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几乎未眠,也不知胤禛宿于何处。微曦初露的时候起身,由着人服侍着梳洗、换衣裳,已然是全不在意。见不得殿内乱七八糟的情景,许是因为他吩咐过,和露带着诗云等人在收拾她的东西。处处都是他们在一起的影子,想不到这么快就是分离。不许人跟着,自己步出殿外,走到海棠树下。
一夜的秋雨过后天气分明更添了些寒意。海棠花事已去,就是一树的浓绿经了昨夜也是凋零了一地。举头望去,好像这两株海棠和她有生生世世的纠缠似的,竟这么让她牵心。
“主子,这么早就要走啊?”玉沁早就看到了海棠树下略显单薄的玉色身影。柳夭面上的失落她看得清清楚楚,此时笑容满面地迎上来。柳夭闻声回顾,淡淡道,“贞小主弄错了吧?还算早么?”
玉沁今天好像格外地妆扮过,竟是唇红齿白极为鲜润的样子。走到近前,仔细打量两株海棠,叹惜道,“花无百日红,终是要凋落的。昨儿又遭了那样一场大雨,真是可怜。”
柳夭也望着一地的落叶,淡然道,“这有什么?就算是落了、碎了、灰飞烟灭了,也总是开过花,谁能忘了它一树云蒸霞蔚的样子?总强似默默无闻的好。”说罢便转身要回殿内去,她实在没心思在这儿和玉沁明争暗斗。她已经决定要放弃了,全都留给她,还不行么?哪怕以后是一生一世的冷雨孤窗,所有的滋味也是自己尝,全都甘愿认了。
“主子请留步”玉沁轻轻唤道,追上两步又挨近了柳夭,用轻得几乎要听不到的声音道,“你知道我那年姐姐是怎么死的么?”这么轻的声音却在柳夭心里轰然雷动。她猛然转身,不敢置信地盯上玉沁的眼睛。她面上有微微的笑意,好像是得意,又好像是射向柳夭的一簇利箭。“谁让她夺了我的胤禛,夺了我的福沛?”
柳夭心里如同浸入了冰水,玉沁却还不肯放过她,又幽幽问道,“我可以为他死,你可以么?”
“主子……”柳夭未及回答,便听月台上传来和露的声音。这一声真是让她得了救,玉沁却是面上一僵,冷冷向走来的和露扫过去。和露已经捧着一件杏色披风走近,口里道,“主子,天凉了,加件衣裳吧。”眼里却是向着玉沁去的,柳夭从来没见过和露这么凌厉的目光,蓦然竟觉得好像她和玉沁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玉沁没说话,转身慢慢去了。
听着前院的人声嘈杂,川流不息,玉沁坐在后院正殿的明间内手里握着一串茄楠香佛珠,掐着一粒一粒地数着。不知数到第几遍的时候,渐渐安静下来了。知道是柳夭迁出去了,包括和露、诗云、书月、礼易、春秋全都跟着过去服侍。前院只剩下几个按规例当值的太监和粗使丫头。
从来没觉得永寿宫这么安静过。偌大的宫院减了人不但没让她觉得冷清,反倒觉得这才是她一直想要的样子。至少现在在这永寿宫里,位份最高的主子就是她瓜尔佳氏了。从今往后她要在这永寿宫里过自己想要的日子。什么年雪诺,什么佛阿拉氏,不都是来了又去?不能长久?但是她相信自己一定是能长久的。虽然也曾因那她烧了的秘诏而被雍正催逼不过,但是现在她还是庆幸烧了它。只有找不到它,他才会相信那遗诏上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他才会对她不敢小觑。
猛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厉声喝问,“谁?”
“小主,皇上来了。”是一个小宫女怯怯的声音。
殿门开了,雍正慢慢踱了进来,门又在他身后关闭严实,他立于门口望着高大阴冷的殿内一身红衣的玉沁。一步一步走近,怎么也不能把眼前浓艳异常的女子和初见时那个眉如远山、目似秋水的女孩联系起来。
“朕记得,康熙五十三年你被皇考选中入宫,朕第一次见你就是在御花园里,是么?”雍正忆起了往事,竟还唇边有一丝笑意。
玉沁却一下子怔住了,这样谈笑如春风的胤禛她有多久没见到了?瞬间也是心头被如潮般涌起的往事所湮没。叫了一声“皇上”,忽然一顿,又大胆触上他的眼睛再叫道,“胤禛……”
他不答,又忆道,“在热河行宫的观莲所,朕看到你在夕阳下站在映日金莲之侧,真是惊为天人。金山亭……”他顿了顿,“彼时,朕最想做的事就是跟汗阿玛要了你去,做朕的侧福晋。”
这话让玉沁恍惚起来,好像又回到了那些日子。如果真的再让她重新选择,她一定会毫不犹豫。“是我负了你,可我……”
雍正并不理会她,打断她的话,又接着道,“你服侍了汗阿玛,朕心里痛得无以复加……”
玉沁忽然扑入他怀中紧紧抱了他,“胤禛,别说了,别说了,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从头来过,成么?”
