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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

早就知道外面有人,早就知道允祥就在外面屋子里。柳夭有些坐立不宁,她何时曾有过这样的心情,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了。外面越是沉默,越是安静,她的心就揪得更紧。甚而更是疑惑允祥已经走到了门口,好像那帘子随时都会被挑起来。

然而外面的情景忽然变了,她也全听到了。听到允祥叫“皇上”,简直是难以置信,是他吗?是他吗?他怎么回来的这么快?不是她又在做梦吧?不容她再仔细思量,帘子忽地被挑起来了,果然是雍正赫然出现在她面前。他还穿着祭天时的礼服,不知什么原因面上微红,带着一身的寒意……

他在门口处骤然停下脚步,一双眼睛再也不能由得他自己,那样的眼神让人无法避开,无法不动容,那么深的牵挂,那么深的思念。夭夭“忽”地站起身来,她好像被那样的目光瞬间点燃了。什么是天上地下?什么是生生死死?什么是寒来暑往?什么是日升月恒?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不存在。哪怕是立刻就死,只为了这一刻还有什么不值得?

“胤禛……”随着这一声唤,他上前一步时夭夭已经猛然扑入他怀中,他张开双臂俯身低头来迁就她,她紧紧搂了他的脖颈。两个人感受着对方剧烈的心跳,感受着对方的气息。她心跳得如同鹿撞,连身子都跟着颤抖,只知道眼前这人,眼里只有他,心里也只有他,这么清楚的感觉,这样的感觉让她无法再承受并因此而饮泣有声,埋头在他怀中只想与他融为一体。她是何其有幸,竟能这样地抱着他和他在一起。

胤禛感受着怀里夭夭的任何一点变化,心里竟是前所未有的感动,喉咙里如同哽住了什么,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也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这么紧紧地抱着她。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才颤着声儿极温柔地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再也不分开了,好么?”

夭夭没说话,轻轻一挣,从他怀里脱出身子,主动将双臂攀着他的颈努力踮足,吻上他的唇。

九洲清晏西梢间书房内,雍正与雅图一立一跪。外面安静许久了,他并没有从交晖园把柳夭一起带回来。书房内的秘密询问也差不多有半个时辰的功夫过去了。雍正仍然难以置信他刚才听到的是真的。心早乱了,一切都不重要。心里只有一个名字,福惠,福惠……他最疼最爱的小阿哥,就这么忽然殁了。又是在冬至,又是这样的情景。他想尽力保住心里珍贵的一切,可是最后到头来还是一场空。拼尽全力,机关算尽,还是抓不住。什么是天子?他不是天子么?他不是富有四海,坐拥江山的天子么?社稷之重都担在他一肩之上,为什么却总也留不住心里真正想留下的?难道这些都是因为当年他以非常手段夺位的报应?

挥挥手命雅图出去。空荡荡的殿内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外面天色渐暗,殿内也愈见昏暗。听到有人进来,知道是服侍的奴才要进来掌灯。并不回身,只冷冷说了两个字,“出去”。那太监躬身而退。

还是只有他一个人,负手临窗而立,望着外面凋零破碎的冬日黄昏。日将去,月未升,这样的时候最易断人肠。总会在这样的黄昏有说不尽的孤独感和深深埋在心底的淡淡的忧伤。心里的孤寂看不到却也遣不去,总会不经意地让他独自品尝其中滋味。

玻璃窗外虽是处处凋落,但远远近近总有明明灭灭的光。他站在黑暗里能看到外面,如果殿内掌了灯便是别人看着他。他会成了众矢之的,害怕那样的感觉,他要把一切掌握在自己手里。连天下都是他的,他是这九洲万邦的皇帝。九洲清晏,他做到了,不是么?

