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七日相守(二)
“雍正”在半黑暗的状态中睁开眼睛。这个时辰估摸着距离他平时早上起身的时间还有一段距离。可是他实在是睡不下去了。或者说,他根本几乎就是一夜无眠。因为实在是太吵了,外面时不时就有由远及近的轰鸣巨响。他不知道,因为这所房子位于东三环边上,所以整夜都会时不时有车通过。而他听到的所谓巨响还只不过是家用小汽车的声音,这在三百年后的人早已成了习惯,而对于他实在是一种无法忍受的睡眠环境。更何况他还是个容易失眠的人。
窗外的声音还算好,更大的声音从里面卧室传来。是一种“叮叮当当”的很脆的敲击什么的声音。他不知道,那是鲁斯骊在使用笔记本电脑写稿子。她已经决定向报社请几天假。等过了这七天把这位“尊神”送走了再上班。报社本来也没有什么严格的坐班制度,这倒不要紧。但要紧的是,手头该写的稿子一定要完成,否则她就要负开天窗的责任。好在选题是早就定了的,采访过程也早就执行过了。现在她只要用自己的思想,把自己想说的话流畅无误地记述下来就可以。做什么事都是有套路的,写稿子也一样。时间久了自然驾轻就熟。不过都是大块头的所谓深度稿件,不是小豆腐块新闻,码字也确实是够受的。而且,前段时间有些神情恍惚,工作都恰巧堆积在了这几日,仅仅是这一夜就写了差不多几乎要上万字的稿件,自己都嘲笑自己快要赶上专业作家的水平了。她本来在想,是不是要把自己的床让给“雍正”睡。可是又没太好意思,他也没有做出明确要求。所以最后还是以他睡沙发告终。她的沙发是那种很宽大的沙发,只不过作为床供他睡可能长度稍有欠缺。也不知道他睡好了没有。
凌晨四点钟,鲁斯骊的工作总算是告一段落。虽然一夜在电脑前面奋战,但是这时候总算是安了心,随即也就放松下来。早已错过了平时的睡眠时间,疲劳过度反倒精神亢奋,此时已经是睡意全无。晚饭果然只煮了汤圆,因为两个人都没有心思吃饭,可能还都处于一种对“眼前现实”的错愕之中。“皇帝”也没有再提异议,就这么凑合了。但是显然他觉得汤圆是难以下咽的,并不合他的胃口。鲁斯骊脑力劳动过度,早就又饿又渴,她决定出去喝点牛奶,吃点零食。
轻轻打开门走出来,先向沙发上望去。竟然一眼看到他正从沙发上坐起身来,那条又轻又薄的夏被从他身上滑下来,露出了他光裸的上半身。鲁斯骊从未见过男人的裸体,一时慌得竟不知进退,心跳得好像要从胸腔里出来。而“雍正”也听到了响动,抬头来看,看到鲁斯骊僵在门口。鲁斯骊已经想起来,昨夜淋浴之后,把他被雨淋过的衣服悉数丢入了洗衣机,现在还晾在卫生间里呢。她这里没有男士衣物,所以他现在何止是裸露了上半身,此刻在被子下面的他应该是一丝不挂才对。他倒是很镇定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我去……我去给你拿衣服。”她一边说一边不太自然地笑了笑,然后目不斜视地去卫生间拿衣服。将衣服丢给他,自己又返身进了卫生间。关上门,靠在门背上,眼前又涌上他刚才的样子。闭上眼睛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再次睁眼,用冷水洗了脸,漱了口,一下子神清气爽。再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自己穿戴整齐了,这可真是难为他。
“怎么这早就起床啊?”她有点不自在地没话找话。她一夜没睡,但是已经把今天要用的稿子发到了报社编辑的邮箱,本来想补个觉,美美睡到十点钟再决定今天做什么。“什么时辰了?”他问道。鲁斯骊抬头去找墙上的挂钟,他也跟着她的目光看到了墙上的挂钟。养心殿里有自鸣钟,他自然认识钟点。凌晨四点刚过,鲁斯骊却没有办法回答他的问题,她在心里正在换算,这个时间在古代用十二地支来说应该怎么表达。“雍正”却脱口道,“都寅正了啊。不算早了。”这在平时也差不多就是他起身的时间了。更有许多的时候他一夜批奏折可能都没有睡过。鲁斯骊叹道,“这还不算早啊,我有好多同事可能这个时候刚刚从酒吧回家,或者刚刚关掉电脑游戏上床睡觉……”“雍正”不知道她说的“酒吧”、“电脑游戏”是什么意思,但是却听懂了,她身边的人夜不归宿。这在他的意识里就是夜不归宿。蓦然便沉了脸问道,“你也如此吗?”鲁斯骊已经觉得胃里空空的急需要吃点东西,而且看样子不是能拿零食对付这位难以服侍的客人,所以她决定自己做点东西吃,好在她手艺还不错。她理了理自己的长卷发,随手编了个麻花辫子,用手腕上挽着的一条穿了橡皮筋的缎带扎起来。一边随口回答他的问题,“偶尔吧。我不太喜欢通宵娱乐。睡眠不足第二天会很没有精神。”