雍正任由她抱着自己,并不回抱她。面上渐渐阴冷,语气也是变得有些悲怆。“为了你,朕负了诺儿。诺儿一直疑心朕心里那个人是你。为了你,诺儿与朕生了嫌隙。朕也一直以为诺儿心里那个人是别人,是十三弟?还是十四弟?”他声音似有些嘶哑,又似强忍着喉头哽咽,“诺儿不在了,朕才明白,都是朕的错,是朕负了她。朕的诺儿和朕一直都是心心相许……”
玉沁慢慢放开了雍正,抬起头来。心里难过得像是被钝刀子割一样,“你只记得你的诺儿么?她为你做了什么?我为你做的你全然不记得么?”
雍正怅然摇了摇头道,“她不须为朕做什么。可是终其一生朕也没听到她对朕说过朕想听的那句话。”他忽然退开两步,背过身去,“去慈宁宫吧,朕已经特别指了人服侍你。只要你守口如瓶,朕绝不会要你性命。你窃了‘夭夭’之名扰了朕的心,朕也不计前嫌了。终究还是朕对不起诺儿,与你无关。”
玉沁惊讶得几乎要惊呼出声儿。慈宁宫?她还是逃不脱这个结局。若干年前的那个黄昏,那个疯颠的女人,也姓瓜尔佳氏……猛然醒悟,惊呼道,“不……”扑上来从背后搂了雍正的腰,紧紧地,“胤禛……你是我的胤禛……不能这么对我。”
“朕已经失去了诺儿,不能再失去夭夭了,你也别再想害她。”说着他掰开玉沁的手,“朕对你已是宽恩了,朕不想再看到你。”说罢便提步向殿外走去。他出去之后立刻进来两个面色冰冷的嬷嬷,“奴才等请小主即刻收拾东西去慈宁宫。”
玉沁颓然跌坐于地,他心里真的没有她,真的没有。她这些年全都白废心思了。可是为什么她现在才明白?原来他一直是她的水中月、镜中花。
天色渐暗,养心殿的寝殿掌了灯。完全是个陌生的环境,没想到作为参观者从外面观望和作为居住者身居其中是这么明显的差别。不过,也许她在这儿也住不长久吧?既是把她送出永寿宫,在这儿也可能不过是暂居,她不是自己明确提出要出宫去吗?可是出了宫她去哪儿?这个问题倒没想过。也许现在想还来得及吧。
柳夭坐在窗下的炕上对着炕桌上的烛台托腮沉思。交晖园那是一定不会回去了,遵化皇陵如今也与她毫无关系。也可能游历天下倒是个好主意,说不定什么时候又穿越回去还能写本散文叫什么《清梦游记》之类的。
只是这个时候她的心情并没有那么好,也不过是自己给自己寻开心而已。如果真的离了胤禛,这三百年前的大清朝对于她来说还会有任何意义吗?如果她有一天真的会又回到三百年后,那她和他不就是永世不能再相见吗?忽然生出了无限悔意,干嘛要那么倔犟?只要在他身边,不好吗?不能接受吗?犹豫了,这是违背她原则的事。自寻烦恼罢了,现在哪里还有由得她选择的机会?
灯光在窗上清清楚楚映出了柳夭的侧影,能看出她满腹心事的样子。雍正已经带着人进了养心殿的院子,看到窗上的影子他驻足止步。他怎么会抛下她?哪里还会由得她再离开他?只是她并不明白他心里的怕,他已经再禁不得她受一点点伤了。所以他必须先把她安置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柳夭并不知道,就在养心殿内外,有多少人奉了他的命日夜守护她。
虽然最后还是没有拿到秘诏,但是永寿宫已经清净了。他不是那个胤禛了,他已经老了,不会再任由着两个人互相伤着自己又伤着对方地斗气了。不管是永寿宫还是养心殿,或是再回园子里去,只要她在他身边,哪儿又不可以呢?
