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七日相守(三)
鲁斯骊无精打采地握着方向盘,现在刚刚是凌晨六点半而已,她已经驾车驶到了京南丽泽桥附近,目标是易县清西陵,那个前不久才刚刚去过的地方。车里寂静得有点别扭,两个人都不说话。鲁斯骊已经死了心,尽量避免多说话,否则一定会有冲突。她现在最强烈的想法就一定要赶紧把这个人送走,否则时间再长她一定会受不了的。
一边若有所思地开着车,一边又一眼瞥到了自己身上这一身不伦不类的打扮。他不许她穿那么“暴露”的衣服,长裤当然更不是可以外穿的。为了避免争执,她穿上了参加晚宴才穿的黑色卡胸式晚礼服,因为这是她最长的裙子,尽管它也只是刚刚及膝。好在款式比较简单大气,要不然也太奇怪了。实在是没心情打扮自己了,在晚礼服外面随便穿了一件藏蓝色的七分袖修身运动外套,再加上一双嬉皮的长及小腿的彩色卡通袜和圆头圆脑的黑色高尔夫球鞋,她确认自己身上除了手腕和膝弯的极小部分裸露之外,已经全都被包裹严实了。在这个夏天的早上,热且不说了,她不敢肯定自己等会儿还有没有勇气下车。
路上开始还好,后来根本走不快。西陵就近在眼前,可是可望而不可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易县通西陵的必经之路在修路。那条路一半在修,另一半仍供过往车辆行驶。堵车且不说,那个烟尘飞扬的场面真是前所未见。路面上的能见度比沙尘暴的时候还要低。这下连车窗都要关严实了不敢开,好在“皇帝”对空调还比较喜欢,车里虽然不透气却凉快。鲁斯骊对自己身上的装扮越看越觉得自己像个白痴,心情也逐渐烦躁起来。本来一早上就不大痛快,再加上昨夜里通宵工作太累了,所以脾气更不好。在停车等待了将近半个小时仍然纹丝不动的时候,忍不住暴了粗口,“这是什么TMD风水宝地。”右手无意识地一挥却一拳砸在了喇叭上,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可是丝毫没有用处,外面等的人个个都脾气比她还大,哪里顾得上她这种小情绪。
“雍正”显然是对她的行为很震惊,但是他没说话,只是面色阴沉得可怕。他把右肘支在了车窗上,抚住了自己的额头,闭上了眼睛。他第一次觉得,也许他来这里是个错误。他逐渐有点不太相信,眼前这个女孩,就是他曾经专宠的年贵妃。尤其是在她刚才说了粗话的时候更让他难以置信,他的诺儿是那么温婉的女子,怎么会是这样。她曾经那么敬畏他,又怎么会在他面前这么失仪。
好在堵车的只有那一小段,终于还是蹭了过去,前面又恢复了畅通无阻的柏油路。终于可以打开车窗透透气了,一股不算太新鲜的带着细细粉尘的空气注入车内,让车内的气氛也缓和了许多。鲁斯骊也觉得刚才自己有点过分,忍不住没话找话,“皇上,你是不是觉得快了许多啊。你看,从北京到你的陵墓一天功夫就可以打个来回。”
“雍正”忽然抬起头来,厉声吩咐道,“停车,朕要回去。”就在这一霎那,她真的在他眼里看到了天子雷霆震怒的凛冽气势。心里竟涌上一丝寒意,也许他并没有她感受到的那么好脾气。她不由自主地降速、减档、刹车,停在路边,怯怯地看着他。他也以考究的眼神打量着她,终于冷冷道,“你已经不是朕的诺儿了。朕和你,在这个时空里只是素不相识的陌路人而已。何须还要留连七日,你送朕回宫里去,朕自然有办法回去。朕是大清的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他言犹未尽,语气却明显缓慢下来,最后干脆重新坐好,仰靠于椅背上,闭上眼睛不再看她。
她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看着他。猛然听他说他们两个只是陌路人,话虽然没错,但是却不自觉地有一种抗拒感,她并不希望听到他这样说,这是她刚刚才惊讶地发现的。忽然记起昨天他那么温柔地吻过她,那么温柔的眼神,心里一颤,觉得身子都要酥软无力了,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以前经常听别人说被电到,难道就是这样的吗?
