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沁身上的水红襦是汉家闺秀的样式,宽衣大袖不假,但是不同于旗装的上下直身,越显得纤腰一握,从身后尤其看得明显。偏是她莲步姗姗,那一幅月白绫子的裙子裙幅不摇,倒是极为端庄的样子。
这时午后,尤其是今儿天气异常发热,此时御花园里更是在极度安静之中显得气闷。玉沁走在前面带路也不问四阿哥的意见便走到了浮碧亭南边的万春亭,上了汉白玉石阶过抱厦向里面走去,看样子极是熟门熟路的。
四阿哥直到看着她进了抱厦时还在石阶下停顿了片刻,心里是有些犹豫,不过最终还是跟在玉沁身后进了亭内。万春亭说是一座亭子,实际上是完全封闭的,多面的亭子重檐之上又是一把伞式的圆攒尖顶。下面是各面出抱厦,外面用汉白玉的围栏围着。亭子各面都有菱花格窗,里面天花板绘彩凤,藻井贴金雕龙,就是一座方方正正的殿阁了。
这里算是极僻静的地方,轻易不会有人来。不等四阿哥说什么玉沁先开口道,“万岁爷在西庑,尹常在在里头伺候,我怕四爷不知道过去倒遭了万岁爷的忌,所以才在外面等着四爷来。今儿天热,四爷是怕暑气的,这儿倒凉快,不如四爷先在这儿等会儿,估摸着差不多时辰够了再过去,这样谁也不知道,省了四爷的多少麻烦。”
听说是尹常在在里头伺候四阿哥倒是觉得有些意外,这个时辰又是这样儿的事,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而且另有一桩心事,原本以为玉沁从此跟了父皇好歹慢慢也会有个封号,将来再生个一男半女的就算是有所出,自然还会有更尊的位号,以玉沁的出身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何况这样的先例也是比比皆是。
可是没想到的是父皇宠幸了玉沁这么长时间也没有给过她任何的封号,而且玉沁自己也偏不争气,至今并无所出,如今只怕是父皇用在她身上的心思也不如从前了。因此玉沁现在的身份倒成了个不上不下的尴尬,本是以秀女身份入选的预备后宫,现在倒将要沦落成了服侍皇帝日常起居的宫女。
四阿哥仔细瞧她,果然是瘦弱极了,也不似初遇时那般有神采。这些时日他来乾清宫的时候并不少,见到玉沁的机会也并不算少,但是因为雪诺的原因过于让他牵心,再加上知道玉沁此后已成定局,所以对她留意甚少,这些竟都没有看出来。
玉沁看四阿哥盯着自己细瞧,一边想着什么,忽然笑道,“这些日子万岁爷几乎日日都翻尹常在的牌子,就是白日里无事也喜欢叫尹常在到乾清宫来伺候书桌或是说说话儿什么的。好在我也习惯了,四爷倒不必为我担心。”说着显然已不愿意再谈论这个话题,背过身去解开颈间衣扣,从脖颈里摘下一个什么东西拿在手里,又将扣子系好了再转过身来笑道,“听说年姐姐刚刚诞育了一个小格格,四爷爱如珍宝似的,想必四爷和年姐姐现在已是琴瑟和谐,沁儿也就极为放心了。我没缘份和……和小格格见面,只能奉上薄礼,算是给小格格添点福气,请四爷笑纳。”说着将手里的东西捧到四阿哥眼前,是一个白玉双鱼坠子,上面挂着条金链子。
同时玉沁又笑道,“就请四爷代小格格收了吧,哪怕是留着赏人也好。沁儿以后日日都为小格格在拜佛祈福,保佑小格格将来福寿绵长。”说着不知怎么声音有些哽咽了,眼里也泛上红来。
四阿哥心里也不舒服,不知怎么就接了那玉坠,口里道,“你倒想得开,以后就打算这样了么?”这是他脱口而出的话,但是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这不是他该去管的事。
玉沁仍是红着眼睛笑道,“不这样又如何?”竟是一副已经认命的神态。想了想又问道,“四爷可给小格格起了名字?是哪几个字?”