刚想提步向殿内走去,忽然身后雅图匆匆跟了上来,低声唤道,“万岁爷……”雍正又止步回身。雅图俯耳上来,低语数句。雍正猛然盯上他,但是什么都没说。又回身看了一眼窗上柳夭的影子,然后转身向外面走去。
慈宁宫,在隆宗门外的内廷外西路,不知为什么总会让人觉得这里一片荒凉。就是再辉煌的宫室、殿宇也不能打破这种感觉。天色渐黑,没有人,雅图早就命人把闲杂人等驱散了。偶尔能看到一个背墙而立的身影,也是浑身瑟瑟发抖绝不敢转过头来。一重又一重宫墙,一道又一道宫门,当皇帝的肩舆停在慈宁宫外的时候,天早就黑透了。
宫门大开,里外也全都没人,雍正摆摆手,大批的宫监留在门外,只有雅图一个人跟着进了里面。其实皇帝对慈宁宫里外并不是十分熟稔,倒是雅图不敢怠慢,在前面带路。过了正殿,穿过垂花门,直奔后院而去。后面的屋宇比前面按例给皇太后居住的重檐歇山顶的七间正殿显得低矮、狭小许多。又是穿房过户,最后停在最里面的一个小院落门口。再往里雅图也不敢去了,只躬身回道,“万岁爷,贞常在就在里面。”
雍正似乎是定了定神,但并没有迟疑太久,很快就举步而入,雅图在皇帝身后向着院子里两个已经在跪迎的嬷嬷招了招手,待她们出来,便亲手将院门关严实了。
这院子十分地狭小,上面坐北朝南的三间板房,原本是给宫女住的,因为位置隐秘,所以才把玉沁禁在了这里。院子里也无任何陈设,只在屋檐下有一株合抱粗的古槐,想必是前明时的旧物了。站在这院子里四围都是要比它高的墙,比它高大壮阔的殿阁,真有坐井观天的感觉,让人一刻都不想在这儿,真是说不出来的不舒服。
被古槐掩了窗的那一间屋子里亮着灯,灯光亮得有些刺目,其它两间都黑着。伸手推开屋门进去,在黑暗里转向亮灯那间,亲手将帘子挑起来再进去。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乍从暗处来,雍正被灯光刺得甚至有些睁不开眼睛。而眼前一个背影,着了鲜红如血的衣裳,正是玉沁。此刻的气氛阴森而怪异,心里一紧,脱口叫了一声,“沁儿……”
玉沁闻声好像极为震动,他有多久不曾这么叫过她了?但是一切已悔之晚矣。仍是不肯回头,“我该走了……”长长地出了口气,好像终于完成了一段悠长而疲惫的旅途终于到了终点,又好像是最终完成了心里压了许久的一个愿望。她的声音有些岔音,透着那么地吃力。“你要的东西我不会给你,我要你一想起它就记得我。后世的人终究都会知道你不是康熙爷指定的继位皇子,你是篡位谋逆的乱臣贼子。无论天下治化还是黎庶安居,都不能清了你的罪孽,后世必会有人对你口诛笔伐,让你无颜面对子孙。”
没想到,她说的是这个。雍正心里轰然作响,好像天翻地覆,好像雷霆万钧,瞬间暴怒、苍凉、失落、痛恨齐齐涌上心头。对着玉沁的背影怒目而视,而玉沁也慢慢转身过来。她面色惨白如纸,颈上竟然钉着一只金钗,几乎就是齐根没入颈内,鲜血早就细细地一股在雪白的颈上蜿蜒而下,她竟还能忍着巨痛和将死的挣扎说出这些话来。雍正先是怒,后是惊,再后来便是神色冰冷。玉沁强撑着看了他一眼,身子软软地向地上倒去,瞬间便没有了呼吸。而她最后那一眼从他身上飘过,却有那么深的眷恋。她在黄泉路上能走好吗?她的所思所想还都留在她留恋的人世间。也许说那样的话,才会让他记得住她吧?哪怕是恨也好,只要他会记得她。
