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雪诺肤若敷粉梨花,唇似娇润花瓣,正带着盈盈笑意走过来。夏风拂过她全身,让艳绝尘寰的她犹如草原上最美丽的花朵。玉沁迎着她跑来,一袭浅浅的水绿绞纱袍被风吹动,衣纹似水,人也淡如出尘。一如火般圣洁,一如水般清澈,两个人终于越来越近。
“年姐姐。”两个人互相拉了手。“你怎么来了?”玉沁又惊又喜。雪诺刚刚从重门绣户的紫禁城到了无拘无束的坝上草原,心里有说不出来的舒畅。脱口便道,“皇上传旨命我到围场随侍,我跟随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一同来的。”玉沁拉着雪诺在绒绒碧草间对面而坐,忍不住轻声调笑,“像出了笼子的鸽子似的,高兴得这样,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雪诺人虽天真无邪,却也极为灵透,反笑道,“是不是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倒反来说我?快告诉姐姐。”玉沁被她一驳,脸先红了,强撑着笑道,“我哪里有什么事瞒着姐姐呢?只是姐姐心情极好,忍不住问问罢了。”为了岔开话题,又问道,“姐姐没见到塔娜么?都走了,剩她一个人怪寂寞的。”
“塔娜?”雪诺一怔,这才想起来永和宫里那个绝丽的女孩,涌上心头的第一映象就是德妃寿诞那****极为羞涩的样子。“没见到啊。”雪诺一边说环顾四周,一边是丘陵,一边是古松,还有望不到尽头的草原,兴奋得有点不知所以。焦阳似火,烤得躁热,脸上娇红,好似酡颜欲醉。一时心情大好向玉沁笑道,“许久不曾赶上这样的热闹了。过几天皇上带着阿哥们行猎,蒙古王公朝拜,晚上还会有歌舞和摔跤,一定是盛况空前。”
“姐姐见过吗?”玉沁见她这么兴奋,忍不住问道。
“我……我没见过。”雪诺已经飞到了远处的神思又回到原处,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顿了一下又道,“不过听说的可多了。”
“那姐姐会唱歌?”玉沁又问。
“当然会。”这次雪诺不肯再失了面子,很肯定地回答。
“那姐姐唱来听听可好?”玉沁也跟着兴致勃**来。雪诺却有点犹豫。“又没有别人,姐姐还怕我听不成?”玉沁力邀道。
“好吧。”雪诺经不住她再三央求便答应了。想了想便放声唱起来。这是一首用满语唱的歌曲。语调轻快活泼,缠绵而灵动。雪诺刚开始唱时声音还未放开,略有些颤抖。唱到后来便完全集中了精力,一心沉入心中意境,面带微笑,越唱越有韵味。玉沁满语完全是半懂半不懂。只听到雪诺的唱词里是一个女子在哄着孩子睡觉,然后便要去烧火煮饭,等孩子的阿玛回来。大概类似于摇蓝曲,但又不完全相同。
雪诺唱得专心,玉沁听得入神。却不知道在她们身侧的丘陵另一面正驻立着两骑,马上二人也在凝神细听。执辔而来的正是刚刚见面的和硕雍亲王四阿哥胤禛和才到围场的十三阿哥胤祥。两个人本来在草原上信马游缰地漫走,摒退了服侍的人只为倾心密谈。行至丘陵之下忽然听到另一面传来的歌声,两个人都不由得勒了丝缰停下来细听。那歌声既娇俏又甜美,听起来虽是不谙世事的少女,但是唯其如此才少了一种沉郁,多了难得的活泼。一曲唱罢了,好似空谷仍有余音,绕梁不肯离去。胤禛和胤祥都沉默未动。
胤禛其实早就接到过太监的密报,知道玉沁每日里午后都在这儿散步,并且要一个人耽搁一会儿才肯回去。他也曾经远远地看到过她一个人在此孤影自怜。想来这唱歌的除了是她再也不会有别人。想不到她长在江南满语倒如此精进,真是出乎意料。
胤祥瞧了一眼胤禛的背影,若不是深陷其中四哥绝不会如此忘情。想起连日里来和雪诺在御花园里一同研究书法的快乐日子,真好似是黄粱一梦。美则美矣,只可惜醒得太早了。此刻听着她的歌声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不敢相信她是否真的曾经就在自己身边。