“别生气了,刚才是我不好。”她扭捏了半天,终于还是说出了这句话。她并不是个会主动承认自己错误的人。信奉的原则是,如果本身已经错了,何必再通过道歉来加深这种错误的映像呢?他还是不为所动。“你要是再不理我,我真的要哭了啊。”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委屈的音调,她确信有时候示弱比争辩更有用。一边观察他的表情,果然他身子微微一颤,但是他还是没有睁开眼睛。过了好半天,终于听到他缓缓道,“朕说过的话,从来没有人敢再让朕重复第二次。你要做第一个吗?”
虽然他仍然坚持,但是听他语气有所缓解,鲁斯骊那种固有的好奇心又涌现出来。小心翼翼地问,“你刚才说,你自然有办法回去。你的意思是说,回到三百年前?那你……可不可以……”她一边观察着他的表情,一边犹豫着问道,“可不可以告诉我,是什么办法。”她非常好奇这个。如果知道了穿越时空的办法,她是不是可以给自己也搞个穿越时空七日游什么的。当然,是以即兴旅游的方式,而不是指永远留在那个时空里。
“雍正”忽然睁开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动声色地淡淡问道,“怎么,想通了?要与朕一同回去?还是另有它想?”鲁斯骊被他看穿了心境,不自在地笑了笑,推委道“不是的……”话音未尽,忽然车里响起了宏亮的《解放军进行曲》,两个人都被吓了一跳。鲁斯骊正好得到了解救,返身从车后座上艰难地够了自己的随身包,从包里拿出手机。
是报社的同事兼好友赵逐青。她和鲁斯骊即是大学校友,又是现在的同事,而且还是编辑和记者的关系。鲁斯骊今日凌晨的稿件就是发到了她的邮箱。怕她听出来车里有人,抢先问道,“你怎么今天这么早就上班了?”现在大概顶多也不到九点半。“今天做版啊,你忘了?”赵逐青在电话那一边提醒她。一边又问道,“我打电话就是问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怎么请了那么长时间的假?”赵逐青的声音在鲁斯骊的车里听起来非常清晰,鲁斯骊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手机是这么中看不中用,竟然把声音的秘密全都泄露了。有点心虚地瞧了瞧副座上的他,决定尽快把这个电话挂掉,吱唔着答道,“我挺好的,你放心吧。就是有点事,所以请了几天假。要不然回头我跟主任说说,就算是我休年假好了。”赵逐青却不依不饶,“休年假干嘛?要是休年假你就什么都不用管了。再说你也没有非坐班的必要,也没有人严格要求过你的坐班时间,既然把稿子都交了,怎么还算请假?这个你不用管了,放心吧。对了,你究竟有什么事啊?都不能对我说吗?”
赵逐青是鲁斯骊非常好的朋友,平时她有事是从不瞒她的。可是这件事她绝不想让她知道。一边推托道,“等回头再告诉你吧。现在开车呢。”赵逐青还是不肯放电话,忽然问道,“你是怎么了最近?一直都神思不属的,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可别背着我结婚啊。”鲁斯骊忽然抬头瞧了瞧副座上的人,他的脸都快要绿了,很生气的样子。一边几乎都快要哀求赵逐青了,“挂了吧,行吗?我可是在高速上呢。”只好撒这一个谎。自己在心里安慰自己,也不完全算是说谎,她刚才确实是走过一段高速嘛。说着就要挂电话,谁知道这句话又惹了祸,赵逐青竟然一声惊叫问道,“你不会是又去泰陵了吧?”这话引得鲁斯骊也一惊,脱口而出道,“你怎么知道?”忽然又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真恨不得自己抽自己一嘴巴。可是电话另一端的赵逐青比她还惊讶,“什么,你真的去了?我也就随口一说。你大早上的不睡觉,跑那么远干嘛呀?你是不是中邪了呀?等你回来我请你去工体那边一个新开的静吧好好聊聊。我得开导开导你,你不能这样下去了。我知道你很喜欢那个雍正皇帝,是,我知道,从十三岁开始,你的这点历史我早就清清楚楚了。可是你也不能迷得这么不着四六啊。你要是为了别的事请假,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要是为了这个,我真得说说你了。你再喜欢他又能怎么样,他又不会知道,那你以后还要不要喜欢别人了?要不要恋爱结婚了?你可别跟我说你打算为了他一辈子不结婚。你傻不傻呀?怎么会喜欢一个三百年前的人呀?”
