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刚才还是洛水之畔公子思神女的一片怅惘,现在便已经转回到了现实中。
那太医看着并不像糊涂之人,却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向着十四阿哥再行请安礼,满脸堆笑,“没错,侧福晋已经有孕三月,臣恭贺十四爷。”
一霎时殿内安静得可怕。小宫女听那太医满口柴胡皱起了眉头。原本应该提醒他一句,但是又被十四阿哥脸上浓重的阴郁吓得不敢出声儿。雪诺躺在榻上也极为窘迫,却不好亲自去解释什么。
“出去!”十四阿哥忽然厉声怒喝,打破了那短暂的宁静,跟着面色便渐渐转成铁青。那太医吃这一吓,是完全出乎意料。到底还是没明白怎么回事,极冤枉地踉跄而出。
十四阿哥看了看床上的雪诺,又恢复成了刚才初见面时那个一身清冷的大将军王,不再是柔情似水的曹子健。回头吩咐那宫女,“四爷在礼部会同官员拟定皇上登极六十年大典的仪注单子,怕是再有一会儿就脱空了。着人去看看,若是四哥得空了就请到永和宫来。”那宫女应声要去,十四阿哥忽然又唤道,“你且站住。”
那宫女不明就里回身称是。半天十四阿哥才道,“先别跟四爷说是何事。”
等那宫女走了,十四阿哥才向着雪诺恭敬道,“嫂子先只管在这儿歇着,我亲自去把消息告诉母妃,就便让嫂子的人进来服侍。嫂子只管安心等四哥来。”说着已不肯再看雪诺一眼便转身出去了。
雪诺此时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去琢磨十四阿哥有什么变化。自打若雪夭折之后她多少次午夜梦回,时有揪心的疼痛。再隔数年一直没有消息虽然心里也着急,但是并没有做它想。谁知道今天竟会有这意外的好消息。刚才好像还痛得很,此时却满心的甜蜜,只一心盼着胤禛快些来才好。
等十四阿哥出去了,果然不大会功夫和露就进来了,也是一脸喜气的样子。请侧福晋先闭了眼睛歇一歇,或是睡一会儿,安心等四阿哥过来,恐怕还要再等一会儿功夫。
安顿好了和露怕扰了年雪诺休息也出去了。雪诺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满心里都是极兴奋的怎么还能睡得着呢。渐渐又听到外面有极轻的脚步声,似乎来了什么人。那人在外面停下来,隔着帘子还是能听到来人跟门口守着的和露还有绿罗说了什么。心里忽然一动,不会又是十四阿哥吧?
接着是那人挑帘子进来和慢慢走近的声音,雪诺忙闭目装睡。若真的是十四阿哥,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好。
渐渐地,脚步声越来越近。雪诺有些紧张,唯恐被十四阿哥窥破她装睡。她知道他已经走到床榻近前了,连他的呼吸都几乎可以听得清楚。床榻微微一颤,他竟然坐在了榻边。十四阿哥不是一向极为守礼的人么?怎么会趁着她睡着了偷窥她呢?
“诺儿……”
声音一入耳,雪诺睁开眼睛一瞧,不是十四阿哥,竟是胤禛,不知怎么这么快就赶来了。再也控制不住,撑起身子从榻上起来。忽然想起胤禛可能还不知道她究竟出了什么事,刚打算要开口告诉他却很不好意思,臊得脸通红不知如何开口。
胤禛却觉得她现在的样子格外动人,并不问她什么,只是伸臂将她揽进怀里。良久才在她耳边柔声低问道,“怎么了?”