忽然又落寞了,他终究还是留不住福惠,就好像没留住诺儿一样。

皇后乌喇那拉氏领头,齐妃李氏紧随其后,弘时跟在最后,三个人立于九洲清晏殿外。太监进去禀报已经有好半天功夫了,还是没出来。寒风肃肃,三个人都有些耐不得寒冷,心里越来越害怕。

自打冬至祭天到现在已经过去很多天了。原以为皇帝会召见他们,早就该这样。但是一直到现在竟连个动静也无,九洲清晏内平静得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雍正一切全都照常,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同。这倒让三个人心里越来越没有把握了,万不得已主动请见。

终于看到总管雅图从里面出来。先行礼,眼前三个人他一个也得罪不起。然后极恭敬地道,“皇上请皇后主子、齐妃娘娘和三爷一同进去。”三个人都暗中松了口气,各怀心事鱼贯而入。

殿内安静极了,雍正坐在西梢间书房窗下的阳光里仔细打量着进来的三个人,看着他们向着他行大礼。三个人行礼毕跪直了身子,皇帝没说话,他们自然不能起来。不能抬头看,俱感如芒在背。

一个短暂的尴尬之后,弘时忽然放声哭道,“汗阿玛,八弟去得冤啊。”说着便膝行上前向雍正面前跪爬而来。雍正心里一跳,仍然不动声色。弘时跪行至他面前,举起一串檀香佛珠,哭道,“汗阿玛,养虎终是患……”雍正看到那佛珠,眉棱一跳,慢慢抬起手来接。

不知是因为时光会倒流还是因为世事真的会轮回。同样的事真会上演么?心境却又这么不同。柳夭默默坐在窗下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用一把犀角梳梳理着一握发丝。已是黄昏独自愁,哪堪风和雨?她留在交晖园已经足有月余,随着雍正六年的即将到来心里渐渐不安起来。未见君子更是云胡不喜。无须担心别的,只担心他还好吗?

“主子,怡亲王福晋来了。”沉思被外面诗云的声音打断。蓦然梦醒,脱口道,“快请福晋进来。”这些日子兆佳氏倒是天天都会来,只是几乎没打过照面。允祥倒一次也未再见,好像他根本不在交晖园似的。又好像她真的成了宫里的贵人,静慕山馆关防严密,没有一个外人能随便出入。

兆佳氏已经挑帘子进来,丝毫不见生份模样,从容笑道,“主子来了这些日子了,还是我疏于礼数,今日特来给主子请安。”说着便要真的拜她。

“福晋!”柳夭断然一喝。这又算是哪门子的做作呢?看了一眼诗云和礼易,两个宫女会意,立刻上来搀着兆佳氏。柳夭也从容道,“福晋这是做什么?我在这里是客居,已经多有打扰,福晋再若如此不是让我无地自容么?”

兆佳氏自然不好再拜,面上有些僵硬。但是很快便转身向诗云和礼易笑道,“两位姑娘若是放心,让我和主子说些私房话可成么?”以亲王嫡福晋的身份这样好声好气,诗云和礼易都脸上一红,没说话看了看柳夭。柳夭点了点头,两个人便出去了。

兆佳氏向炕边柳夭的对面坐下来,笑道,“既是你不见外更好,我只想同你好好说说话。”

柳夭看着兆佳氏,不知道她究竟有什么私房话要和自己说。她既有今日都是拜她所赐。只不过,到如今心境又是完全另一番天地了。

“你以为我会恨你么?”兆佳氏闲闲地向柳夭笑道,那样子还是从容、稳重,一点都没有疾声厉色。柳夭心里有些别扭,总觉得这话不入耳。兆佳氏并不管她想什么,又笑道,“非但不恨,我还想感激你。”这话说得前颠后倒,她只顾倾诉,奇怪的是柳夭却觉得一点不想听,好像说的都是与己无关的事。

“此刻王爷就在园子里。怕是园子里的情形你还不知道吧?这都是王爷有心瞒着你,他终究还是心疼你。如今园子里人人都传,说是八阿哥殒命那日是你先见了八阿哥一面,然后八阿哥用了药,等你走后八阿哥便殁了。”兆佳氏忽然把目光投到柳夭面上,看着她的眼睛。

柳夭心里一沉,福惠之死对于她来说已经是痛入心肺了,竟还有人这么编派。然而失了福惠再争这些还有什么意思?重要的是她再也见不到福惠了。淡淡道,“若是我真见过八阿哥一面,倒也值了。”

兆佳氏没想到柳夭是这么事不关己的态度,倒有些怔住了。反问道,“你就不担心皇上疑你么?”

