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交四菱花扇窗被一一打开,春末夏初的明媚阳光立刻从窗外倾泄而入,照亮了整个东次间的殿内。昨夜旖旎风光全掩全收,玉沁早就带着人把所有的痕迹抹了个干净。只是看着人整理床铺时她心里是忍不住地又妒又恨更是面红心跳。
柳夭洗漱已毕,坐在桌边,身侧窗外盛开的海棠花格外得灿烂,映衬得她面上也娇艳如花之初绽,在这样的绝艳风姿面前她一点也不输其颜色。更兼那阵阵幽香嗅于鼻内,更让她心神如醉。对着菱花镜看着立于她身后的和露面含着笑意轻柔地用一把黄杨木梳为她梳头发,而她自己却总是走神。总忍不住地去回忆昨夜的点点滴滴,心里放不下的全是胤禛的影子。间或忍不住地想笑,忽而又是耳酣心热。
和露已经将柳夭的头发借助一枚青玉扁方梳成了已婚妇人的两把头,上面戴了大朵的艳红绒花。转身看看诗云捧来的一件石榴红提花缎面旗装满意地点点头吩咐道,“服侍主子换衣裳吧。”玉沁等人也都做完了分内的差事,此时一殿内的人都盯着柳夭。
柳夭有些迟滞地才回过神来,一眼看到那艳红的衣裳和一殿内都齐集于她一身的灼灼目光,真不习惯在这样众目睽睽之下换衣裳。况且这衣裳也太招摇了吧?为难地看了看和露,既不想妥协又不想违了她的好意,娇娇怯怯叫了一声,“姑姑……”
“主子,今儿就听奴婢一回好不好?”和露的语气虽软态度却不容置疑,想起雪诺刚刚嫁到雍亲王府做侧福晋时第一次在万福堂拜见当时的四福晋那一身素淡的妆扮总让她会觉得心里有阴影。亲手从诗云手里拿了衣裳,“奴婢今日还要多为主子念几声佛呢。”
柳夭拗不过和露,只得任由着她和诗云等人服侍着把衣裳换了。还有书月、礼易、春秋等都围着柳夭不住地打量,都是笑语赞叹。这样绰约身姿,这样艳到极致的妆扮,在柳夭身上偏不显俗气,仍有一份清淡从容的气质压得住。谁都没注意到在人丛之外只有玉沁一言不发地冷眼旁观。
午后,东次间的殿内终于安静下来了。和露发了宏愿,要为柳夭念经祈福三日夜。诗云、书月、礼易、春秋等人闹了柳夭一上午,柳夭实在是吃不住她们闹了,怪不好意思的。何况永寿宫里按规例原本就有些大小太监、宫人,也不用着诗云等像从前一样一刻不离地往来奔走服侍,便都遣了她们去,倒两厢闲在些。这样云淡风清的午后,柳夭只想一个人慢慢享受。
殿内除了她自己再没外人,菱花扇窗仍然大开,向外面望去院落里的情景尽收眼底,朱红的宫门半掩着,永寿宫还是隔绝于世的。柳夭倚坐在窗下的炕上,以肘支颐望着宫门沉思。隔空传来西次间佛堂里阵阵木鱼声,更显得静谧极了。同样是永寿宫,却是三百年前的永寿宫,从来没想到过她不是以游客的身份,而是以主人的身份寓居于此。甚至有种幻觉,好像只要一打开宫门就能看到川流如织的游人,或是举旗的导游,都会好奇地向里面张望,那她也是被参观的一部分吧?
“主子。”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的呼唤。闻声从炕上转过身来,是那个瓜尔佳氏,穿着粉白衣裳,如同梨花花瓣,在清冷中带着一丝娇俏。不明白她这个时候不告而入来做什么,尽管心里不太高兴,但柳夭还是轻盈地移至炕边下来,站起身笑道,“是贞小主,有事么?”和陌生人交谈对于她来说并不是恐惧的事。她做职业记者的时候不是经常会采访陌生人么?
