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子时了,雍正收了折子,看了一眼自鸣钟。错过了困头,早已是毫无睡意。既无睡意,但却倦意满满。盘膝坐久了,因批折子全神贯注并没有在意,现在浑身都有些僵硬、麻木。向着身后炕边上窗下的大迎枕处靠过去,闭目养神一息。九洲清晏四围都已是万籁俱寂,听不到一点白日里的喧哗。
忽然睁开眼睛,眼前一个粉红的影子一闪,不知道什么时候柳夭已经从暖阁里出来,正站在炕边上他的面前望着他。他刚才只听到了她极轻微的脚步声。向她伸出手臂,“过来。”柳夭无声地上炕倚进他怀里,顺手搂紧了他的腰。
“是不是朕吵了你?”柳夭没说话,只摇摇头。“不是早就说倦了么?怎么又起来了?朕略坐一坐也就过去了。”柳夭欠起身子与他对面,又双臂搂了他的颈,在他耳边腻声道,“想你,睡不着。”
这样的话,她总会说,总会让他知道她心里多么在意他。但是胤禛却总仿佛听不够,每次听她这么说还是总忍不住会心跳连连,情难自禁。他也双臂抱了她的腰,将她揉进自己怀里,声音慵懒淡腻地低语道,“小妮子,又来磨人,朕不是就在这儿么?何曾离开过你?”
夭夭用唇又轻又柔地连连触着他的面颊,“我要你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永生永世,永远都不许离开我,不然我不依。”
偏是被她治得死死的,心甘情愿只为博她一笑,早就不是那个朝堂之上威仪赫的天子。柔声道,“你若是敢反悔,朕也是不依的。凭你逃到哪儿,就是上天入地朕也一定找得到你。”说着那唇上髭须蹭过她面颊,扎得夭夭面上又痛又痒,忍不住咯咯直笑。他趁势抱了她吻上来,直到两个人都气喘连连,胤禛方托着夭夭的背极小心地将她放倒在炕上便欺身上来。
炕桌上的灯射来的光正好打在他面颊上,夭夭迷醉之际无意中目光一扫,便是一惊,用手抚了他的面颊,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起了这么些个疙瘩?”
胤禛看她面色突变,也自己伸手向颏下摸过去,果然是一片疙瘩。夭夭对着灯仔细瞧,那疙瘩都是个个又红又硬,对着强光一瞧煞是吓人。即刻便要命人去立即传太医来。胤禛虽然心里也诧异,但是有意宽慰她,便柔声道,“朕向来是热性身子,又惧热,怕是上火了吧?隔些日子便好了。”
夭夭还是不依,起身又对着灯细瞧,蹙着眉仔细琢磨。想起来他曾在雍正七年冬天生过一场大病,直到九年才差不多算是痊愈。这中间又经历了雍正八年五月的允祥之丧,还有孝敬皇后之丧。记得书上说他这一病几欲致死,可是这才是雍正七年的夏天,难道这就算是开始了?
不许她再看了,胤禛捉了她还在他面上抚着的手,抱着她转过身子背了光,柔声道,“别看了,隔几日就好了,别担心了,成么?”他哪里知道夭夭心里在想什么,她只管也抱了他,心里有些沉重起来,在他耳边安慰道,“胤禛,总会好的。别怕,我会保护你的。”他没说话,只是抱紧了她。
福海,在九洲清晏的东面,是这园子里最大的一个湖了,五月节塞龙舟就在这里。柳夭是第一次乘画舫游福海,谁知道在湖里荡舟一个时辰正要靠岸的时候忽然下起了雨。雍正便命将画舫泊在湖岸边上,任它自己在湖里荡着,等到雨停了再上岸。
雨不大,是绵绵细雨,落在湖里更显出湖光潋滟之色。气蒸波撼,岸上垂柳如烟,竟想不到雨中的圆明园才是最美的。夭夭伏在画舫的栏杆边上向外面看,胤禛在身后揽紧了她的腰笑道,“站稳些,可别滑落下去。”
夭夭正看着湖里一条红鱼一闪,回眸笑道,“若是掉下去变成鱼也不错,这湖好大啊。”
胤禛听这话,不由分说便用力将她从栏杆边上拖回来,拖自己进怀里,双臂圈紧了认真道,“以后没有朕陪着你,不许一个人来这儿。这湖里可深得很,若是你真的失了足掉下去,你当是朕还能有性命么?”
夭夭一笑,心里暗想,这湖岸边这么多嶙峋石块,怎么会失足,除非是自己真想掉下去,那是谁也拦不住的。看着外面已是雨过天晴,空气里既清新又甜润,便笑道,“雨停了,上去吧?”