柳夭忽然笑了,忍不住地想笑。没有回答,反问兆佳氏,“若是你和十三爷,会互相疑惑么?”

兆佳氏没说话,神色黯然下来。

允祥在九洲清晏殿内扑了个空,皇帝并不在殿内。雅图趁着四处无人,有些惴惴地向允祥低语求道,“王爷,万岁爷这几日心里头正不自在,过些日子再说不成么?”

允祥看了看雅图,心里一时也有些乱,权衡利弊如何取舍他自然不会等同于雅图这一点点看法。一喟道,“亏你在四哥身边服侍了这么久,他的脾气性子你竟不知道么?今日既是已水落石出若是不肯说便是欺瞒。说明白了或是一时有轩然大波,但毕竟去了隐忧,这还不是为皇上着想么?”

雅图没办法,只能点头道,“王爷说的是。”

允祥想了想问道,“皇上去了哪里?我亲自去请皇上回来,你准备着吧。”

雅图有些软软地答道,“皇上说心里闷,不许人跟着,一个人在后湖边上。”说着向窗外一指,允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从玻璃内望过去。果然一片茫茫雪地里有个黑色的影子,没说话转身便出去了。

雅图眼看着事已至此,知道自己是无力回天的,只能暗中在玻璃窗后面看着外面的情形。雍正一个人在后湖边反复地走来走去,面前就涵月楼。今年冬天雪多,前几日又是一场大雪,眼看着腊月将尽就要到了正月,原本是瑞雪兆丰年,可是今年好好儿的一个年被八阿哥的丧事给搅了,雍正哪里还有这个心思?眼见得已是寡言少语,又不命人去接柳夭回来,九洲清晏殿内日见得便气氛紧张起来了。

远远地已经看到了允祥也是一个人走过来,雍正看到他似乎有些意外。允祥并没有行礼,想必是皇帝并不会让他在雪地里跪拜。雅图紧张地看着外面的情形。不知道这一君一臣、一兄一弟在说什么。忽然又见允祥在雪地里跪下来,雍正却似乎含着怒意踱开了几步,两个人的距离拉开了。雅图心里更是紧张,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一端好像也沉默了。片时之后雍正才又转过身来,上前扶了雪地里的允祥起来,然后一前一后地往这边走来。雅图心里更紧张了,嗓子干得像是要冒烟,却又不敢再耽误功夫,转身出去将几个太监都安顿好了。

又过了大概一刻钟功夫,皇帝已经返回了九洲清晏殿,进了西梢间的书房。果然不出所料,没一会儿便命福顺来将雅图带了进去。

雅图进去时,允祥亲自守在西梢间外面,看到雅图没说话,只是他那又大又黑的寒星目盯得他身上一寒,轻轻向着允祥点了点头便进了殿内。

雍正倚坐在罗汉床内,身上半旧元青色袍子,手里正捧着滚热的牛奶出神。知道雅图进来,由着他行礼跪在罗汉床前。皇帝没说话,一直慢慢地将手里捧的牛奶喝尽了才缓缓道,“雅图,朕跟你也算是有些缘法了。自打皇考在时朕就常得你所济,朕心里也颇信你说的话。”他顿了一顿,又斟酌着道,“朕知道你是识得轻重的人,又是忠心事朕,朕只要你不欺妄,知无不言,万事都有朕为你做主。”