玉沁移步殿内,眼睛一直打量着柳夭。其实她还是没从震惊中醒过来,眼前这人真的是和雪诺一模一样。她及笈之年与雪诺一同入宫,那是十四年前的往事了,眼前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只是这个一模一样的“年雪诺”又给了她这么不同的感觉。她在笑,为什么笑?她不拒绝她,不恨她,好像是和她形同路人。更可怕的是,她不同于别的宫中女子的气度,好像有一种可以海纳百川的气量。在这样的对手面前,她不禁有些气馁。她不同于雪诺的骄傲,但是比雪诺更自我一些,这样的人是不可能被拘住的。
看着柳夭被石榴红衣裳衬得更是嫩白如酥酪的面颊,玉沁忍不住脱口吟道,“夭夭?你叫夭夭?你真的就是夭夭?”她的眼睛也失神起来,如梦如幻地盯着柳夭就是不肯放。
被陌生人这么叫着自己的闺名柳夭还确实有点不适应,不答应她,只笑道,“贞小主可是有事?”指了指炕桌另一侧,“坐了再说吧。”说着便要唤人来上茶上干果碟子。
“主子不必叫人了,我正有事想和主子一个人说,有人来了倒不好说话。”玉沁已经回过神来,几乎与柳夭同时偏身分坐于炕桌两侧。两个人一浓艳一清冷一艳若夭夭牡丹,一素若萧萧之菊。玉沁刚才那语气像是在与最好的闺中秘友说悄悄儿话似的,透着那么亲切和为对方着想的意思。她目中盯着柳夭,不能移开。她那么纤纤如柳的身姿,和那么眼里满含自信的样子完全不同于幽居深宫中日久的后宫女子。
“贞小主想和我说什么?”柳夭习惯性地拿眼睛看着玉沁的眼睛开门见山地问道。她不喜欢这个人是肯定的,不知道她这么单独和她相对是什么意思,早说完了好早完事,她还想一个人享受着刚才那样的静谧时刻,有很多时候她是喜欢独处的。
“刚才奴婢失态了,主子别见怪。”玉沁一下子神色又黯淡下来,一时好像动了情,抽出襟上帕子来。柳夭坐于侧面稍远处,只能看到玉沁低下头来,长长的睫毛在光影中闪烁,手里握着帕子不自觉地绞来绞去,真是极为动人的样子。她真的是美得与众不同,连她这样的女子看到了心里都会觉得想要忍不住去心疼她,真不明白她在雍正心里究竟是什么样的地位?
静了一刻,玉沁觉得有些尴尬,柳夭既没有追问她,也没有安慰她,什么都没说,而她能感觉得到她的目光一直逡巡在她面上。感受到些微的压力,便又开了口,“奴婢说句不怕主子见怪的话,昨儿奴婢第一遭见了主子,真还以为是奴婢那苦命的姐姐回魂了。”
这话倒说得柳夭有些不明白了。心里暗想,难道不只是那敦肃皇贵妃?连这瓜尔佳氏的姐姐也和她长得像不成么?那也太让人吃惊了,真像是被逗着玩儿。忍不住问道,“贞小主还有姐姐也在宫里么?”
玉沁被柳夭问得一怔,这才抬起头来看了柳夭,忽然面上一红,有些娇怯含羞地回道,“奴婢不恭了,奴婢说的是原来这永寿宫里的主位,去了的皇贵妃。”她面上红红的,眼中又含泪,真是让人看得心动。玉沁见已经吸引了柳夭注意,便自顾自地接着道,“奴婢有幸和皇贵妃同时选秀,都被康熙爷上记名而留宫察看。后来奴婢和皇贵妃都被选中,虽不居于一宫中,皇贵妃却待奴婢日渐亲近,如同胞姐妹。皇贵妃比奴婢略长数月,奴婢便一直唤皇贵妃为姐姐。后来……”她忽然一顿,又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柳夭。见柳夭一双黑白分明的流盼美目正看着她,惊艳的感觉让玉沁被晃得心里一颤。慌忙低下头来,正好借此一番做作,连声音也细弱了好些,“奴婢得蒙当时尚在潜邸的今上青眼,与皇上结缘……”她越说越慢,好像沉浸在了对往事的甜蜜回忆中。“主子想必也深知,皇上看着面上冷些,实际上却是心里最热。皇上的心思,没人能阻得了,谁又能拗得过我们这位万岁爷呢?”