“走水啦……”忽然外面传来了惊呼声。雍正心里一动,再低头看看倒于地上的玉沁。以相互的思慕开始,却以这样的刻骨仇恨而告终。她就是宁要人恨她,也要他记住她。雍正转身步出屋外,快步出了院子。果然西北角上红光冲天,盯着那火光看了半晌,回头看看身后只有雅图,已经不见了那两个嬷嬷。盯了雅图一眼,再看看天上火光,又向着里面院子处盯了一眼,没说话便提步向外面走去。而雅图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瞧一瞧那阴森的院落,看着皇帝的背影又不自觉地抹了抹头上的冷汗。
肩舆向着养心殿而去,速度飞快,坐在舆上的皇帝面上冰冷似铁。忽然做了个手势命停下来,肩舆停而不敢落。雍正只说了四个字,“去永寿宫”。抬肩舆的太监一时好像没反映过来,静止了片刻,肩舆才又从养心殿前抬过奔了永寿宫而去,舆后跟着的大队仪驾也迤逦而行。
春天的永寿宫两株海棠开得繁华似锦,给整个宫院里都带来了勃勃生机;夏天的永寿宫,他终于带了柳夭从圆明园回来,原本心里已经得到慰藉,更不觉得凄凉。秋天万物肃杀,反倒是一个个人去春空,重重的殿阁都寂寂无声了。
宫女忙不迭地掌灯,雍正随后步入正殿。佛堂里再没有木鱼声,东次间更让他畏惧,还不是一个人?举步欲去,福顺在他身后忽然轻轻唤了一声,“万岁爷……”止步回头,福顺小心着轻声提醒道,“万岁爷还未用晚膳,奴才叫人……叫人来给主子摆膳。”福顺被他盯得心里一寒。
“不用了。”雍正提步向殿内走去,面上平静心里却乱得很。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谁能想到玉沁临去时竟对他说出那样的话来。真是句句如刀,都刺在他心里,此刻他的心里早已是鲜血淋淋。原本以为改诏篡位的事已过去了,他难道不是个好皇帝么?这些还不足够弥补么?别说是皇考,就是列祖列宗也应该能体谅他的苦处,能赞他传承一脉之艰辛。其实并不是如此,他的辛苦谁知道?可是世人看到的却只是“篡位”这个冰冷的字眼。
“羊羔酒还有么?拿些来。”一边说一边已经进了东次间。都看出来皇帝心情不预,宫女们小心翼翼地服侍着换衣裳。
福顺嗫嗫嚅嚅不敢说话。那羊羔酒可补元气,暖肠胃,倒是温中补气的好东西。可是看皇帝这样子竟是要把药酒当酒喝,本来身子就是极热的,又爱上火,这才刚才入秋的天气,哪里禁得住那么补法儿的?
雍正忽然注意到福顺没动静,转身目光便扫了过来,“怎么?你想违朕的旨意么?”都知道他喜怒无常,何况还是现在这样显而易见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吓得福顺不敢再多想,应了声儿“奴才不敢,奴才这就去取来”立刻便退了出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朦胧睡去的,反正是在辗转反侧了许久之后。但是还未睡沉,便又被惊醒。听到书月的声音,“主子……主子……”床侧既空又冷,枕上只有她一个人,这是养心殿,不是永寿宫。柳夭起身掀了帐子,唤道,“进来。”书月从外面进来,“主子,总管雅图有急事想见主子,就在外面候着呢。”
雅图不是一刻不离地服侍着雍正吗?他来做什么?昏暗中四处寻找,“什么时辰了?”说着已趿鞋站起身。书月将一件外袍披在她身上,回道,“快到子时了。”穿好衣裳,吩咐道,“让他进来说话吧。”
从来没见过雅图这么慌张,已经是秋意深重的天气,夜里寒气颇重,他竟额上满是汗,进来便扑跪在地上,“主子,万岁爷……”话未说出口,不知怎么忽然呛着了,忍不住地咳起来,这已经是失了规矩了,急得面上赤紫。
柳夭却被他的话吓了一跳,“皇上怎么了?”