这话是前所未有的客气,也让雅图觉得前所未有的沉重,深知其中厉害,忙连连叩头,触地有声,几乎要把额头都叩出血来了才敢惶然回道,“若说奴才别的上头便罢了,总有一点,奴才万万不敢欺瞒主子,对主子只有一条忠心决无二意。奴才没有别的想头儿,只想当好万岁爷的耳目,替主子多看着听着。至于口舌,奴才天生的拙些,不敢逞快。”

雍正点点头,慢慢调整好了心态,“朕知道你有话要说,这里并无别人,只有怡亲王在外面守着,你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吧。”

雅图不敢起来,叩了个头先道,“回禀主子,冬至前一日,主子在斋宫,那天夜里佛阿拉主子听人说八阿哥病得厉害,心里惦记要去瞧瞧。佛阿拉主子一出了涵月楼就往莲花馆去,快到亭桥的时候不知怎么三阿哥在桥上。佛阿拉主子怕见面不方便,就返回来想从东边木桥上过去,服侍的宫人都跟着。谁知上了木桥那桥忽然便折断,佛阿拉主子跌落桥下。偏是那下面的冰上有窟窿,佛阿拉主子竟落进湖里去了……”

这话听得雍正时而喜时悲,一会儿若有所思,一会儿又频频蹙眉,雅图完全不知道雍正心里在想什么,只能是接着往下说。

这真是慢长的一段,允祥守在西梢间外面其实并不能十分地听清楚里面雍正究竟问雅图什么,雅图又是怎么回答的。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雅图一定会照实禀奏,也因此他可以预料得到,必有一场轩然大波。但是这一刻里面却极为平静,好像在平静中酝酿着什么。

里面的雅图跪在地上又是低着头,根本看不到上座的雍正已经面色越来越铁青,目中怒火渐燃。还只顾着竹筒倒豆子一般禀道,“奴才虽是九洲清晏的总管太监,但是蒙万岁爷委以重任要奴才护着佛阿拉主子,奴才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敢违了万岁爷的旨。奴才敢以自己项上之头担保,佛阿拉主子那日落水落得蹊跷,况且根本没见到八阿哥最后一面。”

听到头顶上有响动,雅图不敢动弹,只看到雍正从罗汉床上挪下来,趿了脚踏上的那双黑缎双梁缎鞋,元青色的袍角摆动。雅图忙跪行上前服侍着雍正提了鞋起来。雍正站起身,从脚踏上下来,慢慢踱着绕到雅图身后,殿内极静,甚至听得到他略有些重的呼吸声。雅图真是害怕极了,却听到背后传来雍正的声音,“说,接着说。”

“是。”雅图硬着头皮又道,“奴才一身是主子的奴才,连性命都是主子的。为保得万岁爷平安奴才也有护收宫禁之责。当时看到那太监捧着药从前边过来奴才便起了疑心,怡亲王殿下命奴才密查。那太监原本不是莲花馆的,进宫之前和三爷家的一个包衣奴才是什么亲眷,又和莲花馆里服侍八阿哥的一个嬷嬷有染。”这话越是越说越为难了,雅图越说越慢,一个字说错都可能酿成大祸。“八阿哥的方子是太医开的没错,只是药里面做了手脚,那药渣奴才已经寻得了,就在……”

“够了!”雍正忽然一声怒喝声,声震殿顶。不只是里面的雅图吓得立刻缩了口跪坐于地,连外面的允祥都跟着一颤继而慢慢走到门口。“出去!命怡亲王进来。”雍正看也不看雅图又怒道。雅图几乎腿软得无法行动,忙退了出去,不大会儿功夫允祥进来。

刚刚叫了一声“皇上……”原本背对着他的雍正忽然转过身来怒目而视,声音凌厉地道,“当得好差,你这十三叔是如何做的?”