上了岸,这里距离九洲清晏还有一段路途,雨后初晴的好天气正好可以舒散舒散,于是二人便徒步向西而行,大队的仪驾不敢近了,远远地跟在后面。沿湖岸是石子涌路,在垂柳之下。两个人慢慢地向前走,柳夭心里原是想着雍正上午时有朝仪,下午晚些时候还要再见允祥,正好趁着这时候走路可以舒筋活骨。可是不知怎么,刚走了几步,倒是自己被石子上的青苔一滑,险些跌落地上。幸好身旁胤禛扶了她。不过终究还是闪了身子,当下便有些说不出来的别扭。
看她面色突变,胤禛心里也跟着一跳,急问道,“怎么?是哪里不舒服么?”夭夭抬头看了看他,没说话,摇摇头,被他扶着慢慢站直了身子。若说是哪里闪着了,又不像,怎么无端地腹痛起来?痛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下坠。胤禛一眼瞧见她身上有血迹,倒是安心些,明白是怎么回事。看看身后仪驾,显然也看出情况有异,前边的太监福顺正向这边跑来。
雍正回身将柳夭横抱起来,柔声道,“乘朕的肩舆回去吧,即刻就命人去传太医来。”福顺已经看到前面情况,又回头招呼抬肩舆的快些。肩舆到了跟前,雍正旁若无人地抱着柳夭坐上去。柳夭却觉得那腹痛感有些异样,别的已经顾不得了。
肩舆进了九洲清晏,刚刚过去,后面奉召而来的怡亲王允祥随后便到。舆上情景他也看得清楚,有意放慢了脚步。他刚过了奉三无私殿,就看见几个太医匆匆忙忙进了九洲清晏殿内。猜测刚才的情景,像是柳夭生了病,想必皇帝必是陪在左右,于是便在殿外候着,想等太医出来再请见。
雍正抱着柳夭进了东次间暖阁里,眼看着她痛得面上煞白。宫女们手忙脚乱地铺陈、安置好了,好不容易柳夭躺在榻上,这才去传太医进来诊脉。雍正坐在床榻之侧,蹙眉问道,“往常里朕未见你痛得这般,究竟是怎么样了?”柳夭未及答话,太医已经进来。自然先让太医诊脉。
雍正仍旧坐在床榻之侧未动,吩咐道,“也不必放下床帐了,诊了脉看看你主子的气色如何。”
太医跪下诊了脉,又对着柳夭细瞧了瞧。一连几个人都是如此,雍正原以为并无大事,看着他们个个又都好像很为难的样子,终究忍不住问道,“究竟是何症状?要紧么?”几个太医互相对视,都未说话,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似的。雍正“霍”地站起身,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又喝问道,“有什么话但讲无妨,还要朕一而再地问你们才肯说么?”
终于一个老成持重地跪下代答道,“臣等一一给主子诊了脉,主子倒不是得了什么病,主子是喜脉。”
这倒真是出乎意料的好消息,雍正心头一震,柳夭心里也是半惊半喜。半晌雍正放缓了语气又问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多少日子了?”
那太医又答道,“主子腹中龙胎刚刚月余。只是胎象不稳,所以见了红。臣……”
“胎象不稳就保胎,这也是什么难事么?值得你们难为成这般模样?朕就命你们无论如何都要保住龙种。”雍正打断了那太医的话命道。
几个太医面面相觑,只得一起跪下来叩头承旨。
殿内的人都退了个干净,暖阁里也只剩下雍正和柳夭两个人。雍正坐在床榻之侧,心里着实欣慰。这是他长久以来的心事,不想终于得偿所愿。柳夭却跟他感觉完全不同,既是新奇有趣,又有些害羞不好意思。
“只管瞧着我做什么?”有意转身过去,不肯承受他灼人的目光。他也不勉强,抚了抚她枕上头发,柔声道,“朕和十三弟还有事要谈,你乖乖等着朕回来。太医要让你卧床保胎,哪儿都别去,不许下床,朕即刻便回来陪你。”
殿外允祥眼见得太医都出来了。不大会儿功夫,福顺从里面出来,找着允祥便笑道,“王爷久候了,皇上请王爷进去。”
允祥跟着福顺往里面走,装作不经意问道,“是圣躬染恙么?刚才的太医是给谁诊脉?”
福顺没心没肺地一边带着允祥往里面走,一边笑道,“可是大喜事,佛阿拉主子有喜啦,皇上高兴得什么似的,王爷此刻进去必能得好彩头。”
允祥驻了足,又黑又大的眼睛寒光一闪,盯得福顺一愣,也收了笑,有些不知所措。“你这奴才,满嘴里胡浸,我得什么彩头?”