没想到这个回答却惹了麻烦。“雍正”早已经铁青了面孔,不再说话。好在尴尬的时刻并不长,他竟慢踱几步走到她身边,却忽然飞快地伸出手臂揽了她的腰,猛然将她圈入怀中,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你是在报复朕吗?因为朕不得不在那个时候冷落你?还是因为你在朕身边的时候孤寂得太久了。”鲁斯骊被他如此霸道地紧紧箍在怀里,立刻便慌了神,从来没有一个男子这么对待过她,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直到听了他的问话才反映过来,伸出手来努力想推开他,奋力挣脱。可是任凭她如何施暴,他就是不肯放手。她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忍不住冲口而出道,“你究竟是谁?为什么忽然出现?为什么要来找我,不去找别人?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就听不懂,你让我怎么承受?为什么是我?……”她所有的烦躁在这一瞬间都暴发了。可是无论她用了多大力气就是不能把他推开。正相反,他紧紧地将她拥在自己的臂弯里,当她促不及防的时候,他已经俯下头来,他的唇已落在了她唇上,将她的话含糊不清地堵了回去。她的身体开始颤抖,紧张得僵硬起来,这是她的第一次。好久他才收了势,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怔怔地望着他,一切感觉都那么熟悉。看着她如梦游一般的眼神,他也忘记了一切,声音轻柔起来,“是朕粗心了,不该这么对你。”他眼中怒气全消,竟无比缠绵。“朕心里一直都惦念着你,你还能随朕回去吗?”
鲁斯骊没说话,轻轻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感觉得到他的目光就这样热切地投注在她身上。好不容易才平定了心情,但是声音仍然颤抖得厉害。“你饿了吧,我去做点吃的。”说着先低头走到餐桌边,将利乐包的蒙牛纯牛奶倒在一只玻璃杯中,再走回他身边递给他。还是低着头不敢看他,脸上却灼烧得难受。“雍正”看着这通体透明的玻璃杯,在他的时代这可是极其稀罕的东西。不过他也看得出来,在这个三百年后的时空里他的“年贵妃”可能只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平凡女子,可是她的生活显然要好过以前。虽然她不再有高高在上的地位,不再有锦衣华服、玉食珍玩,但是她有许多更好更好的东西,让她的生活已经完全超越了从前。
“雍正”能认得出来在玻璃杯里的牛奶。他默默接了过来,好凉。半天才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你让朕喝冷的么?”鲁斯骊这才想起来,他和她的习惯是不同的。也许他从来没有喝过常温的牛奶,更别提直接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镇牛奶了。她可是从来不喝热的。如果让她跟着他一起回到三百年前,她将再也享受不到冰箱、空调、汽车、电脑……她也没有工作,不能体会到自己赚钱给自己买想要的东西的乐趣。如果真的是那样,那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她陡然心生警觉,觉得必须让他断了这个念头。心里已经有了计划,立刻精神一振,已是笑靥如花,“我拿微波炉给您热一下吧。”说着便端了牛奶向厨房走去。走到厨房门口,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样,回首笑道,“皇上您稍候,早饭马上就好。您要是觉得闷,沙发上有书可以看。”说着又返回来,打开电视,把遥控器递给他,指示着,“按这些按钮,就可以调换频道。不喜欢就按这个,明白了吗?”说完一溜烟地进了厨房。
她心里已经决定了,请神容易送神难。谁让这尊神是她自己捡回来的呢,所以为了自己的未来,这几天最好还是和他好好相处,然后顺利把他送走,自己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以后生活还照旧,就好像没发生过这事一样。让她跟他回去那是绝不可能的事,今天她就要想办法让他死心。她的今生决不要为前世背负责任。
不到凌晨五点钟的时候,鲁斯骊已经做好了早饭。是她喜欢吃的韩式拌饭。蹦蹦跳跳一身轻快地从厨房探头出来笑道,“早饭好了。”一眼却看到“雍正”正坐在沙发上紧盯着电视屏幕手里紧紧攥着遥控器,竟然是一脸非常震怒的样子。悄悄踱过来一看,恰巧是广告。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不等他回答,身后的电视机里突然传出了歌声,“数英雄,论成败,古今谁能说明白。千秋功罪论评说,海雨天风独往来……”很快“雍正”的目光便穿越了她又向电视屏幕射去。如果说目光也能杀死人,那一定会是这个样子。鲁斯骊也一怔,没想到哪个地方卫视竟然又在凌晨的时候播放了这部多年前的怀旧经典剧作。可是恐怕包括她在内都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像得到,这部剧的主人公的现实原型竟然就在眼前。