瞬间允祥看清楚了雍正的面容,气得全身都在发抖,面上几乎无人色,他很久不曾见到他气到这样了。显然雍正已是因雷霆震怒而乱了心智,可是怒到口不择言这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允祥心里着实心痛他,扑通跪在雍正面前叩首道,“皇上息怒,千万别气坏了身子,都是奴才的过错,奴才愿受皇上重责。”

雍正烦躁不安地踱了几步蓦然又停住,目中盯着允祥又怒喝道,“把那逆子送交宗人府,就说是朕的话,命他即刻自尽。他不是朕的儿子,也不是爱新觉罗氏子孙,朕要除了他的宗籍。那几个太监、嬷嬷也一并勒死了事。”他越说越气,渐渐把持不住自己,“皇后和齐妃朕也不想再见,做得好事,还有何颜面统摄六宫居后妃之尊?不如一并都废去,送回宫里圈起来。这也是念她们幼时事朕,对她们的格外恩典了。”

这话听得允祥大惊,膝行上前,一把抱住了雍正,“皇上,万万不可啊。”他不只是臣子,还是他的弟弟,更是爱新觉罗的子孙,又是社稷重臣,哪一样他不要替他着想,岂能看着他盛怒之下毁了自己的圣名?

“那你要朕如何?”雍正的血全都涌到了面上,目中也尽是红血丝地瞧着允祥怒问道。“难不成你也和他们一样有事瞒着朕?”雍正目中又阴又寒地盯着允祥。

允祥慢慢松了手抬起头来,有些不敢置信地仰面瞧着雍正,脱口道,“四哥……”

雍正被允祥目中的伤感灼得也是心里痛痒难当,连刚才的暴怒都慢慢抑住了。转身不看允祥,也不肯说话。

这一刻的沉默沉重无比。

“四哥,”终于还是跪在地上的允祥先开口,“我知道你心里头生气,可你是天子,不能不顾及在天下后世面前的颜面。汗阿玛晚年因为反复废立太子的事已经耗尽心血还是免不了遭后世非议。我不想看着四哥再重蹈覆辙。眼看着年将尽,若是这个时候四哥接二连三杀皇子、废后妃,这个年还怎么过?不说别的就是庙堂上下的臣子们心里都怎么想?四哥如何去太庙祭奠列祖列宗?防民之口难于防川,若是惹得坊间乡里都议论宫闱秘闻,四哥在兆亿黎庶面前又是什么样的皇帝?四哥的圣德圣名不比这些都重要么?”

允祥再次叩首道,“我知道四哥心里苦,我心里也不好受。若是四哥有气直管向着我来,只要四哥能消气,我就是死也无憾了。就是真拿我的命换,我也不能看着四哥自己毁了自己。”

雍正听允祥这一番话,心里五内如焚,波涛翻涌得厉害。良久慢慢转身走到允祥面前,心头感慨万千,疲惫无力地叫了一声,“弟弟……”俯身来扶允祥起身。

允祥站起身来,目光漫上雍正面颊。隔着玻璃窗射入的阳光正落在雍正面上,忽然觉得四哥竟苍老了,连眼角都有了细纹。

“去吧,去吧。朕谁也不杀,谁也不废,连老十四,一并都放了。有什么报应只管向着朕一个人来,反正朕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了。”雍正颓然命道,固执地抛开了允祥追随着他的目光。

明日就是正月初一正旦日,弘时无论如何也没弄明白,明明是自己谋划得天衣无缝,怎么一夜之间就被关进了宗人府圈禁起来了?从皇子变成阶下囚,简直就是从天上云端落入了地下泥塘。宗人府这牢笼子暗无天日,在最隐秘处,他甚至怀疑那起子奴才都不知道他的身份。日日给他送饭看管他的那奴才如黑塔一般却从不多说一句话,他几乎疑他是哑巴。

才刚过了午时,这牢笼子里就已经是黑得什么都看不清楚了。猛然听到钥匙开锁打开牢门的声音,那黑塔奴才已经进来,站在弘时面前让他心里压力无限。已经是受了惊的鸟儿一般,随时都想着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那奴才只闷声说了两个字,“出来。”弘时竟乖乖地依言从地上的草席上站起来。身子早就冷得要麻木了。

