四阿哥行止，自己心里也痛得有些麻木了。四阿哥心里有着怎么样的鸿鹄之志，她是再清楚不过了。
过了许久，四阿哥慢慢直起身子来，仍然长跪不起，但是面上已渐渐平静，只是无比地坚毅，他已经在一瞬间做了决定。
“阿玛对子臣有如此重托，是子臣三生之幸，子臣一定不教阿玛失望。”四阿哥的声音冷冽如钢，“子臣是爱新觉罗氏的子孙，扶保祖宗基业，肇兴江山社稷子臣自然不容推辞，一定皆尽全力，子臣之心阿玛必能明察。”说罢又叩首下去。
康熙帝看着眼前的四阿哥，听他刚才说的话犹如声震金石，想必是出自真心，这也正是皇帝想要的。但是不知怎么，就是觉得有一丝隐隐的不安，可是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从四阿哥的话里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康熙帝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门口的玉沁，完全是一副装聋作哑的样子，想着必是自己多心了，于是欣然俯身来扶四阿哥，“起来，起来，朕和你亲如父子，心有灵犀，自然能互相体察。你不必再拘礼了。”
四阿哥叩辞出了东庑，康熙帝颓然坐回炕上。没有皇帝的吩咐，玉沁不敢动一动，眼睁睁地瞧着四阿哥出去，背影消失在殿门之外。她早已心急如焚，此时感觉好像人在此处，心早就随着四阿哥飞了出去似的。
“沁儿……”耳边传来康熙帝的呼唤声。玉沁一愣怔才反映过来，立刻就应着走过来。这才发现康熙帝面色潮红，竟像是高热的样子。一霎之间芳菲已尽，皇帝已瞬间变老，甚至是老迈无力，已不复当日英武。
“皇上……”玉沁有些担心，不等皇帝吩咐，转身向殿外跑去。一会儿功夫已经盛了滚热奶茶的錾银花壶拿来，斟了滚热的一杯。顾不得烫，捧起来送至康熙帝唇边，“皇上，再用些奶茶吧。”康熙帝就着她手里也好像不知烫似的把奶茶饮尽了，停了片刻又长长地舒了口气，面色已和缓了不少。抬头一瞧玉沁正极忧虑地盯着自己，完全忘了规矩，康熙帝慢慢伸出手来，握住了玉沁的手。那手指通红，显然是刚才被烫的。经皇帝这用力一握，玉沁有些痛，忍不住皱了眉，轻轻嗯了一声儿。
康熙帝将她拉进怀里，面颊贴于她胸前，好像找到了一个安全又温暖的避风港，渐渐地将心安定下来。玉沁却已经受不了这种过分的亲热，羞得脸通红，又不知所措，她不敢将皇帝推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