再过许久,那一边仍无声音,胤禛和胤祥便要离开。拨转马首的一瞬,忽然歌声又越过丘陵飘来。这次是沉郁绵长的音调,不如刚才的轻快喜悦,多了惆怅未解和痴心不改。仍然是满语,胤禛和胤祥自不用说了,满语是国语,从小便学的。听那头一句便是“我的阿哥不在了,他去和别人摔跤,我站在这里等他……”
胤禛瞬间心头便蒙上了伤感。这种等待的感觉他又何尝不清楚?他自从大病一场之后一直都有这种感觉,好像在等待什么,好像在等待一个人。可是让他难以启齿的是,他等待的是什么,等的是谁都不清楚。也许有一天,真正要等的那个人出现了,他会明白,可是在此之前,他一无下手之处,因为他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此刻歌声响起,他心里猛然一撞,也许他等的就是这个唱歌的女子。虽然那天金山下拥吻并没有让他得到向往中那种醍醐灌顶的真相大白,但是此刻的歌声又让他心里充满了信心。一定是她,就是她。
胤祥却被这凄楚缠绵的歌声震得心头欲碎。她在等,他知道。自从她请求他教习书法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可是她并不知道,他也在等。那天看到十四阿哥胤祯出现,也许不只是他和她在等,还有更多的人在等。只是不知道最后谁能得偿所愿,真正等到自己想要的。胤祥这时忽然被激起了万丈雄心。等歌声一落,便向胤禛道,“四哥,许久没有跨马奔驰了。先比试一番如何?”看胤禛点头,便一鞭抽向马臀。绿野之中,一黑一白两匹马风驰电掣般地奔腾起来。
围场在入夜之后有一种神秘莫测的美。因为黑暗,丛林、古松都让人心生恐惧,但是草原却仍然美得让人心旌动摇。天空像一座高大的穹顶,穹顶上无比清晰、明亮地映着无数繁星。星星好像嵌在天顶上的粒粒钻石,也许因为旷野般的草原太过广阔,所以天空也显得距离大地更近了,这些钻石就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摘下来。
碧月今夜在康熙皇帝那里当值,玉沁一个人在帐篷里。她今天一直和雪诺在一起,直到晚膳后才分开。雪诺住的帐篷距离这里不远,她长途跋涉大概很累,也许已经睡着了。玉沁已经卸了妆,头发披散如丝,身上只是一件月白色琵琶襟宁绸短袄,和一条桔色绫子长裙。将一只银簪子挑了挑灯芯,本来已经昏暗下来的帐篷中又亮起来。里面有点闷热,正想着要不要在帐外随便走走,忽然听到外面有沉沉的脚步声,心里顿时一紧。可是奇怪的是,脚步声到了门口又消失了。过了好半天都再没有动静。玉沁心里犹豫了一刻,忽然站起身来,轻轻走到门口,将帘子挑起来望去。
外面月光皎洁明亮,几乎亮如白昼。一个月色的影子似乎正要离去。那人也听到了她出来的声音,旋即便又是一转身,两个人都看清楚了对方,是胤禛。在黑暗里,他身上的湖色衣裳格外显眼。除了钦定的皇子或是亲王服饰颜色他身上总是那些深沉、成熟、稳重的颜色,很少会着这么浅淡的颜色衣裳,这衣裳让他在月光之下看起来格外身姿挺秀。月光的银粉洒在他脸上,掩盖了白日里有些过份的威严和总是不近人情的感觉。他的面色在月光下柔和了许多,并且经过月光的过滤,他的面孔显得既清秀又英俊。胤禛站在距离帐帘几步远的地方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瞧了瞧玉沁,柔声道,“跟我来,我有话与你说。”
玉沁竟觉得好像浑身有说不出来的舒爽,好像夏日里被亲水处徐徐凉风所沁一样心旷神怡。从来没想到过原来胤禛也有这么温柔的时候。管不住自己一般乖乖应了,进帐内去随手将披散的头发挽了一个松松的髻,顶上随手插上了刚才那支拨了灯芯之后放在桌子上的银簪便又返身出来。
孰不知,与此同时,八阿哥胤禩也正在年雪诺住的帐外徘徊。和露从帐子里出来时倒是颇有些踌躇,向胤禩回道,“小主说谢八爷的好意来看她,今儿实在是乏了,请八爷明日里再见面。”胤禩倒无不悦之色向和露笑道,“年格格说的是,今儿是天晚了不该相见。只是我的太监刚刚从京里来,年大人托了他问候年格格,我恐太监说话不利落,所以亲自来了。看来倒是我想得不周全了。”说罢便是要离开的意思,向和露吩咐道,“既是如此,明日再见也罢。”说着便转身而去。