雪诺伸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好半天才吱唔道,“刚才……太医来给我诊过脉了……你去……去问和露。”
这下胤禛心里什么都明白了。从刚才他一进永和宫时的异常情景,还有在殿外时和露那抑止不住的笑。颤着声儿问道,“是真的么?”到此他还不敢完全相信。
好在此后一路无事。日子总也有平静的时候,从雪诺有喜的时候算起,虽然总是千小心万小心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因为太害怕有什么闪失,但是时光毕竟是流逝的,转眼就到了康熙六十年春天。
这几个月以来雪诺仍是作为皇四子和硕雍亲王的第一侧福晋住在雍亲王府。因为她难得这一次身孕,所以四阿哥自然不敢轻敌。府里的人经历这么些日子早就看出来年氏侧福晋是主子心坎儿里最重要的人,自然也不敢再像从前一样怠慢。所以雪诺怀孕转眼已到了七个月,一切也都平安无事。
府里不只是奴才们,从嫡福晋乌喇那拉氏到第二侧福晋李氏,再到格格们钮钴禄氏、耿氏等人也好像都安静了许多。乌喇那拉氏总是借着生病因由不肯多管闲事;李氏也沉默了许多,除了往嫡福晋的院子里去请安外,几乎就是足不出户。钮钴禄氏和耿氏就更不用说了,两位皇孙弘历和弘昼年纪渐长,要操心的事多了去了,何况本来就不是爱浮躁张扬的人。
一进了康熙六十年,春节过后便是一件普天同庆的大事。算起来康熙皇帝从登基至今,已御极一甲子了。这自然是张显国威的事,要大大地行一番庆典。康熙帝给四阿哥的差使便是会同礼部拟定一切典礼细节。这件事说起来好似荣耀,其实是极麻烦的事。而且又是绝对出不得一点差错的。所以四阿哥心里也压力甚重,几乎是早出晚归地忙了好几个月。等典礼过后,人也瘦了,好在没有落什么褒贬。
不只是雪诺,连府里的人都觉得,四阿哥好像不如从前那样喜怒无常动不动就发脾气了。也许是因为经历了一番磨练,也许是因为年纪增长,四阿哥为人更为沉稳,并因此渐渐得到了康熙帝的信任。谁都明白,四阿哥必不是康熙帝心里最爱重的皇子,不是他宠爱至深的儿子,但是父子之间仍然有很深厚的感情。康熙帝也把四阿哥当成了可堪造就之材,将来重会委以重用。
而四阿哥自己好像也十分明白这一点,不再像从前一样紧盯着朝局的朝夕变化,完全把自己埋首于康熙皇帝交办的各种琐碎差使中去了,并且毫无怨言。闲来便喜欢吟诗作赋,自然少不了写字作画。他一向喜读内典,如今连佛法也研习得很精辟了。其它的事似乎是完全不操心,不管是庭前花开花落,还是天上云卷云舒,都打动不了他。
来往于和硕雍亲王府的人也少了许多,剩下的不是门人就是至亲,再没有外人。门人自不必说,不过是戴铎等,至今虽然如年羹尧、隆科多等也算是朝里炙手可热的人物,但是不是姻亲就是母舅,凭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最重要的是,四阿哥已经逐渐在兄弟中有了兄长的权威。大阿哥被禁,废太子被囚,自不必说了。四阿哥上面只有一个三阿哥和硕诚亲王胤祉。胤祉有个园子叫熙春园,和四阿哥的赐园圆明园距离很近。为了躲清净编书,三阿哥常住在那儿。倒是四阿哥有空还与他谈谈天文地理,古往今来。
四阿哥往下,从五阿哥开始,包括宫里的小皇子们,也都和四阿哥关系不错。除了原本就要好的十三阿哥胤祥,不用说,剩下的只有九阿哥胤禟和十阿哥胤礻我还别扭着不肯亲近。连八阿哥胤禩和十四阿哥胤祯都和四阿哥表面上极亲和了。当然这位皇子如今已经是最受朝野瞩目的人了。