话越说越不明白了。柳夭听懂了前面一句,好像玉沁的意思是说雍正尚在潜邸时就结识了刚刚选透入宫的玉沁,并且对她有了一番心思。可是往下就不明白了。按说玉沁是以秀女身份入宫的,本来就是为了给皇子、宗室拴婚。若是当年尚为皇四子的雍正对她有意,那想把她要过来做个皇子侧福晋或是格格等内眷,那还不是很容易的事么?那下面又说他的心思没人阻得了,拗不过又是什么意思?更让柳夭心里诧异的是,不是都说雍正最宠爱的是敦肃皇贵妃年氏么?若是照玉沁说的怎么倒好像是她先与当时的皇四子有情,而阴差阳错的是年氏被指了做侧福晋。这又是什么缘故呢?难道雍正和年氏并不是她想的那样?愈觉玉沁心里面有话。
按照柳夭的想法,这个时候的玉沁想必是被久拘永寿宫总也见不着人后第一次得到了一个倾诉的机会。那么根本就用不着她多问,她自己自会往下面说。若是她问了没问好,没问对,那倒有可能就此打住。况她一向不爱打听别人的事,对这方面没有好奇心。若是玉沁真的就此缩住了,那也无所谓,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呢。
果然,玉沁心里也急得很,不明白柳夭怎么就不像宫里其他女子那么好奇,爱听珍稀秘闻。只得自己又接着道,“到底还是年主子家里势大些,奴婢是比不得的,康熙爷就把年主子指给潜邸的皇上也必是有人所不及的圣虑在内,必是为了皇上着想。只是奴婢终究还是拗不过皇上的心思,等到皇上一继位就把奴婢调到了养心殿,朝夕侍奉。奴婢也算是有罪之身了,竟为这个引得皇上和太后老佛爷还有皇后主子、年主子都起了争端。”
这下柳夭听得大惊,不想中间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怪不得昨日看到雍正和这瓜尔佳氏见面的情景有些怪异,原来这瓜尔佳氏竟然曾经令雍正为了她不惜与太后、皇后还有年氏为敌。不知不觉中心里便涌上一丝涩味,浅浅淡淡却挥之不去。一旁静观玉沁的行止、态度,原来这就是他曾经爱之至深的人?
玉沁也觉察出柳夭神色的细微变化,心里更有把握了。反倒显出从容之态来笑道,“主子别拿心,都是过去的事了。自打年主子在时受封贵妃住进永寿宫,奴婢也就一直居于永寿宫后殿。虽说皇上常来永寿宫召见奴婢,但是奴婢深知皇上对年主子一片痴心,所以早就……早就放下了。若不是因为奴婢诞了九阿哥福沛,怕是早就随着先朝妃嫔迁到冷宫去了。这么活着有什么意趣呢?”玉沁说着竟落下泪来。
她的话对于柳夭来说简直就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晴天霹雳。原来雍正常来永寿宫是为了见瓜尔佳氏,不是为了年雪诺?原来九阿哥福沛竟是这瓜尔佳氏亲生的?原来她竟是先朝遗妃?难道是雍正夺了父妃???可是她又说雍正对年雪诺是一片痴心,他竟是有几颗心?
刚才的一番不与己干系的洒脱心情早就抛开了,忍不住还是问道,“贞小主一直与敦肃皇贵妃一同居于永寿宫?”
玉沁站起身来,在殿内回旋着四处打量,目中惆怅道,“这东次间原来就是年姐姐的寝殿,一点都没变化,皇上不许人变动陈设。”说着她停下来对着柳夭,把目光对着她,目中渐阴冷起来,“那些时日里,皇上对年姐姐也就和对主子你一样,同样是在永寿宫中双宿双栖。主子你现时坐的这一处也是年姐姐常坐的,奴婢看你坐在这儿就好像又看到年姐姐一样。”
不知怎么,这话让柳夭身上无端生出寒意来。她最怕的就是别人把她成当年雪诺。尤其是在和允祥、允禵发生了那多事之后更怕。最最怕的就是雍正也把她当作年雪诺。一旦有这个念头,心里就生出难以消磨的恐惧来。她绝不要做别人的替身,首先就要说服自己。
并不躲闪,对上玉沁的眼睛,含笑淡淡道,“贞小主你觉得我像你的年姐姐么?世上岂有完完全全相同的人?怕是你也会走了眼吧?”
玉沁阴寒一笑,“不像么?若是不像,皇上又因何对你宠爱倍至?因何把你带到永寿宫来?我与皇上心心相许十四年了,说句拿大的话,主子你还是摸不清他的脾性啊。”她有意看着柳夭仔细瞧,又摇了摇头,“主子说的是,是不像。纵然是生得一模一样也是不同的。你可知道?十三爷能为了年主子连自己的命都不惜?十四爷拿着年姐姐比洛神……那是什么样的神仙人物?岂是只长了一副倾国倾城的容颜?”玉沁一边说一边逼近柳夭,“就是神仙才貌也比不上她,她那样的人只得天上有,人间又岂能留得住?你可知道?皇上为了年姐姐曾在她新死时开棺宁愿陪她一同去,你觉得皇上心里还会再有别人么?”