不想刚走出几步,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道,“八阿哥请留步。”原来和露听了胤禩的话已经很快进去回了年雪诺。听说是二哥年羹尧有话带来,雪诺便忘了顾忌从帐中出来。恰巧看到胤禩已渐行渐远,忙唤了这一声。
胤禛在前,玉沁微微错后。胤禛说是有话要说,但却并不开口,玉沁也就随着他一言不发。去的地方正是白日里玉沁和雪诺见面的丘陵之下的草地。只是这一次胤禛并没有从丘陵上翻越过来,是从另一面走来。夜风清爽,万籁俱寂,一时之间沉默得过久竟让人心里觉得有压力。终于,胤禛立定了不再向前走,玉沁自然在他身后一个适当的距离立定。看他好似心事重重,自己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起来,不知道胤禛究竟有什么事要说,竟然如此难以开口。他慢慢转回身,不再是平日里总是坚毅平静而镇定自若的样子,竟带着一丝局促。以他的身份,他的性格,这样的表情实在是难以一见。
“白日里唱的歌我偶然听到……”胤禛略有些嗫喏着开了口,“从在御花园里见面那时起,我心里便一直不曾将你放下。后来母妃寿诞那日在永和宫见面,我知你必是前一天听到了我和十三弟说的话,既是你听了去我也不再瞒你,近日里来我确是心里烦难得很……”他声音略有颤抖,语气也有些僵硬。“正因如此,才唯有夜夜盼你入梦以稍遣我对你的心思……”这么明白又直接的表白,真不敢相信竟然是出自胤禛之口。玉沁惊得睁大了双眼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既便温存体贴如胤禩也从未有过这么坦诚的剖白,更何况是胸有成府、深沉严恪的胤禛。胤禛看她不作答,又接着道,“你既是听了我和十三弟说的话,那日在母妃宫中见面竟能那么坦然自若,倒让我心里颇感安慰,我必不会看错了你。”他忽然微微一喟,语气里又带上了些许的惆怅,这在他更是难得,“我也和别人一样,不如意事常八九,心里烦得紧了总想有人与我开解一二。但是别人可以,我却万万不能,既便是与你,也不能不顾了身份由着性子施为。”他说着便走上两步,挨近了玉沁身子,沉默了片刻执了她的手又柔声道,“我只要能时时见到你便心满意足。”
玉沁被他一番话搅得心潮起伏,总觉得亦真亦幻,眼前的一切不像是真的。甚至怀疑胤禛刚才的话并不是对着自己讲的,因为他说的话她并没有完全听懂。虽然说此时已是心里一阵阵暖意涌起,但是想到那日金山亭下一幕又觉得胤禛真是应了康熙帝对他的考语,“喜怒不定”。抬起头来,想从他眼神中辨认,却忽然发现他身后的丘陵之上有两颗极亮的绿光射来。不由得目光越过胤禛看过去,那丘陵之上竟然是一匹野狼,不知怎么跑到这里来,此刻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那畜生看起来既安静又镇定,目光冷冷的。玉沁这一看之下,身上寒意顿起,汗毛都竖了起来,刚要惊叫,忽然又下意识地闭了口,怕惊了那畜生。她飞身一扑便扑入胤禛怀中,仍然吓得瑟瑟发抖说不出话来。
胤禛见她扑入自己怀中便趁势抱了她,感觉到她在发抖,柔声在她耳边道,“你也和别人一般怕我么?不必如此,若是你愿意,我便去向父皇去求了你来做侧福晋。只要你愿意,否则我必不相强于你。”
玉沁伏在他怀里,终于定了定神,轻声道,“四爷,后面……后面有……有狼……”
胤禛听得清楚,身子也是一震。忽然记起这里是围场,夜里难免有动物出没,噔时后悔自己大意,只顾得行事要密不肯带人,也并未想着带弓箭来。他搂着玉沁,慢慢转身,那两颗莹莹绿光让人寒意顿生。他慢慢放开玉沁,伸臂将她护在身后,同时另一只手向腰间摸索而去,随身佩刀是满洲人的习俗。但是这种佩刀与香袋、荷包、扇套一样,只是装饰而已,当不得大用。胤禛估计了一下,自己身上那把嵌宝短刀并不能抵挡得了这畜生。