弘时跟着“黑塔”七绕八绕地都有点晕了也没弄明白到了什么地方,眼前已经是一座三间的屋子。黑塔使眼色示意,意思是让他进去。弘时疑惑着上前,忽然看到门前两个黄马褂侍卫,即刻便明白了。叫一声“汗阿玛”再不用人催,推门便撞入屋内。两个侍卫在他身后将门关严实了。

屋子里又温暖又安静。这对于连日受了牢狱之苦的弘时来说已经是天堂了。这里虽比他那牢笼子强些,但是也并不十分地明亮。弘时乍从漆黑到外面冬日暖阳刺目,复又进入这有些昏暗的地方一时看不清楚。努力分辨方看到一个穿着元青袍子,玄色马褂,戴青绒冠的人正是自己的父亲雍正。立刻便扑倒于地跪行上前抱了雍正哭道,“阿玛,汗阿玛,子臣知道错了,求汗阿玛饶了子臣,放子臣出去。”

雍正任凭儿子抱着自己哭求,面上无动于衷。其实他已经被弘时摇晃得几乎心胆俱裂了。不管怎么说,弘时是他的年长皇子,序齿说是皇三子,实际就等于是大阿哥。记得他自己还是圣祖仁皇帝的皇子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有弘时一个儿子。弘时前头的三个儿子都是未及长成便夭折。那时候他作为一个肩承社稷宗祧的皇子承受多么强烈的焦灼?又对弘时寄予了多么大的希望?甚至是有些溺爱他了。谁曾想到,就是这个儿子,一再地让他失望。同样是亲王的儿子却未得世子封号,让他丢了颜面。如今又做出这等戗害亲弟的事来。这已经不是他对儿子的失望了,这本身对于他自己来说也是一种否定。而这种否定对于他来说又是多么地冷酷无情。

有些头晕目眩,努力把持着自己,俯身伸手将弘时扶起来。“起来,起来吧。”这么慈和,连弘时都产生了幻觉,这还是那个疼他爱他的阿玛。

但是他很快便失望了。雍正抽回自己的手,淡淡道,“朕不杀你,毕竟你是皇子,这只是全了你的体面,也全了朕的体面,全了爱新觉罗氏和列祖列宗的体面。从今往后你就在这儿思过,不要再想着出去了,朕必保你性命无忧。不过,你已经不再是朕的儿子,也不是爱新觉罗氏子孙,以后宗籍里不会再有你这个人。对外朕也只说你生了重病,不会……”

“阿玛!”雍正话未说完便被弘时打断。除宗籍,永久圈禁,弘时已然要疯了,这比要了他的命还不如。被强烈刺激之下他反倒什么都不怕了,目中阴狠地盯上雍正,“我哪里有错?是因为福惠么?阿玛做的就是全是对?子臣做的就全是错?阿玛可以为了福惠的母妃在坤宁宫前当众杖责我的母妃,一报还一报,我为什么不可以替母妃讨还?若说这些,还都是汗阿玛教与子臣的。汗阿玛又是怎么对待自己亲兄弟的?八叔、九叔死状之惨阿玛亲眼见过么?不是比福惠更甚?阿玛可曾为他们掉过一滴泪,为他们内疚过?还不是照样骂他们是‘阿其那’、‘塞思黑’?为什么偏我不行?要说十四叔,就更别提了,至今还被阿玛圈着,几乎变成了活死人。连皇祖仁寿太后都被气得薨逝了,还不是因为阿玛的行径么?阿玛又比子臣强到哪里去了?还有人说,连玛法圣祖仁皇帝都是被阿玛下了毒毒死的。阿玛也是一样过来的,难道不理解子臣的处境?子臣若不如此,将来阿玛万万年后子臣还能有命么?要怨就怨阿玛生了我……