允祥是极稳重的人,又身份贵重,从来不肯轻易拿着奴才撒气。福顺也从来没见过允祥这个样子,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允祥也不肯理他,自己提步向西梢间的书房去了。
“不许出屋子。”
“不许下床。”
“不许在窗边被风吹。”
“太医开的保胎药一剂不许落下。”
“特制的膳食都要用了。”
……
不仅是雍正,连和露、诗云、书月、礼易、春秋,甚至加上雅图、福顺,全都成了皇帝的眼睛、耳朵,时时监视着柳夭的一举一动。她肚子里的龙种成了众望所归,被许多人小心地呵护着。
柳夭从来不知道保胎原来要过的是这样的日子。整整两个月,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卧床休息。活活地躺了两个月啊,又要吃补药,又要多加膳食。等她腹中龙种已经到了三个月时,不仅肚子已经微微地有些隆起来了,整个人都长胖了一圈。
她最担心的其实还是雍正。只是他颏下的疙瘩却真的慢慢好了。此外也不见有什么其它病症出现,总算让她聊以安心。尽管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惴惴不安,知道史书上的记载不会出错,但是这两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让她做好最坚强的心理准备了。更何况最后他还是会平安无事的,这个结果让她有信心。以后的事她不愿意去想。到了雍正十三年,出了什么样的事,她都会扛下来,能够陪伴在他身边这几年,她已经无所憾。但是又往往会后悔,为什么她没机会与他早日相逢,白白耽误了时光?
这些日子以来,雍正忙于政务,大朝仪都在正大光明殿内,这样的时候很少。剩下的引见或是单独谈事全都移到九洲清晏的圆明园殿内。其它的时候无论是批折子还是单独处理别的一些事情他都会在九洲清晏殿的东次间内,连西梢间的书房都去得少了。好像唯有这样守在柳夭身边,守在他的血胤身边才能让他安心。
柳夭在初次见红之后,太医院的几位太医摄于皇帝之威,努力为她保胎,总算是渐渐平稳了。按照她自己的模糊意识,觉得三个月之后应该尽量做些不受影响的活动。要不然生产的时候还是自己找罪受?这个时候又没有什么无痛分娩或是剖腹产什么的。还是应该多为自己做些计划。
冬天的时候不畏冷,还总是觉得热。殿内地龙烧得屋子里闷热,想开窗透气,和露不许。趁着殿内无人,实在忍不住了,披了件一斛珠儿的斗篷便想悄悄溜出去。外面可是冬日艳阳的难得好天气,一丝风都没有。
轻手轻脚出了东次间,正殿里依照多年的习惯总是无论四季鲜花常开。平常看惯了、闻惯了,都不觉得什么。今天却不知道是怎么了,竟忍不住地扶着那月洞门干呕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躺着的时间太久了稍一动就有些头晕,或是真的闻不惯这花香了。好在发作并不强烈,忍了忍总算是止住了。经不起外面的诱惑,实在想呼吸些新鲜空气。
外面殿内也无人,走到正殿门口,伸手便将殿门拉开,暗自庆幸终于可以出去了。不料殿门一开,正有一人立于门口,拦住了她的去路。柳夭吓得颜色一变,却飞快地将门又关上了。外面传来雍正又好气又笑的声音,“这是做什么?不让朕进去么?”他说话时仍立于门口,并未进来,显然是怕莽撞开门会碰到柳夭身上。
柳夭转身便向里面走去,殿门也慢慢打开了。胤禛回身掩门,几步追了上来。夭夭想加快步子,可还是快不过他,他已经贴近了她身子伸臂轻柔有力地搂了她,笑道,“看你还往哪儿跑,让朕捉住了不是?”说着已经飞快地一臂托背,一臂抄膝弯将她抱起来。不过他好像很吃力,也许是因为她长了好些体重吧,还有就是他极为小心,生怕摔到了她。努力抱了她,又稳了稳。夭夭见他面上发红,好像有些勉强的样子,心里忽生感慨,他已经是天命之年了。
倚在他怀里不敢动,生怕给他增加难度,“放我下来,我想自己走,好些日子没走路了。”
“不放。看你还敢不敢拿朕的话不当回事。朕还要罚你,罚你竟敢不听朕的话。”胤禛果断回绝了她,抱着她就向里面走去。只是他每走一路好像都极为吃力,走得又沉又缓。几乎连额上都要沁出汗来,甚至不自觉地微蹙了眉。
夭夭不敢再说什么,生怕伤了他的自尊,唯有盼着这段路短些。进了东次间,柔声劝道,“放我下来好不好?下次再也不敢了。我是不是重了许多?”