正着急的当儿,忽然看到那匹狼竟然稳步向这里走来。这下被胤禛护在身后的玉沁吓得几乎要酥倒了。胤禛却已经渐次镇定下来,索性把心一横,将那柄短刀抽出鞘来,紧握在手中,密切注视着那狼的行踪,以便随时与它相搏。那狼走得不紧不慢,就好像是饭后慢步一样。它即将走下丘陵的时候忽然盯着胤禛又停了下来。胤禛心里也紧张到了极点,对狼怒目而视,眼神里面也是冷冷的目光。双方就这样对视着,谁都不再动。
又过了片刻,忽然听到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不知又是什么动物的叫声,紧接着便有东西飞快地从草丛里跃出向远处跑去,好像是受了惊一样。那只狼显然更灵敏地注意到了这一变动。它转头冷静得看着眼前突变,再回头看了胤禛一眼便突然向那跑远了的小动物追去。
直到狼的身影完全消失,胤禛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将佩刀还于鞘中。知道玉沁必是受了惊,再回身来抱她时,玉沁突然身子一软,已经倒在了草地里。胤禛俯下身来唤道,“沁儿……”
胤禛的声音刚一出口,忽然又听到一个声音,“谁在那里?”是个男子的声音,这声音胤禛当然极为熟悉。他伸出两臂,一臂抄了玉沁的后背,一臂抄了她的膝弯,将她横抱起来,从草丛中站起身。遁声望去,果然是八阿哥胤禩。这倒不打紧,让他惊异的是,跟在胤禩身边的竟然是年雪诺,她正定定地瞧着他。胤禩也是满脸的惊异,瞧着眼前的一幕。胤禛瞧着他们,心里也有些许说不出来的不自在。
这时玉沁渐渐醒来,受了惊吓,下意识地倚偎进了胤禛怀里,两臂搂了他的颈,轻轻唤了一声,“四爷……”听起来格外娇弱乏力。胤禛只是臂上紧了紧,抱着她贴于自己怀中,却没有答应她。玉沁渐渐回过神来这才抬起眼帘张望,不料一眼竟看到了就站在面前的胤禩和年雪诺。这一惊倒比刚才见了狼更甚。偏偏自己又是这么个动作,噔时羞得脸上滚烫,俯在胤禛肩上不敢再瞧。心里却怕得直发抖。
终于还是胤禩先开了口,笑道,“我府里有太监刚从京城里来,年羹尧托他给年格格带话,我怕太监说不清楚,特意请了格格来亲自说。不想四哥竟也在这儿……”他又瞧了瞧眼前的情景,带着一丝暧昧不明的语气笑道,“若是打扰了四哥,还请四哥勿怪。”他的语气里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倒好像是要成全了胤禛与玉沁一般。这话听在玉沁听里又格外不是滋味。可眼下也不是解释的时候,唯有默然不语。
胤禛却已经定下心神来,带着长兄的意味缓缓道,“也没什么,八弟不用自责。既是你看到了,你我本是兄弟,也没什么好瞒的。我明日便去请父皇将她指给我做侧福晋。”说着看了看怀里的玉沁。
胤禩倒一怔,没想到胤禛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时雪诺忽然走上两步,淡淡道,“沁儿妹妹,既是四爷说了,必然不假,我恭喜你。”说罢便转了个身向来时路去走。眼前这一幕实在是让她吃惊已极。看看玉沁头发散乱一瀑偎在胤禛怀里又娇又羞的模样显然已是对胤禛说的话默认了。忽然觉得一切无味,心里渐渐凉了,竟不知此后还有何意味。只听到胤禩急急而来的脚步声叫道,“雪诺……”
胤禩终究还是没能追上雪诺,她跑得实在是太快了,因为她无所牵绊。等他终于追到她时,她已经进了自己的帐篷,胤禩只在帐外停下脚步来。他在她帐外驻足一刻,里面并没有什么异常,这才慢慢离去。竟想不到年雪诺如此负气,正因为如此,他心里既喜又忧。若要让皇帝将雪诺指给自己,眼下便是好时机,但是他并没有把握能驾驭得了她。看到她今天这样的情景,他心里竟有一丝酸酸的不是滋味。至于玉沁,他并没有什么担忧。
雪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才入了梦,正在昏昏睡梦中时忽然听到和露的声音,“小主,醒一醒,十三爷在外面等着小主呢。”昏昏沉沉中睁开眼睛问道,“谁在外面?”和露笑道,“十三爷说要请小主一起去骑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