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握着那帕子,瞧着柳夭,渐渐地,目中犀利尽去,又柔缓起来。柳夭也早就看到他目中瞬间的变化,只是对他的喜怒无常已经习惯了,并不想去追究原因,到显得淡定自若了。索性大方福了一福,口称“给皇上请安。”
雍正身后并没有别人跟进来,殿内只有他们二人。他紧紧握着那帕子走上两步,走到柳夭身边停下来,却又不说话,只是那么目光炯炯地瞧着她。柳夭被打量得有些难为情,就算她略有些衣衫不整他也不至于这样吧?幸好她已经梳洗过了,不是篷首垢面。便抬头迎上他的目光轻轻一笑,“没想到皇上这么早会过来,我还没来得及换衣服,请皇上先在外面稍候,我去去就来。”知道清宫里规矩多,何况这个样子见他自己心里也怪别扭的,正好遁去,先进暖阁把衣裳换了再说。
转身便想走,却被扯住了,心里猛然一跳,回首时雍正已一手握了她的小臂更是目中灼人,他们身子挨得那么近。她臂上感受得到他的力量,尽管心里不解又害怕,还是大着胆子抬起头来迎上他的眼睛。心里一诧,他头上戴着常服冠,还有身上的淡青色常服袍都有些潮湿,可能是因为刚才在雨中立得过久吧?避开他的目光转而研究起他的衣饰来。
两个人在沉默中保持着这样有些暧昧的姿势。他看着她的目光在他头上、身上来回穿梭,可就是不肯在他面上停留,他捕捉不到她的目光,该死。握着那帕子的手想伸过来勾起她的下颌来强迫她与他对视,但是柳夭忽然一转头,他的手触到了她面颊上。好软,他的力道有些大了,她会痛吧?
柳夭一吃痛,脱口怒道,“你干什么?”真是莫名其妙,没来由地干嘛把手戳到她脸上来,还手帕就还手帕,也用不着这样啊。抬手将手帕从雍正手里抽出来,不自禁地在刚才面上被戳到地方轻轻揉了揉,有点痛啊。
雍正一怔,没想到她竟是这样的态度,她倒敢跟他发怒了。再看她面上那一片,果然已经有些发红了。忍着又好气又好笑,极温和地道,“是朕没看清楚,误伤了你。”
柳夭想起来他一直都眼神儿不太好,记得他对眼镜十分痴迷。不只是自己戴眼镜,甚至还赐给大臣眼镜,连拨灰处的工人都沐皇恩而戴上了眼镜来保护眼睛。记得好像有个大臣得到了他的赏赐,但是那眼镜却极不合适,戴了比不戴还难受。可为了表示感恩戴德又不得不每天戴着,真是活受罪啊。臆想中忍不住“扑”的一笑。
雍正看她一会儿怒一会儿又沉思,再一会儿又忽然发笑,心里竟有些痒痒的,不知道她那番灵动的心思究竟在琢磨什么,心里抑止不住地起了疼怜之念。犹豫一刻松了柳夭的小臂,手臂便想向她腰上圈来。岂料他刚一松手,柳夭飞快一转身丢下一句,“我去换衣服。”身后的辫子也甩出一道弧线恰好扫过雍正身前。等他手臂将至时,她的身子已经离开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极轻盈的水蓝色背影向着暖阁里面去了。
莲花馆正北跨溪而过的石桥上有一座三开间的桥亭。柳夭上了桥,向亭内而去。连日里阴雨天气不然就是乌云密布,好不容易放了晴,正感受到夏初的和煦,却连气都没有人让喘一口便听到八阿哥福惠生了病。真不知是带着怎么样的心情向着莲花馆而去的。单是想一想皇后和齐妃,柳夭宁愿一辈子都不再见到她们。可是若说起福惠来,又是满心里的不舍,怕是他也只有这一两年的光景了吧?偏又是被皇后教养,平日里就是想见面也没机会。