眼见得玉沁越来越逼近,几乎就已经要撞到她身上来了,柳夭忽然站起身。尽管心里已经慌乱得厉害,如同一团乱麻,但是她终究不肯输与人。腹中酸涩,强压下泪去,仍然笑道,“贞小主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了,十三爷和十四爷全告诉过我。不过我不明白贞小主跟我初相识,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
柳夭的话问得玉沁一怔,没想到她这么直来直去,止步望着她。柳夭心里稍安,暗中喘了喘道,“贞小主说的这些事都过去了,我亦并没有见过你那年姐姐,这些也都不相干,我只看往后,不计前嫌。想必贞小主终是比我年长些,到底有阅历,有可供忆旧的资本,我是不爱回头瞻顾的。个人有应得的缘法,可也只讲得了今时今日,过后的事谁又知道呢?贞小主若是替我担心,那又大可不必。我是来得也去得,提得也放得,没什么可患得患失的。”
也不管玉沁听懂没听懂,反正柳夭说完这些话自己先就心里舒服了许多,她不能允许自己失去自我。玉沁被她的话说得倒糊涂起来,一时不知怎么样回答好。柳夭又淡淡一笑道,“贞小主说了这些话怕是也累了,不论如何,贞小主的好意我先谢过。若是无事,还请贞小主以后常来陪我说说话,我也喜欢。”
话说到这儿,玉沁也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一时还未从刚才柳夭说的话里缓过来,只是又环顾殿内,才笑道,“既是如此,我也不敢再打扰主子,主子就在此静候吧。”说罢便转身向殿外走去。只是她并没有说要柳夭静候什么,又静候谁。
看着玉沁出去,殿内又安静下来。不过柳夭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回到刚才她进来之前的心情了。一个人又静下来,心情却不平静。越来越不懂了,一个年雪诺,又来了一个瓜尔佳氏。一个是他痴心所系,一个又是他初时动心的人。一个让他甘愿以命相随从死而去,一个又让他不惜与太后、皇后和自己的宠妃为敌……
下意识地觉得自己身上的石榴红旗装颜色刺目,心里有些黯然失落,伸手至颈间想解开扣子。想换掉它,早就觉得何必这么张扬,不如趁早换回家常衣裳还自在些。忽然被从身后伸过来的一臂吓了跳,早就有一只有力的大手捉了她的小手,在耳边向她低声笑道,“这是做什么?朕还未回来你就……”话未说尽,但是里面的意思岂能不明白?想不到他也会说这么粗陋的话。早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入一个火热的怀抱里,身不由己仰入他怀中。还未等她有所反映,他已经低头吻下来,一边飞快地低语道,“想死朕了,这一日朕心里全都是你……”更想不到一日不见他便情动至此,怕人看到不好,可是试着挣了挣根本全无用处,只得提心吊胆地由着胤禛缠绵索吻。而自己是心里颇不平静地宛转承受,她也贪恋着他身上的气息,只是不知为什么,无端地就有些极淡的伤感在心头极轻地划过,几乎不易察觉,察觉了又不可捕捉。
好在他是知分寸而不肯轻薄的人。想必也是一日思之甚深,此时身不由己。待稍解相思之苦便慢慢离开了夭夭的双唇,抱着她在炕上坐了笑问道,“朕一日不在你都做什么?可曾想朕了?”
恍惚间望着他,他这样别人极难看到的笑是不是也曾经给过别的女人?他这样软语温存的柔声相问是否也曾经对着别人?是刚才那瓜尔佳氏?还是一直在她心里有阴影的年雪诺?抑或是两者都曾是他心头的挚爱?那现在的她呢?她又算是什么?她这究竟是怎么了?赶忙收了神在他怀里把身子转向一边,不太自然努力笑道,“我能做什么?不过是闲了看看海裳花,又和人说几句闲话罢了。”
他偏偏捉住了她心头那稍纵即逝的伤感,渐渐地收了笑,将她身子扳过来面对着他,有些不安起来,仔细在她的眼睛里寻找着蛛丝马迹。“怎么了?怨朕了?为什么?”
夭夭被迫与他对视,他的眼睛那么深那么亮,幽幽眸子中都是那么认真的样子,吃不住他目中灼灼,又是那样似乎能看透人心的一般。忽然扑入胤禛怀中,用双臂紧紧地圈了他的颈,在他耳边有些冲动地轻声低语道,“想你,想了一整天,真的想你。”谁说她不患得患失,若不然她怎么能这么害怕?