雅图好不容易缓过来,“万岁爷御体违和,又不叫传太医,谁劝都没用,奴才实在是怕有个差错……”
不等雅图把话说完,柳夭向放着自己梳头盒子的那桌子走过去,一边吩咐书月,还有刚进来的春秋,“去打热水来洗脸,给我梳头。”一边吩咐雅图,“你先去传太医,在永寿宫外面候着。”雅图忙应着去了。
幸好养心殿到永寿宫极近。匆匆忙忙到了永寿宫,宫门口值守的太监虽然明知道不是奉旨召见,但是雅图早就安排好了,况凡是跟着皇帝的人都知道柳夭是极受宠的,更不敢拦着。
柳夭哪里还顾得和他们周旋,直奔正殿而去,命跟着自己的两个宫女书月和春秋在外面守着,然后便推门而入,转向东次间。
原本以为雍正是身有疾不定是病得如何重,所以雅图才会那么着急去养心殿请她来。谁知道进门处看到的情景完全不是她想象。殿内不止雍正一人,还有两个宫女。他只穿着香色衬衣,面上涨得血红正盘膝坐在炕上。一个宫女扶着,正对着另一个宫女手里捧着的吐盂干呕,场面也着实是吓人。殿内还满是酒气,柳夭走上两步,酒气更甚。心里真是又恼又气又心痛,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个宫女看到柳夭倒好像颇觉得意外,可是一个扶着皇帝一个捧盂,谁都动不了。柳夭似乎自己都听到了心里一声叹息,什么都没有说,直接上来替了那扶着他的宫女,一边轻轻揉着他胸口一边轻声道,“别这么呕了,对胃不好的。”
这时那一个机灵的宫女忙回道,“万岁爷未用晚膳,只饮了两瓶羊羔酒,所以呕不出来。”
柳夭一眼便看到了那炕桌上的提梁壶和紫檀嵌银杯,吩咐宫女,“把这些收了,拿些滚水来吃。”
两个宫女依着吩咐一一照做,都出去了。
胤禛已渐渐止了呕,抬头看了一眼扶着他的柳夭,神色却有些冷淡,反问道,“你来做什么?不是要回交晖园去么?是朕把你从十三弟手里强行抢来,还给他就是了,反正朕也是孤家寡人一个,还免得你心里记恨朕。”
明知道他说的是气话,还是忍不住伤心。待要不理他,可是又狠不了心。瞬间心里涌上一股酸热,险些落下泪来,怨道,“早知你是如此反复无常之人又何必当初?让我对你上了心,你偏又说出这样的话来。既是你一心要做圣明天子,我就成全你,免得累了你的圣主清名。”说罢转过身子去。
身后飞快伸来胤禛的手臂,紧紧拉住了她,他的手好热。胤禛有些踉跄地挪下炕来,一直拉着柳夭不肯松手。刚刚站稳了便就势一拖从身后牢牢抱了柳夭。“朕不是什么圣明天子,更不是什么好皇帝,哪里还有什么清名?只要后世子孙不要对朕口诛笔伐便是了。”
听他声音有些伤感,话里的意思更让柳夭惊心。生生地以为他也和她一样有过时空穿越,他也去到过三百年后么?要不然怎么会知道后世对他争议之深?想转过身来看看他,他却牢牢地抱着她,但就是不肯让她与他面对,“朕真的累了,今天就让朕放纵一次,好好说说心里话。”他温热的气息里带着浓浓的酒味弥漫在夭夭周围。其实她何尝不是?她也好想知道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从康熙四十七年到现在,整整二十年了,朕心里没有一天是安宁的。”真是语出惊人,二十年的时间没有一天不心力交瘁,那是何等的劳心劳神。夭夭又欲转身,“胤禛,让我看着你。”他仍然牢牢圈着她的腰就是不肯放手,“不,朕只要你听着朕说,朕身边没有别人了,只有你,你能听听朕的心里话么?只要听完了,你想去哪儿朕便命人送你去哪儿,绝不强留你。”夭夭没说话,眼里的泪轰然而下。
“朕也一样是汗阿玛的皇子,且不是那等不成才的纨绔。兄弟里自有比朕强的,但是朕自信有一点,就是汗阿玛也比不过朕。朕办差数十年深知下情,生民疾苦就在眼里、心里,社稷安危也悬在心里,就不能挑了这副担子么?少时读三国,曹、刘哪个不是熟知下情的?汉帝个个生在深宫,长在阿保之手,就算是白担了皇帝虚名又有何作为?汗阿玛在位六十年,朕亲眼看着阿玛的所得所失,难道朕就只能冷眼旁观么?八弟是好,是仁德君子,可仁德君子就必能做个好皇帝么?就一定能守得住天下,担得起社稷之重么?”
胤禛越说越委屈,夭夭却越听越心惊。忽然这么提起了允禩,难道?