“难得见你一回,想不到这儿遇上了。”猛然听亭子里传来一个谑浪笑傲的声音,还能是谁。果然一抬头便看到弘时也一个人正闲闲地倚坐在里面低头看着她。阳光斜斜地穿亭而入,照在他身上,照得那件月白色的宁绸袍满是水漾的柔光,衬得弘时面上也难得地沉静下来。只是他说话还是那么不着斤两。“只当是你攀上了汗阿玛再也不肯回来了呢?”说着他已经站起身向上了桥的柳夭迎上来。
柳夭是不习惯身后跟着太监、宫女们大批的随侍,更喜欢一个人的时候静静地体会这盛时的名园。今天来看福惠原本就不想招摇,想不到还是遇上了弘时,又偏招得他又说出这样的话来。
本不想回应他,但还是持着礼福一福,问了声,“三阿哥好?”走到弘时面前停下来,“三阿哥此话差矣,我本来就不是这园子里的人,更与莲花馆无涉,何来的回来一说?就算是要回也应该是回交晖园去,若是哪一天皇上肯下旨,我即刻便从这园子里消失,绝不再惹三阿哥心烦。”
弘时戏谑地一笑,“我何曾会烦你,惹是真的烦你,还会想跟汗阿玛求了你去么?原以为你心里只有十三叔一个人,现在看来也不尽然,听说你已经移到汗阿玛的寝宫里去了?这可是难得的恩典,如今还想着离开?”也不知道弘时是从哪里听来的七七八八的事,再加上自己的想象,就这么毫不客气地向着柳夭都抖擞了出来。
柳夭心里也着实厌恶这个不成气的三阿哥,也难怪雍正不待见他,整天就是计较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胸无大志,还想着当储君。幸好大清朝没有交到他手里,不然恐怕都要早早湮灭了。他问的那些个话也没办法去解释,就算是解释怕也是越描越黑。何况柳夭也不是那等不识得轻重自贬身价的人,绝不会和他在这样的话上斗气。所以尽管气得面色已变,还是忍着淡淡道,“我是来莲花馆探望八阿哥的,三阿哥若是无事,就此别过吧。”
稍远些处一乘肩舆缓缓经过。坐在上面的那个明黄色的人影正向此注目,只是亭中两个人都没发现。肩舆停下来,雍正俯身交待了些什么,然后便转换了方向也向着莲花馆这一处而来了。
弘时身子拦在了柳夭面前,甚至是有些无赖地一笑道,“真是凑巧,我也是来看八弟的,不若一起进去好了。”
柳夭没想到他这么无赖,真亏了他还是天潢贵胄,奇怪雍正怎么会有他这样的儿子,在后人看来真是有伤他的圣名。这下进去也不是,不进去也不CD不知道是该退还是该进。终究还是退后一步忍着气道,“三阿哥此话差矣,爷是什么身份,岂能自甘堕落屈就于我?还是三阿哥先请。”
弘时忽然飞快地向柳夭身后扫了一眼,又迅速收回了目光,明显放低了声音问道,“我知道你心里厌烦我,只是可怜我痴心一片总以难以打动你。原本以为你只倾心十三叔,现看来不是如此,我又不信你是那等水性扬花的女子。如今你既是入了宫,又和汗阿玛到了如此境地,若是你今天真心对我说一句,你心里只有汗阿玛一个人,我便从此再也不做他想了,可成不成呢?”