鲁斯骊听着电话里赵逐青肆无忌惮的声音都要绝望了。赵逐青怎么可能知道,这位“雍正皇帝”现在就坐在她的车上,把她们之间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一边脑子里如同一团乱麻,一边应付着,“好,好,我知道了,我开车呢。已经到易县了,现在不可能马上回去,你先挂了吧,等我回来一定主动找你承认错误,给你批评我的机会。而且是我付账请你去酒吧,不是你,好了吧?”左哄右骗,外加油嘴滑舌,赵逐青终于挂了电话。
车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鲁斯骊手里拿着电话,才发现“雍正”正隐隐含笑地瞧着她,简直都要喜上眼角眉梢了。她尴尬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的眼神既清澈又深沉,她不敢再看他,感觉被他看得心跳加速,似乎要被他的眼神吸进去了。他们两个人身后的车窗都大开着,穿堂而过的风吹乱了她披散的卷发,拂过脸颊,她趁机低下头来。忽然感觉到他的手轻柔地将她腮边的发丝拨开,他的手抚上她略微发烫的脸颊,似在逗弄她一般声音嘶哑地低声问道,“你的脸怎么这么烫?”说着他的手已经滑落到了她的下巴,他稍稍用力抬着她的下巴,用他霸道的意志让她不得不抬起头来与他对视。他的眼神已不再那么又深又冷,已经像炽热的火焰一样几乎要把她同时点燃。“你心里一直都没有忘了朕,不要再骗自己了。不只是你的前世,你的今生,你永生永世都是朕的人。”他已经慢慢俯下头来。她闻到了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这种气息让她觉得得既陌生又刺激。她相信这种味道会让她永生难忘。就在他的唇将要落上来的时候,忽然窗外响起了一阵刺耳的喇叭声,两个人在这一刻定格,然后慢慢分开。过了好半天,她才慢慢启动了车子,泰陵,“他”的陵墓,就近在眼前了。
两个人一时都不再说话,顺着指示牌向着泰陵的方向而去。鲁斯骊已经把车速放到了相对很慢,并且一路非常注意地看着各种指示牌。直到在一个路口看到了泰妃园寝的指示字样才毅然拐入。车子驶到了一座很残旧的陵墓门前缓缓停了下来。这里大概不是清西陵游览的重点,连停车场都冷冷清清。下了车,倒是明媚的天气和显然比路上清新的空气,以及远远近近不尽的绿树给人带来了好心情。两个人向那陵寝的大门走去,忽然听到身后有急急的脚步声,一个脸膛又黑又红的短发农家妇人极快地从他们身后蹿到了他们前面的门口拦着的一张破桌子面前。鲁斯骊自然知道是要买票的,她来过这里。掏出钱包拿出二十元钱,买了两张票。生怕“雍正”露了马脚,赶紧拉着他,一边口里磕磕绊绊地道,“四……四哥……快走。”叫他“皇上”是私下里开玩笑,她本不习惯的。而且任何昭示他身份的称呼在这个时候都是不相宜的。本来想叫他“四爷”还是觉得太奇怪,没有叫出口,临出口时改成了“四哥”,这个还比较普通一点,至少不会引人疑惑。
这个妃园寝其实就是个两进院落。第一重院子进门处有一个绿琉璃燎炉,对面便是隆恩殿。当“雍正”看到那座隆恩殿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他显然很震惊。慢慢的眼里不辨是怒是悲。这座隆恩殿确实是太残旧了。殿顶的琉璃瓦斑驳得几乎就要看不出来是绿色。木制的门窗也早就失了颜色,甚至残缺了许多地方。而更让人心里不是滋味的是,不知是什么人,将一些劣制又没有形状的不规则木条横七竖八地钉在了殿门上,不知道是想保护还是想破坏。
想一想自己将要说的一番话,鲁斯骊几乎有点不忍下口了。她知道那殿内是一个关于清代选秀女的图片加文字介绍,美其名曰是史料展,实际上但凡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这是意淫。她怕“雍正”看到这个会暴跳如雷,扯了扯他的衣襟,轻声道,“四哥,她们都在后面,你去看看她们吧。”说着有点像是强拉硬拽一般推着他绕过隆恩殿进了第二重院落。