“朕做了这个皇帝,处置了年羹尧、隆科多。允禩、允禟也算是死于朕手里。但是朕从来都不曾后悔,要做大事必有非常机变。还有那么多官员,抄家的,殒命的,朕就是不手软。且看前明的江山毁于一旦时,可有谁对亡国之主施以仁心么?朕若是此时姑息,说不准后世子孙哪一日也落得那样下场。那些只看到朕做了皇帝的人,有委屈的,有不平的,真正又有谁明白朕的苦心?都只能是眼里只盯着那太和殿上的宝座么?做皇帝是苦之又苦的差使,朕忙得一日没有两、三个时辰安寝,天下之大有一处出了变故朕也牵心,这些都没有人知道么?朕治天下教化万民,必施以仁慈之心,教他们把目光放长远些。民为邦本,这样社稷才能长治久安。除此之外,也不瞒你,逆朕而行的,朕也做过阴狠的事。就为这个,朕真的就不是个好皇帝么?”
还要再往下说,夭夭已经施尽全力挣出来,猛然反身抱了他。她再也听不下去了,哪一句不是他的真心剖白?哪一句不听得她疼他怜他?“你是好皇帝,后世的人自然会明白,当世的评论又算得了什么?你的苦心自有天下万民记得。唐太宗怎么样?他得了儒生的心,粉饰了史籍就一定是英名之主么?一百年、一千年一样有人看得明白。隋明帝又如何?难道有人泼了他一身污水就一定是昏、暴之主么?雄才大略也瞒不过世人的眼睛。你又何必计较于一时?”
话未说完,正是心里凄凄,不防忽然被胤禛低头吻上来。瞬间口中全是淡腻的酒味,他的舌在她口内痴狂地游动,耳边听得到他缠绵的喘息声,从未见过他如此动情。刚才说的话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再压抑自己,夭夭一边用自己的舌回应,一边踮足伸双臂攀上他的颈。
当两个人终于忍不住停下来呼吸的时候,一瞬她又难舍难分地主动追吻上他的耳廓,仍然牢牢地抱了他,再也不能克制,情难自禁,“胤禛……我说的都不是真的……我不想离开你……不会让你一个人……”说话时心跳如兔,目中泪落,为了他竟让她如此颠狂。他也紧紧地抱了她。
过了好半天,两个人才略分开些,胤禛微微一笑,抚着她的面颊问道,“你拿朕比隋炀帝,是么?”
夭夭一怔,没想到他提起这个来。但是立刻反驳道,“不,杨广是胸有大志的雄主。”言外之意是胤禛还比不上他。
胤禛收了笑,颇为纳罕,也有些不太痛快,求证道,“你的意思是朕还比不上他?”
看他忽喜忽怒,夭夭这一次不但不怕反倒笑了,这就是他,他就是这样。抱紧了他的腰,“有什么可比的?你自然有你的好处。后世的人不会忘了大清帝国的康……康雍盛世……会记得文景、贞观、开元,还有雍正……”她目中漫上柔情,觉得他是如此可爱的男子,无一处不让她觉得心里软软的想疼他怜他。她怎么能离开他?就算是前边天塌地陷,只要他会去,她也必紧随其后。“可我要的只是胤禛。”忽然明白了,如此深爱才会为他担心、忧心,才会变得坚强,才会想着她来保护他,而不是想他来护着自己。
胤禛心里是前所未有过的认真,也是前所未有过的压力,还有前所未有过的欣慰。从不知道,承受一颗心是如此之重。柔声道,“朕说的都是气话,不许你离开朕,哪儿都不许去。若是没有你,朕便是行尸走肉,还有何生趣?”
听他忽然说出这样话来,夭夭为之色变,忙伸手掩了他的口,目中牵挂甚深,“我不要你说这样的话,只要你好,我就一定会开心。”
胤禛心里波澜起伏,将夭夭揽得更深深贴进自己怀里去,“我只有你一人便足矣,我就是你一个人的。”声渐缠绵,忽然低头至她耳际,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夭夭猛然从他怀里挣出来,难以置信地仰面瞧着他的眼睛,早就面上绯红,目中含泪,这一刻她等得太久了,为了这句话就是死也无憾。没想到胤禛却偏偏腼腆起来,避开她的目光,不肯再看她,以他的身份、性格,这样的腼腆几乎从未有过。愈发觉得他可爱,夭夭攀上他的肩,踮足也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胤禛听得心里如同瞬间被泼了滚油的烈火,倾力便将夭夭打横抱起来。夭夭的心如同落入了蜜罐,倚在他怀里。两个人真正地合二为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