“畜牲!”弘时一时得到了完全的解放只顾口不择言宣泄心中的恨意,根本没注意到雍正已经气得浑身乱抖。骂了这一声抬腿便是向着弘时一踢。因用力过猛又气得失了准头儿只是擦边而过,自己却身子一闪,一个踉跄险些跌倒。雍正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扶着身边一张桌子,面色惨白喘得又急又重,弘时也猛然醒悟回到现实中,惊恐地瞧着父亲。

刚才弘时那些话真是字字如刀地刺在雍正心上,刀刀都见血割得他心痛无比。他的心事,他的心境,谁能知道?这就是他的亲生儿子,曾经爱如珍宝的儿子,竟比任何一个宿敌伤得他都要深。全身渐无力气,直倦得连立都要立不住了。他终究是败给了谁?慢慢向门口处走去,颤声道,“朕不该来,不该来。从今往后朕和你再不相干。”

这年哪里还像个年?外面爆竹声声,只有他的周围冷冷清清。家家都合家团聚,只有他是孤身一人。皇后被夺了六宫统摄之权迁到了远离九洲清晏处幽闭,只留了名份却已如同废人。齐妃跟皇后同时被幽闭,也迁到了极远处。皇三子弘时受不了要圈禁一辈子的打击并时时惊恐于皇帝可能对他痛下杀手而饮恨自裁,死后终于还是被除宗籍。熹贵妃钮钴禄氏奉旨以贵妃之尊行统摄六宫之权,只是生性淡泊的她是从不敢邀宠的。裕妃耿氏好佛,宁嫔武氏和懋嫔宋氏越来越怕他,他的身边越来越孤单了,他是真正的孤寒天子。

蓦然里听到诗云略带惊异的声音,“主子,怡亲王……”话并未说完,允祥已经大步闯进来了,不看柳夭只向礼易吩咐道,“给你主子收拾东西,马上回园子里去。”

柳夭不明就里,站起身来,不等她问允祥便道,“我即刻送你回九洲清晏。”说完已转身出去。

交晖园到圆明园只有咫尺之遥。进了园子再到九洲清晏也是转瞬即到。短短的一段距离柳夭心里便已是思绪起伏。这些日子的事她虽知道的不全,却也都略有耳闻。这个时候将要见面,真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

车停下来,让丫头搀扶着下了车。允祥下了马走过来,丫头们识趣让开。允祥看了看面前前湖上的那木桥,只要柳夭过了这桥,也许他们这一生一世就真的再也无缘相聚了。毅然转身,只说了一句话,“四哥只有你了。”说罢便转身而去,只在与诗云和礼易擦身而过时吩咐道,“好生服侍着你主子。”

都识得柳夭,凭着皇帝待她的格外与众不同,没人敢拦着她,反倒都对她寄了厚望。这些天来雍正动辄暴怒,不知有多少太监挨了冤枉板子,以至于人人提心吊胆,一刻不能安心。

殿内极安静。雅图带着福顺从西边出来,竟一眼看到柳夭带着诗云和礼易进来,又惊又喜地上来跪下便拜,“主子……”

“皇上呢?”柳夭声音颤颤地问道。

“在西梢间殿内,一日未进膳食了,说是没胃口,这些日子万岁爷瘦了好些……”雅图竟有些个唠叨了。

柳夭摆摆手便提步向西梢间走去,身后雅图、福顺、诗云、礼易都望着她的背影在心里默念佛号。

西梢间,柳夭心里念着,挑开西次间的帘子便向里面走去。然而她怔住了,不是说雍正在西梢间吗?怎么竟在西次间的寝宫里?她蓦然刹住了步子,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就这么忽然便看到了他。

胤禛听到有人不禀报就进来,面上已经不耐烦了似乎又要发怒。抬头看来没想到竟是久别的柳夭,也是一怔。怒意已收,面上却悲喜莫名。

两个人怔怔相对。柳夭仔细瞧,他果然瘦了些,面容清减。偏是穿了暗色的半旧玄色袍子正坐在炕上。胤禛也在仔细瞧着她,葱白交领中衣,那么鲜亮的秋香色褙子,好像一下子就让殿内亮起来了。心里跃跃欲动,面上不动声色。