胤禛努力保持着平稳,抱着她一步一步往暖阁里走,笑道,“朕连江山社稷都能一肩以担之,还会负不起两个至亲至爱的人么?你是重了,加上朕的小阿哥。”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小阿哥?”
“一定是。”
终于进了暖阁,胤禛用尽力气将夭夭又平又稳地放在龙榻上。夭夭心里缓了口气,无意中抬头去看他,忽然发现他面上竟是煞白,哪里还像刚才满面通红又额上沁汗的样子?忽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刚刚叫了一声“胤禛”,就惊惧地瞪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胤禛向地上倒去,口里有些含糊不清地道,“宝贝儿,朕总算是没摔了你。”
“胤禛!胤禛!”
哪里还顾得了自己,飞快地从龙榻上跳下来,跪在地上托起他的头,他已经紧紧闭上眼睛,一点知觉得也没有了。心中狂跳,颤抖着手下意识地去试他的鼻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就是这样做了。他还有呼吸,他还活着。
“来人,快来人。和露……雅图……”
九洲清晏殿内瞬间乱成了一团。
怎么都不明白,已经几个时辰过去了,可是那一幕仍然不像是真的,像是梦。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怎么会这么突然?天色渐渐暗了,殿内掌了灯。听不清楚和露在说什么,听不清楚雅图在说什么,只是机械地摆了摆手,命他们都出去,她只想一个人坐在这儿静静地望着龙榻上的胤禛,静静地守着他,不想离开他,生怕自己一眨眼的功夫儿他就会不见了。真要到了这一刻才发现,恐惧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好像也没有自己预期的那么坚强可以独自一个人承担一切。唯一知道的就是她绝不能失去他,要想尽办法留住他。因为她已经动摇了,既然她都能从三百年后穿越到他的身边,那还有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历史其实可以被改变的,在乱了秩序的情况下。难道连陪他到雍正十三年都已经成了一种奢望吗?
不知道太医说了什么,那些话她根本听不懂。哼,大义微言的春秋笔法想不到竟用在这儿了。可是有一点她是明白的,他们束手无策,根本不知道皇帝究竟生了什么病。乱糟糟地让人心烦,命他们都出去。
和露、诗云等人也来劝了不只一次,求她保重自己的身子。不只是她,她身上还有皇帝的血胤龙种,这比什么都重要。但是她已在顷刻间发生了改变,前些日子她视若珍宝的腹中胎儿,在此刻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甚至连她自己都不那么重要了,只有他最重要,她的胤禛。他躺在这儿人事不省,她还有什么心情去保重自己?她只要他醒来,用她最宝贵的东西去换都可以。
胤禛好像睡着了。他累了吧?应该歇歇了。前朝的事她不知道,可是哪一天夜里他不是一个人独对孤灯运笔如飞地靠这个经营他的大清?能睡两、三个时辰已经很好了,往往是一夜到天明,窗上都灯影未歇。他怎么能受得了?
此刻他躺在枕上,脑后的辫子拖在枕略,发丝略有些凌乱。闭着眼睛那么安静祥和,似乎唇边还有笑意。他在笑什么?因为他护住了她,没把她摔到吗?夭夭的眼泪喷薄而出,不顾一切地胡乱用手抹去。泪再涌出,再去抹掉……她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泪?
泪流尽了,心里却明白了。
天气变了。昨天难得的好天气,其实就已经预示着天意有变。果然今日已是狂风大作,昏暗得似乎不见天日。雅图跟和露好像对寒冷没有知觉,立于九洲清晏殿外的檐下满是忧郁地窃窃私语。
终于,两个人一同向殿内走去。
眼看着窗上渐渐透了白,虽然殿内并不十分明亮,但是知道已经一夜过去了。听到有人进来熄了灯,仍然毫无倦意。也不肯抬眼看究竟进来的是谁。此刻她关心的只有眼前的胤禛。
“主子……”有人轻轻唤着她。
慢慢抬头,是和露,身后还有雅图。
“皇上的药煎好了么?”有些麻木地问道。
“主子,园子外面来了个道士,说是专为着皇上的病而来。昨夜就想见主子,奴婢想着必不可信,所以不许他进来。今儿一早他便又来了,说是一定要见主子,说他和主子缘分深厚,若是知道是他,主子一定会见。”和露小心翼翼地看着柳夭的面上表情回道。
其实门外的人是谁她也是知道的,只是她并不想让柳夭见此人。雅图也在她身后看着柳夭。
“是谁?柳夭木然问道。”
“张太虚。”
柳夭目中一闪,显然是极受震动,扶着椅子的扶手慢慢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