胤禛心里得到了极大的安慰,也紧紧抱了她,还不敢相信地喃喃低语道,“是真的么?”这样会让他心里踏实许多,由此而在心头涌起对她的无限怜爱。从来没有一个人这么依恋他。他看得清楚她的心,并且非常确实明白地知道她心里是爱他的,这多么重要。
其实他刚刚进永寿宫的宫门就看到了那粉白的影子一闪绕到后殿去了。眼下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安排玉沁,最关键是因为他还不知道那个秘密。一日不能得到那被玉沁换掉的遗诏他一日就夜不安寝食不知味。可是他又害怕这样同居一宫的日子过久会让夭夭受到什么他不愿意她受到的伤害。她本与这事无关,为什么要让她被牵涉进来呢?他宁愿全都由他一个人来承担所有的一切,只要她在他身边。
听着西次间佛堂又响起了木鱼声,玉沁向殿外准备摆膳的宫女们摆了摆手,一个人轻轻上了月台进来,在东次间外驻足,听听里面似乎没有什么大的动静儿,终于将帘子微微地掀了一条缝起来,大胆地向里望去。
竟一眼看到窗下炕上雍正抱着柳夭,柳夭依偎在他怀里,不知道低声说什么,时时又会看到柳夭忍不住地会笑,两个人是极恩爱的样子。玉沁呆了一呆,眼前这场景竟不像是真的。她从未亲眼看到过雍正这样温存体贴的一面。慢慢放下帘子,觉得心头好像压着块巨形的石块,压得她喘不上气来。用手捂着胸口,狠狠地喘了几口气,这才缓过来,一步重似一步地向殿外去了。
晓月当帘挂玉弓,雍正步出正殿,举头便看到了幽深天幕里那一弯下弦月。已经过了亥正,四周围都安静下来了,只有西次间里仍不时响起木鱼声,显得格外地清晰。夜里还是微有些凉,略略带着寒气的风吹来,似乎能透过他身上那件薄薄的石青色宁绸袍。停了一刻,他提步向月台下面走去。
柳夭睁大眼睛在昏暗中仔细谛听。胤禛把被她枕着的手臂轻轻抽出来的时候她完全都知道。他曾经抚了抚她,以为她还在睡梦中,并在她身上轻轻地拍了拍,直到听到她匀净的呼吸他才极轻极小心地转身下床去了。听到他着衣时的悉索声,听到他渐行渐远的有意放轻的脚步声,听到缓沉的殿门开启的声音……然后便只剩木鱼声,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他去了哪里?心里竟有预感。埋首枕上,心里觉得空空地发痛。这究竟是为什么?
玉沁亲眼目睹殿门被推开心里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两个宫女早就被她借故支使开了,并没有人值夜。门关闭处雍正那石青色的影子已经出现在殿内,这倒让她心里有些失落。他对那个无名无份的佛阿拉氏究竟是心思细到了何种程度?竟这么快就来找她了?
正相反,当雍正看到殿内亮如白昼,而玉沁穿着深重的茜色袍子乌发披散正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样子倒让他觉得稍有些意外。果然是她在等着他。玉沁身子向着他肃了一肃,不等雍正问话便先道,“奴婢刚才梦到了康熙爷,忽然惊醒了,再也睡不着,这才起来。皇上又是为了什么?不怕那佛阿拉主子离了皇上也睡不踏实么?”
雍正眉棱一跳,面上并不作色,淡淡问道,“梦到圣祖仁皇帝倒是你的福气。皇考可曾训示你?”
玉沁摇摇头,面有忧凄之状,出口又是惊人语,“奴婢是惊吓而醒的。康熙爷对奴婢怒目而视,说是奴婢做了对不起先帝也对不起宗庙社稷的大事,早晚必不得好死。”
这话里语气阴狠,竟不知她是自己咒自己还是究竟就是在咒骂与她对面而立的雍正。雍正被气得面上煞白,可是竟然无法反驳她。冷冷道,“宗庙社稷系于朕一身,与你什么相干?朕倒不明白皇考因何会怪罪于你?若是你真心敬畏神明,朕明日便命人去给你打平安醮。若是你心里有别的想头,朕倒觉得大可不必,朕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最不惧的就是小人伎俩,鬼神又能拿朕奈何?”