“这是什么?那人是谁?他怎么竟敢冒用朕的名讳?假扮皇帝如同谋逆,是凌迟的大罪,他不知道么?还有皇考、皇妣和朕的十三弟,皇后和你,怎么都在这里面?又都不是你们?让他们出来见朕,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很显然,“雍正”已经非常震怒了。关于这个,鲁斯骊倒是非常理解他的心情。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之大防了,挽了他的手臂,拉着他走到餐桌边坐下来。并且顺便从他手里拿了遥控器,趁早把这个惹祸的电视关掉。
“皇上您生什么气呀,那都是电视剧,不是真的。那里面的人根本就不是你,也不是康熙皇帝、德妃和十三阿哥。这些人我都不认识,也没办法让他们来见你。你就全当什么都没看到好了。”鲁斯骊一时又觉得不太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劝他忘了这事。可是雍正却不肯,怒不可遏地问道,“不认识?不认识他们怎么会在你家?不是朕,不是皇考、皇妣、十三弟,他们当然不是,既然不是便是欺君之罪。”
鲁斯骊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他不会认为她也和电视剧里的人是同党吧。幸好这不是一个可以随便要人脑袋的时代。忖度着又解释道,“你刚才看到的叫电视剧,是一种对历史情景的假想还原。是主创人员认为历史是这个样子的,或者说他们自己也不认为历史是这个样子,只是认为这样去演会有很多人喜欢看。这叫有市场,明白吗?”她简直觉得自己快要理屈辞穷了。“电视剧就和书一样,是作者个人的理想的实现,有很强的个人色彩。这里面体现的是个人的思想,而不是历史的还原。”看看“雍正”还是满面不解的生气的样子,鲁斯骊只好又哄又劝道,“再说,这里面也没有把你写成个坏皇帝嘛。你看,不是把你说的很勤政,很励精图治嘛。”
“说成什么样都没用。朕根本就不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朕就是这样禀性,就是这样汉子,不是他们可以任意歪曲抹杀的。”刚刚压下去的怒火又蹿了上来。“雍正”还是很生气。鲁斯骊觉得这个问题再争论下去一点好处也没有,他们之间不可能达成共识。干脆转移了话题,“好啦,好啦。我们吃饭吧。饭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雍正”好奇地瞧着鲁斯骊在餐桌上摆好了米饭、还有拌饭用的各种菜。包括:用热水焯过,香油和盐浸拌过的嫩豆芽、菠菜、胡萝卜丝,还有炒好的西葫芦片、肉末,煎了一面的鸡蛋,还有辣白菜和拌饭用的韩式辣酱。“这是你做的?这是什么?”“雍正”可能是真的饿了,注意力很快转移到了这些吃食上。“我来帮你拌吧。”鲁斯骊知道他肯定不会自己拌饭,于是主动动手。一边拌饭一边回答他,“这是韩式拌饭。你看,这么蔬菜,多有营养啊。哦,对了,你不知道韩国,不过你一定知道朝鲜吧。这可是明太祖朱元璋钦赐的名字。你就姑且把它当作是朝鲜国的饮食吧。”
“雍正”瞪大了眼睛,“什么?你让朕用的是朝鲜国的饮食?大清是天朝上邦,可食可用的数不胜数,如何要舍本逐末地去学它一个小小的属国?这样的膳食,朕不用。”看他脾气又上来,鲁斯骊已经觉得筋疲力尽,别说七天了,刚刚一个早上就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心里更加坚定了要尽快把这位尊神送走的想法。再次打起精神来劝道,“拿来主义嘛。鲁迅先生的拿来主义,哦,对了,你也不知道。就是说,别人有好的东西我们要学习,取其精华。糟粕当然是要遗弃的。这种拌饭虽然做法源自于韩国,但是它吃起来很有营养,何况这是我自己在家里做的,用的是中国的大米,蔬菜,也没什么吧。”一边说一边已经把饭拌好,送到他面前,“快吃吧。我们等一下还要出去。”不过心里却觉得有点怪怪的,不知为什么,对他产生了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又觉得他说的话也是有道理的,听听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