四阿哥手里紧紧握着那玉坠子,盯着玉沁半天才口里重重吐出两个字,“若雪。”
玉沁听了眼神又有些空蒙,好像在幻想什么,无意识地念着这两个字,“若雪,若雪……”一听便知是什么意思,回过神来笑道,“真是好名字。四爷的心思必是让年姐姐感动。”笑容渐渐淡漠下来,低了头道,“四爷和年姐姐圆满了,沁儿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四阿哥不好接她这样的话题,但是心里明白玉沁实际上并不好受。于是自己也朦胧忆起就在御花园里的初见,还有热河行宫的观莲所、金山亭下以及木兰围场的种种,他原是一心在她身上,若不是玉沁负心,又何至于到了今日呢?但是事已至此,他现在心里满是雪诺,已经再也放不下别人了。
过了片刻还是玉沁先平静下来,抽出那条自己绣的碧柳、荷花、小红鱼的手帕来先拭了拭眼角,然后正色道,“时辰差不多了,四爷也该去乾清宫了。只是这些日子万岁爷一则自己御体不适,另一则又总担心着皇太后的病,所以脾气也大得很,四爷倒该小心些才是。前儿万岁爷召了八爷来还让八爷挨了训斥。不过过后第二日便又没事了倒还是和八爷有说有笑的。皇太后病得越发厉害了,估量着万岁爷今天召四爷来大概是要让四爷去料理皇太后的病,这倒是个棘手差使,我也替四爷担心。不过四爷倒也有好事……”
玉沁就好像是完全闲聊似的不经意间将许多秘闻就这样都说与了四阿哥。而四阿哥听着心里却是一阵一阵地心惊。若说到八阿哥胤禩与康熙帝来往密切,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但是没想到竟已经密切到此等程度了,日日都要见面。想起来也觉得可疑,同样是曾经失宠的皇子,康熙帝对待胤禩和胤祥是完全不同的态度。
对待胤祥是完全放任自流,就好像再没有这个儿子似的。而对待胤禩,恨极的时候好像恨不得要了胤禩的命,但是过后往往又疼惜他完全恢复如初。就拿同样是生病的事来说,胤祥生病的时候连太医都没有好好地派一个来给瞧病;而到胤禩生病的时候倒不光派了太医,还派了他去料理胤禩的病。差别相待可见一斑。
再想一想,若是再派了自己去料理皇太后的病这可真像玉沁说的,是个棘手差使了,皇太后年高又久病,后面的结果很难说会如何,接了这个差使就只能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了。
听玉沁说好事,不知道是什么了。玉沁接着笑道,“四爷的门人,就是年姐姐的二哥四川巡抚年大人给万岁爷上了好几次折子讲讲任上的事,竟在折子里自请万岁爷授他川陕总督呢。这样儿的事倒从没听过。不过偏是万岁爷极爱他办事沉稳老练总说大有可用,竟要准了呢。怕是过一阵子就要实受总督一职了。这可不是四爷和年姐姐的好事么?”
四阿哥越听越心惊,父皇原本是极缜密的人,怎么这些事玉沁竟知道的这么清楚,而且连说话的语气都学得那么像呢?
出了御花园回乾清宫去,殿外竟又遇上八阿哥胤禩。胤禩像是没瞧见玉沁似的向胤禛打了个千儿笑道,“四哥来了?我刚才进去请安汗阿玛正等着四哥呢,又说四哥必定是已经来了让我出来迎一迎,说是要下旨让四哥去料理皇太后的病,想听听四哥怎么说。”果然被玉沁言中,胤禛并不露声色跟了胤禩进殿去。
雪诺抱着女儿已经整整一下午了。不知是什么原因,若雪一直哭闹不休,看样子应该是哪里不舒服,可是连经验老到的谢嬷嬷都没有发现这位小格格究竟是哪里有问题,所有看起来都完全如常。
只是若雪哭得小脸发红,渐渐又发紫,只会断断续续地叫了“额聂”又叫“阿玛”。雪诺抱着她柔声地安慰,不停地跟她说话分散注意力,后来又讲故事,还对若雪说阿玛快回来了,阿玛回来和若雪一起玩。若雪最后可能实在是累了,这才在雪诺怀里朦胧睡去。
刚刚把若雪放回床上,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进来,听到谢嬷嬷等人轻声请安的声音,原来是胤禛回来了。往常他回来了必是先去东边的偏殿内,若是她不在那儿他就直接进她的寝殿去找她,必要先看到她才行。今天大概是看她不在东边殿内才会到西边来。
回头来看到胤禛向若雪床边走来,怕他吵醒了若雪,雪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胤禛便向自己书房走去。要进他的书房必定要先穿过若雪住的这间屋子。平时胤禛都是先去东边殿内换了衣裳才会过这边来,不知道今天怎么会先去书房。
雪诺略一犹豫,觉得他可能有什么事情是要紧的,要先去做好了。但是犹豫之后又觉得胤禛向来没有什么事要避开她,她只想先服侍他换了衣裳,说几句话就出来,并不会打扰他,因此还是随后进了书房。
胤禛正背门而立对着临窗的大案,似乎正在从怀里拿出什么东西来。听到身后雪诺的脚步声心里一紧,但是并没有露出破绽,仍然是把持着比较镇定的心态将玉沁送的白玉双鱼佩的坠子放在书桌上。然后转过身来向雪诺笑道,“今儿累了吧?明日叫太医来瞧一瞧,也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