玉沁又是一笑,笑得有些古怪,“那是自然。皇上是天子,谁又能拿皇上奈何?只是皇上身边的人也个个如同皇上这般天、神、人、鬼俱不敢犯么?奴婢倒没什么,奴婢本来就是遭人轻贱的人,也不用着扬铃打鼓地专为了奴婢打什么平安醮,奴婢自有法子护身。皇上心里都明白,也不必再惦记着奴婢了。”
雍正目光如电地盯着玉沁,“若说想心里头心神安宁,倒先要把自己心里放平静些,不要想东想西,佛祖自会保佑你。只怕有那一等人,专爱摇唇鼓舌、寻衅滋事,那就是天也不容了。”
看着雍正面色威严,神情极为严肃,玉沁居然还笑得出来。“皇上还是多护着那佛阿拉氏吧,只怕她可没有奴婢这么懂得皇上的心思。”她笑得风清云淡,有一种妖媚的蛊惑之感。“不过这样也好,知道得多了不见得是好事。”忽然又收了笑,“哎哟”一声儿,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要紧事,转瞬又再笑道,“奴婢倒忘了,只怕皇上也并不是十分清楚那佛阿拉氏的心思吧?她可是说只想着今时今日,不想过后呢。说是对永寿宫是既来得也去得,对皇上的心是既提得又放得。可得可失,都无所谓。这些恐怕皇上也都不知道吧?”
雍正心里一跳,步步逼近,目中几乎冒火,直视着玉沁逼问道,“你真把朕当作佛祖么?朕虽法力无边却并无慈悲之心,你还是好自为之。”
玉沁仔细瞧着雍正,竟不怕他,半天方笑道,“主子说的这话叫人想笑,奴婢也是一片忠君护主的心思,只怕皇上失了年姐姐不说再连番受挫。”
黑暗中忽然听到了殿门“吱呀”一声响,又听到一声沉似一声的步子慢慢向里面走来。不知怎么,柳夭竟心里一紧,赶忙闭了眼睛装睡。顷刻间雍正已经挑了帘子进来了。
后院正殿内,玉沁眼看着雍正怒气冲冲出去,刚才的一番心意难平在瞬间化为乌有,好像身子软得快要立都立不住了。哪里还笑得出来,却又是连连悔意,她和他,他们之间,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忽然觉得了无意趣,甚至是全无生趣。若是真能离了这永寿宫,既便是看不到他了,那也强似看着他和别人卿卿我我吧?
夭夭面上看似熟睡,其实内心里无比紧张。忽然觉得被一只手轻柔抚弄,不用说自然知道是胤禛。由着他抚了片刻渐渐感觉到他身子压上来,气息已经弥漫在她周围。慢慢睁开眼睛,果然看到胤禛正面色略有忧凄地瞧着她。他的那一双眼睛她可以看得格外分明。惊讶地发现,原来他的眼睛竟这么漂亮,真真地看到她心里去了。伸了双臂搂了他的颈,让他几乎不得动弹。
“吵醒你了?”胤禛面颊贴着夭夭的颈上,她任凭他唇上那狂躁的浓须扎得颈上又痒又痛就是不肯放手。“没有。”他的手抚弄着她身侧,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静静感受着对方。
“别离开我。”忽然胤禛语气忧郁地低语。“不会。”夭夭搂得更紧了。也许她这一生一世都会很不如意,会为了他吃许多的苦,但是她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她再也没有力量改变。“我永远和你在一起。”
胤禛抱紧了她。
玉沁照样在前殿当值。昨夜的事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她看不出雍正和柳夭之间有什么变化,也弄不明白他们各自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只能看得到雍正的目光根本离不了柳夭身上,无论她在哪儿在做什么,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紧紧追随着。她失望了,她从来没觉得这么累这么无能为力。
换了衣裳,雍正摒退了殿内所有的人。看看柳夭也妆扮整齐,走到她身边,从她身后看着镜中让他牵心扯肺的那一张脸,“朕已经赦了老十四,命他仍回原来的郡王府去。只要他不再任性滋事,朕自然也会一力保全。”
柳夭猛然转回身,有些不敢置信地仰面瞧着他。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又重新转身来坐好,抑着心头思绪如潮淡淡道,“皇上说这些做什么?都与我无关了。”
越是如此地掩饰越发地让雍正心里不安宁。她难道竟还会为了他动心么?不会的,一定不会。索性大方道,“朕准你见他一面。”
柳夭无形中心头一颤,但是面上并没有带出来。其实见与不见有什么区别?只要允禵安好她心里就无憾了,终究他还是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