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发现其实他是个很不好接近的人。也许是因为身居其位的高处不胜寒,或者是因为他极修边幅的严肃性格,或者还因为潜藏在他心里的某些她不能知道的什么原因,总之是没有人敢接近他的,也许应该说是没有人愿意接近他。伴君与伴虎,君心似流水,谁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呢?
奇怪的是,柳夭从来没有发现有任何一个后妃出现在九洲清晏殿内,从来没有见到过。皇后乌喇那拉氏再也没见到过,贵妃、妃嫔、贵人没有见到过。而且,这殿内也没有皇帝近身随侍的答应、常在。想象不出来与这样严酷而一丝不苟的皇帝在一起的妃嫔们会是什么样子,怕是没人会觉得那样也是一种爱吧?
转眼到了三月末四月初,既便是不用出去,不能够出去,渐渐地也会在空气里嗅到春天来临时那种清新甜润的味道。就连这没有玻璃窗的殿内也好像越来越明亮起来了。早就知道圆明园内风景绝佳,冬日的凋零渐去,一年里的繁华就要从春天开始了吧?
好像皇帝很爱安静,不喜人打扰,等闲不要别人在身侧随侍。柳夭原本就是爱沉静的性格,当然也是一样。雅图拨过来服侍的宫女不经传唤也不会随意进来。
春日的午后,柳夭走出东次间,正殿内依然是处处姹紫嫣红,只是随着季节的不同改换品种而已。原本早就看腻了的风景,此时却格外能呼唤心底对春天的渴望。从前的她不是经常在这样的时候出行去踏青吗?现在外面会是什么样子了?
殿内不知为什么,一个人也看不到。这个时候想必皇帝在前边奉三无私殿内见人吧?不然不会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实在是按捺不住,西梢间的书房里不是有好大的玻璃窗吗?至少可以看一眼外面的情景吧?一个念头的闪现便再也抵卸不了,犹豫一刻便轻轻向西次间走去。
想去西梢间的书房,必然要穿过西次间雍正的寝宫。这可是一件很冒险的事,也说不定皇帝就赫然在里面。柳夭仔细谛听,里面确实一点声音也没有,于是决然挑了帘子走进去。顿时松了口气,果然和她预料的一样,没有人。这下放了心,穿堂过户地向里面走去。连刚才稍稍紧张了一下的心情也越来越放松了。实在不习惯这种没有明窗的高大殿宇,渐渐地对雍正心生不满,他怎么可以在这里圈禁她呢?
随手将步入书房的最后一道帘子挑起来,晃得眼前一亮,比起自己住的那个寝殿来这里确实光线好多了,如今才认识到玻璃的妙用。想想三百年前的人也真是可怜,就连雍正住的殿内也不是哪一间都有玻璃窗。怪不得曹雪芹的《红楼梦》里贾府的老太太拿着玻璃当珍稀东西给丫头起名字呢,竟能和玛瑙、珍珠、翡翠并列。柳夭心情也随之豁然开朗起来,一步便迈入了殿内,她要到窗边好好看看外面的景色。
然而当帘子在她身后滑落而下而她再往里面走了几步的时候,视线绕过了墙边放书的架格,竟然一眼看到雍正正立在窗边的背影。柳夭吓得心跳都几乎要静止了。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呢?而且一个太监、宫女都没看到。
那个着了姜黄常服袍的背影因为高大而显得过分得孤独。虽然看不到他面上表情,但是能感受到他非常用心地沉浸在了自己的心情里。他是过于爱沉思的人吧?不是他不擅表达,想想实在是因为他没有可以表达的去处。他心里藏了多少她不曾知道的东西?就是在此时此刻他又做何感想呢?
柳夭发怔时那个姜黄的背影已经慢慢转过身来,原本是微蹙了浓眉的一张沉郁的面孔,看到她时竟放松了一刻,微微一笑。尽管那笑浅得几乎要看不出来,但是柳夭能够确认,她确实感受到了。她闯入了天子的禁地,他却是这样的表情,更让她有些不寒而栗,他还会再发雷霆之怒吗?