自打去岁冬天开始,嫡福晋乌喇那拉氏就开始托病。把给皇上、德妃等人办年礼的事悉数交给了侧福晋年雪诺,说是除了她之外不放心别人。等年刚过完,又是皇帝御极甲子的庆典,乌喇那拉氏又照原样托付。雪诺是不敢有一丝一毫懈怠,总怕出了岔子会让雍亲王府受责罚,所以便责无旁贷地一肩挑了。只是难为她身子日渐沉重,自己倒受了不少的累。白白地博了那能干、贤良的名声不过是空的罢了。
五月节,雍亲王府里也要插艾叶,洒雄黄,吃粽子,女子戴了老虎簪。从这时起正是春暖花开,严冬已去、酷暑未至,京城里一年难得冷热相宜的清爽日子。
这府里的主子雍亲王胤禛在府门口下轿,默默无语地往里面走。一直走到二进院落处,忽然看到槐树荫下的石桌上放着食盒子,绫罗绸缎,地上还有几担不知是什么。他只瞟了一眼,便有小厮立刻上来回禀,说是隔壁贝勒府送来的节礼。不用说自然知道是八阿哥胤禩送来的。
胤禛听了小厮的禀报,盯着那礼物看了一眼,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去告诉福晋,给八爷府回一份节礼。照着这个再添些,只可多不可少。来而不往非礼也,八爷是我的亲弟弟,不能怠慢了。”说罢便不肯再看那些礼物一眼,好像有什么事似的匆匆而去了。
雪诺怕热,只管坐在院子里的芭蕉下看着几个丫头帮着和露找那绣花时用的描好的花样子。七个月的身孕,肚子已经很有规模了。穿着极宽松的丁香色彩绣飞鸟纹的衬衣,外面是特制的极宽松的水粉绞纱氅衣。气色倒是好得很面上该红处润红,该白处嫩白,容光焕发得很。
正看得兴致勃勃,一个小丫头从院子外面进来,穿过庭院走到雪诺坐处俯身轻声道,“回侧福晋,年制台来了,想见侧福晋,就在外面等着呢。”
雪诺闻言一诧,立刻抬头瞧一眼那丫头,是很严肃的样子。再向院门处一瞧,门虚掩着,并不能看到外面有人。
今年春天贺了康熙帝登极六十年大典,接着三月份又是皇帝的万寿节,为了这个,川陕总督年羹尧奉召回京。也许还有就是为了青海战事。不过如今大典庆了,万寿过了,述职也述了,所有的事都办完了,年羹尧还有什么理由再滞留京中呢?年羹尧回京自然少不了要来雍亲王府见主子,但是这些日子以来雪诺再也没在府里见过他。原本以为已经回任上去了。原来竟还没有走?
点点头,示意那丫头赶紧请门外的人进来。
和露看出来有事,忙带着院子里那些闹哄哄的丫头们退回房里去了。
年羹尧颦着眉头进了院子。等他立于妹妹面前时才赫然发现,原来妹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前些时日也不知道自己心在哪里,竟没注意到。这样看来,自己这个时候来相扰便有些不相宜了。
年羹尧才要行礼,雪诺抬了抬手,“罢了,别讲虚礼了。”说着又吩咐丫头,“去给年制台搬把椅子来,上了茶你们便进去吧,我和年制台说些家常话。”丫头们依言行事后也都退回了屋子里,院内只剩下雪诺和年羹尧两个人。
年羹尧有些拘束地坐了,不住地拿眼打量妹妹,好像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五月的阳光温暖又和煦地洒在这小院落中,非常的明媚。几株芭蕉在雪诺身后干净得青翠欲滴。隐隐还有艾草的清香气味传来。桌子上银盆中的粽子堆得像座山。雪诺只管低着头用银针拨弄一个小小的青花瓷钵中的粒粒风干的桂花不肯抬头看年羹尧一眼。她头上的一支嵌珠翡翠盘长簪在盈润的发色间极为相衬,剩下的脑后盈盈一把青丝都绕过肩头拖在胸前。年羹尧忽然觉得这个妹妹有点陌生。