柳夭忽然面上红了,灼烧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地解释道,“我……我以为……以为皇上在……”她话未说完胤禛已经从炕边慢慢站起身,稍一停顿又忽然大步走到她面前将她纤腰一搂,狠狠揽入怀中,接着便是迅雷不及掩耳般低头吻上了她的唇。他吻得如痴如狂,那般的狂放不羁,好像连日里来的心头沉郁和委屈都在此中流泻而出。稍停才重重喘息着抬起头来仔细看着她,好像怎么也看不够,“想不想朕?想不想?嗯?”一声儿连着一声儿地问道,热切渴望着她回答。

夭夭也被他吻得有些喘不上来气,又被他盯得灼灼难耐。她要看清楚他,仔细看清楚。这就是世宗宪皇帝,年号雍正,名讳胤禛。她何其有幸能穿越三百年的时空遇到他,这么无间距地与他相对。可是她又何其不幸,如今已经是雍正六年了,他只剩下七年的光阴。他已经五十一岁,而他的寿命只有五十八年。在这个时空里她还只有十八岁,还有长长的一段生命等着她去走过。他一定是会先她而去的,他们只能有共同的七年。七年之后呢?她怎么办?她怎么忍受得了七年后失去他的痛楚,怎么用未来的慢长光阴煎熬着对他的思念?上天何其不公?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好像他真的能读懂她的心。胤禛慢慢放松了她,神色有些冷峻下来。转瞬又是平静,轻轻抚了抚夭夭的鬓发,有些苍凉地自嘲般一笑,“朕老了,已经老了。”他还能有自信把她的一生都呵护在自己怀里吗?

“不!”夭夭心里狠狠一痛,他怎么会变得没自信了?这不是他。在她心里他永远都是那个我行我素、特立独行、胸有成竹、坚毅自信的世宗宪皇帝。瞬间下了决心,就算只剩下七年光阴又如何?哪怕只有一年,一天,一个时辰一分一秒她都心甘情愿,只要能和他在一起,这样在一起。只要她曾经拥有过他,那就是永恒。如果她真的有福气能用剩下的慢长一生一个人来回忆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时光,在一起的分分秒秒,那也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她愿意陪他走过这七年光阴,一万个心甘情愿。愿意在他身边陪着他,让他不孤单。紧紧抱了他的腰,不肯让他离开。“皇上不老。”

胤禛停了一刻终于再次又抱了她。夭夭忽然松开他的腰,双臂攀上他的颈,踮足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三个字。那么轻的声音他却如遭霹雳如被雷击,简直是不能置信,身子都僵硬而无法动弹,只能用眼睛看着她,目中满是被极为震动的样子。好半天,双臂掐着她的肩头,力大无比地扳着她的身子迫得她与他面面相对。“看着我。”他目中火焰尽燃,双唇几次微动终于出声,声音嘶哑而几乎变声儿,“再说一次!”

夭夭面上红透了,刚才已经是鼓足了勇气,从来没有这样和人表白过,何况还是面对面。他不但不肯放开手,连眼睛也盯着她不放。他能明白她的心意,她知不知道这对于他来说是多么可望不可及的事?尽管羞不可抑,夭夭终于还是再次鼓起勇气,声音轻得如同唇语般慢慢出声,“我爱你,我是你的夭夭,你是我的胤禛。”

这句话,就是这句话,他多少次在梦里听到过,原来是她,就是她,他一直找的人就是她。转瞬心头已是狂喜,他本是深沉的人,并不知道如何表白。只捉了她的手,握着按在自己心口,“你知道,都是为了你。你何处去,它亦何往,永世不弃。”

够了,已经足够了。两个人紧紧相拥,胤禛柔声低语道,“我带你回宫去,回永寿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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