第二重院落里是满满当当按位分排列的三排宝顶。第一排五人,都是有名号的,包括纯懿皇贵妃耿氏、齐妃李氏、谦妃刘氏、宁妃武氏、懋嫔宋氏。后面两排还有十六人,都是没有名号的贵人、格格、常在、答应等。这些人都曾经活生生地出现在“雍正”眼前,并且每一个都曾经与他极为亲密,现在却并列在这一排排的宝顶之下。她们生前不能独占他,死后也必须这样“济济一堂”。而对于穿越时空的“雍正”来说,目睹她们的生死也许只在几天之间,真不知道他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看着“雍正”的背影,鲁斯骊却口气轻快地道,“她们在这儿沉睡了快三百年了。也许你会觉得她们生前尽享富贵,死后极尽哀荣,作为女人她们的人生已经很圆满。确实是,她们都曾经拥有过至高无上的地位和贵为天子的丈夫,还有许多别人企及一生都不能拥有的东西。可是我并不认为她们的人生是有价值的,甚至觉得她们的人生很可怜。生前在深宫中孤寂了一辈子,死后还要被附葬在你这个皇帝的周围,仍然不能解脱。也许你要说我说的不对,说我不能理解你的时代。可是我就是生在三百年之后的这个时代的人,我有我的思想,有我的思维定式,这就是我对这件事的理解。就好像我们相处一日一夜你对我有许多的不解一样,我对你的时代也有许多的不解。我们已经相差得太远了。你知道吗?在我们的时代,对于婚姻有专门的法律进行种种约束。其中最基本的一点就是,一个丈夫只能有一个妻子。如果你拥有了两个,就是犯罪,要受到法律的惩罚,更别提是两个以上了。不管是谁都不可以,没人能例外。如果不谈法律,单从道德的角度来讲也是一样。爱一个人,并且忠于这个人,无论生老病死,都对这个人不离不弃,是这个时代的人对感情约定俗成的认识。所以,我不能接受这种和很多女人共同拥有一个丈夫的生活,所以我并不羡慕她们。”
“雍正”一直都背对着她,面向那三排宝顶,没有转过身来。鲁斯骊在他身后稍一停顿又轻声道,“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因为我没有办法接受你的时代。”再一停顿,又接着道,“对不起,我为我在路上说过的话道歉。这里确实是风水宝地,我是真心的。”
她话音刚落,“雍正”已经赫然转身向外面走去,走过她身边的时候用力拉了她的手臂,“走,朕的陵寝在哪里?你带朕去。”他的力气好大,她被他拉扯得脚步踉跄。“四哥……”不敢大声,轻轻叫着,并表示自己的反抗。她忽然喜欢上了这个称呼。他却不肯放开她,直到出了园寝到了停车场。她无可奈何地随着他上了车,缓缓驶离了泰陵的妃园寝。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鲁斯骊驾着车一边往前开一边仍然在找指示牌。忽然她打个了指示灯,将车靠近路边,又停下来。“雍正”便要下车,“这儿就是朕的陵寝吗?”鲁斯骊轻轻按了按他的手臂,没说话,却伸手向外面一指,外面路口的指示牌上写着“泰东陵”。他疑惑地看了看她,问道,“这儿又是谁的陵寝?你又想和朕说什么?”眼里余怒未尽。
鲁斯骊不肯看他,看着车窗外面的指示牌,以导游讲解的口吻道,“你大概还不太知道,你的陵寝被你的继任者乾隆皇帝,也就是弘历,命名为泰陵。国泰安康的泰。那你认为这里葬的会是谁呢?这规矩你比我清楚。孝庄文皇后的昭西陵就是你下令建的吧?”
“雍正”沉默了。他自然可以想得到,这泰东陵的主人便是他的熹贵妃,皇四子弘历的生母钮祜禄氏。在她生前,他从来没有给过她超然独尊的地位。但是她是“有福之人”,应了康熙皇帝对她的评价,她有一个极为孝顺的儿子。偏偏这个儿子又有让她真正成为“以天下养”的大清最唯我独尊的女人的能力。雍正皇帝没有给过她的,名誉和地位,乾隆皇帝都尽力做了补偿。她说不愿在他死后再打扰他,所以有了泰东陵,她才是他的后妃里真正得到了解脱的人。
“雍正”终于摇了摇头,微微一喟道,“走吧,去朕的陵寝。”他不想再看到她了。也许是因为对她这种不肯附属的态度的烦感。
鲁斯骊也没有强迫他,继续往泰陵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