“二哥还没有回CD去吗?”好半天终于还是雪诺先开了口。同时抬起头来看着年羹尧。
“马上就回去……”年羹尧面对妹妹的关心有些吱吱唔唔的。好像在思量着下面的话该说不该说。
“怎么了?二哥是不是有什么话说?有什么话但讲无防。”雪诺一是跟着四阿哥这几年学会了察言观色,二是极为了解年羹尧的为人。于是便极温和地为他抛砖引玉,二哥本来是极直率的人,若不是有为难的事不会这样。
“确实有事想求主子说句话。”年羹尧把心一横,因为他实在是没什么办法了。这么棘手的事他这一辈子还未遇到过,偏偏摊上了雍亲王这样的旗主。
“二哥,有什么话就直说。这儿并没有别人,何必还‘主子、主子’地叫着让人不舒服?”雪诺看着面前的二哥开始暗自思索他究竟有什么为难事?二哥从小就是天不怕地不怕,连家学里的师傅都不知被他气走、打走了多少。
“王爷……我马上要回CD去了……来向王爷辞行,王爷不见我……”年羹尧一边说一边看妹妹的脸色。
“为什么?”雪诺面色一变,立刻追问。四阿哥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年羹尧的事。她也一直以为四阿哥和年羹尧现在已经是相与得极服帖的主奴关系。但是她可真抓住了要害。年羹尧听了这话也一怔。是啊,为什么呢?连他自己好像现在也没弄明白这个问题呢。
“因为……因为……可能是因为十四爷……还有……还有八爷……”年羹尧嗫嗫嚅嚅。据他自己想来大概应该是这个样子吧。这个主子的心思之深大概只有他这样亲近的关系才能略知一二。而他偏又不是那种能时时处处以主子的心思来律己的人。
“我也想知道,二哥怎么会写那样一封信与我,而且还是托十四爷做信使。”这件事在雪诺心里想了很久,只是一直没有机会问,这次终于问了出来。
可是这件事的情况极为复杂,再加上当时的种种情景都不是现在这个时候能了解的。年羹尧不好解释,最终只是轻轻答了一句,“十四爷和四爷是亲兄弟,还有八爷。”这个理由他自己也知道不能成立。
雪诺没说话,一手托着肚子一手扶着桌子站起身来。一边来回踱着步一边问道,“二哥也知道他们是兄弟?那你和四爷又是什么?”
“自然是主奴,妹妹是什么意思?”年羹尧不解地问。
“是兄弟近还是主奴近?”雪诺又问。站定了直视着年羹尧。
“兄弟总近过主奴。”年羹尧想了想回道。不管怎么说四阿哥和十四阿哥还有八阿哥都是康熙帝的皇子。
“疏不间亲二哥不知道吗?你是外人搅在他们兄弟之间做什么?况且还是天家的至亲。不管四爷和十四爷、八爷亲近,或是不亲近,对于二哥来说有什么不同吗?既然二哥也知道是四爷的门人、奴才,怎么服侍主子不是很明白的事吗?二哥从小就聪明过人,连这个都不懂吗?”
雪诺的话鞭辟入里,寥寥数语点醒了梦中人。年羹尧欣然作色,笑道,“还是妹妹是明白人,这话让我醍醐灌顶。”
雪诺看到年羹尧的反映也极为欣慰,笑道,“哥哥和四爷是一条心,不生嫌隙我才不为难。要不然有什么意思呢?”
年羹尧又渐渐收了笑容,有些若有所思,“不是我想生嫌隙,是主子不肯饶我啊。”
“事情本来就是二哥做得不对,不能怨王爷。再说王爷也不是昏聩的人,必有自己的道理在内,二哥若是坦诚相见,有什么事不能说明白呢?”雪诺再安慰道。
两个人谈得甚是投机,谁都没有注意到虚掩的院落门外面四阿哥的袍角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