柳夭全没注意雍正在她身后桥下已经下了肩舆,他向着身后的太监们摆了摆手,一个人无声无息地上了桥,已经走到了柳夭身后不远处。弘时明明看到了却假意没看到,只顾盯着柳夭的眼睛听她的回答。柳夭被弘时纠缠不休早就烦躁了,不知道他为什么反复追问这样的问题。可是又听弘时说,若是她说出真心话,那他便从此不再纠缠她,这倒是她求之不得的。于是不假思索地道,“三阿哥的真情厚意我实在愧不敢受,礼部不是有制度吗?每三年就选秀女给皇上充掖后宫,给阿哥和宗室子弟们拴婚,不怕三阿哥在上三旗闺秀里找不到淑女做良配。”说到这儿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来交晖园里允祥那济济一堂的福晋、格格来。她又不是他心里的诺儿,这个时候的他还会再想着她吗?心里有略有些悲凉意,又淡淡道,“三阿哥问的问题我没办法回答,皇上待我清清白白,我心里那个人自然也绝不会是你的汗阿玛,想都没想过,你放心好了,我迟早是要离开的……”
她话未说完便听到身后有沉沉的脚步声儿,再看弘时的表情便觉得上当了,心里猛然一跳,暗自祷告,不会这么巧吧?慢慢转过身,她的祷告并没有起作用,那身着明黄袍子的天子正立于她身后看着她。天哪,她干的是什么事啊?人家又没说过喜欢她,她这么急着把自己择清楚了又是什么意思?顿时面上红得像是熟透了的樱桃,心里却越发厌恶弘时这样的奸滑小伎俩。
这时弘时已经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越过她走上两步请个双安再跪下叩首,“子臣给父皇请安。”从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一点戏弄了别人之后的愧意。“子臣想着八弟生了病,总是长兄,该当来瞧瞧八弟,不想汗阿玛也来了。”
柳夭转过身来向着雍正一肃,不敢抬头看他,真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掉了。她岂能知道,雍正却面色如常,连看都未看她一眼只向弘时吩咐道,“起来吧。”弘时站起身,父子二人居然一起丢下柳夭一前一后向着莲花馆去了。柳夭只得也转身跟在后面进来,毕竟她是来探望八阿哥的。从后面看着雍正的背影,知道刚才她说的话一定是全被听了去,但是他肯就这样沉默了吗?背后议论皇帝,他心里又不定怎么震怒了吧?不然刚才也不至于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连话都懒得跟她说了。
进了莲花馆,等皇后还有正在此盘桓的齐妃接到宫女的禀报震惊又匆忙地迎出来的时候,雍正已经带着弘时和柳夭进了福惠住的那屋子里去了。福惠服了药刚刚睡了,雍正不许人打扰了他。召了诊治的太医还有服侍的嬷嬷们事无具细地问了个遍,又依依不舍地看着睡梦中的福惠端详了好一阵子才出来。
弘时知道雍正的心思,也假意做出一个长兄的样子显得甚为关怀的意思来。其实心里却是不以为然,福惠有今天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早就知道,这个八阿哥真正才是他的心头大患,才这么一点年纪就让父皇这么重视他,再连带上他生母敦肃皇贵妃,若是长大了说不定连弘历都比下去了,更何况是他呢?
皇后和齐妃张张慌慌地迎了出来,一眼看到雍正正出来,两下里都一怔,还是皇后机警,扯了齐妃一把忙着一起给雍正行大礼。说起来莲花馆和牡丹台都离着九洲清晏不远,但是她们见到雍正的机会真正是少之又少。从头年腊月里到过年因祭祀和家宴等见过几回,几乎后来就没有再见面了。
雍正吩咐了一声儿“起来吧”,一后一妃都穿着花盆底,皇帝也没有要扶着她们的意思,还是身后的宫女先起来各自把自己的主子也搀起来了。皇后眼巴巴地瞧着雍正,希望他能进去略坐一刻,可是又不敢求什么,齐妃更是比皇后还惶恐。想想也真是可怜可悯,一个是他幼时结缡的元配,一个是垂髫便服侍他的姬妾,现在她们在他心里还有一点地位么?
皇后一眼瞧见随侍一侧的柳夭,偏她又长得和雪诺一模一样,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恨意。不但恨,而且悔,早知如此就不该设计把她弄进园子里来。这下倒好,真如同当年的雪诺一样,听说柳夭已经挪入皇帝寝宫里去了。虽然说皇后有权力查看起居注册,也知道上面还没有记录过皇帝对柳夭行幸,只是雍正这样都不愿意让柳夭离开他,那不是更可怕么?
雍正没说话,转身主动向院子里那一架葡萄秧子下面设的桌椅边走去,在紫檀嵌竹的椅子里坐下来,打量着皇后吩咐道,“你也坐吧。”
不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但是骤然蒙此恩典让皇后心里一热,应了声“是”便欠身在雍正一侧坐下来。齐妃走过去立于皇后的身后,一边有些不放心地瞧了自己儿子一眼。
雍正坐着不动也不说话,明显能看得出来他是在沉思什么。过了好半天才抬起头来一眼望到柳夭身上,好像他刚才做了一个什么极为重要的决定马上要宣布一样。柳夭被他看得身上一颤,心突地猛跳起来,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颤颤不安地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