“是你?”雍正已经完全转身过来,在窗下的椅子里坐下来。语气清淡目光却渐渐犀利,眼看着柳夭面上慢慢红得像是四月的海棠花,却偏是不肯把目光撤离。“你是特意来见朕么?”他还不太适应她的对视,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么清澈透亮,她不但没有惧意,似乎都忘了规矩,就这么怔怔地瞧着他。感到吃不住这力道的更应该是他吧。
“我不是来见皇上的,是因为不知道这里有人才进来。”柳夭渐渐恢复了镇定,很干脆地回答了雍正的问题。
这样的答案更是出乎他意料之外。蹙了眉又问道,“你不知道朕在这儿?那你进来做什么?”他甚至多疑、敏感到了已经在思绪里展开了联想。
看着雍正渐次又严肃起来,这一次柳夭却没有害怕。也许是因为已经习惯了他的喜怒不定吧,心里暗想,果然是阴晴不定啊。幸好她有自认为足够充分的理由,仍然迎着雍正的目光回道,“因为这里有玻璃窗,我只想看看外面的情景。不是皇上不许我出这九洲清晏殿一步么?这里也还算是殿内吧?”她既不说谎话便无须回避他的目光。而且,在回答的同时甚至心里有些怨怼他。这是他造成的后果,他不该承担么?何况她不过是借他书房里的玻璃窗向外面看一眼而已。这个难道也不许?
雍正忽然把头偏向一边,不再看柳夭,口里仍然语气淡淡地吩咐道,“坐吧,和朕说说话。”说着指了指与他的座位一桌之隔的另一把圈椅,也在窗下。“朕很久没有这么和人说话了。”他语气中有些感慨,不知怎么,听得柳夭心里竟有些心痛。同时也有些难以置信他态度转变之快。好像冥冥中有种魔力似的,她有些身不由己地走到那椅子边坐下来。
“你心里在怨朕,是么?”雍正仍然不肯看她,侧面向着窗外的后湖。他有些茫然,还有些失落,忽然觉得累了,他什么都抓不住,那还何必强求?“你想出去?想离开朕的园子回交晖园去是么?”终究还是想听到她的答案。不再逃避,慢慢转头来触上柳夭的眼睛。她的眼睛可真美,尤其是这样淡定自若地瞧着他的时候,有一种他从来没感受到的很异样的感觉。哪个女子会有她这样的气度?她竟不怕他?这样反倒让他放松下来。
“我当然想出去,皇上这不是在圈禁我么?别说这一座九洲清晏殿,就是这一整座园子又能有多么大?”说到这儿柳夭忽然打住了,他不就是这样吗?自打他登极成为雍正皇帝以后就更也没有出过京城,连热河行宫都没有去过,不是在宫里就是在园子里,最远也就是去叩谒遵化的景陵。不是他自己想这样的吧?总是有原因的。是因为不放心原先的八阿哥允禩,还是因为后来他太勤于政务而真的走不开?她又触到他的忌讳处了吧?目中竟有些怜惜起他来,又不自觉地以自己的习惯迎上雍正的眼睛。
恰逢他也正打量着她。雍正目中满是探究的意味,连这园子她都并未放在眼里,她的心该有多么宽阔?对于他来说,她真的是完全不同的人了,又是完全陌生的。雍正收回目光慢慢站起身,在殿内缓缓踱了几步,柳夭看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又转身慢慢走近了她。“九洲清晏这名字你可明白么?”他的语气温和起来,真不像是那个让人胆寒颤栗的皇帝了。“等到何时天下真的海晏河清了,朕当效仿皇考出巡。”他向着她又是微微一笑,目光越过她向她身后的后湖望去,再就是更远处,目中有些期盼。
柳夭心里一酸,原来他是这么想的。恐怕现在只有她知道,他永远都没有机会了。不但他没有机会,连他的圆明园都有朝一日要灰飞烟灭,而他为之殚精竭虑付出了无数心血的大清也会在短短的一百几十年后彻底地从历史潮流中消失。他所有的努力在后人看来,都会觉得一定有意义吗?他甚至为此而不惜鞠躬尽瘁,死而后矣。如果不是因为身处这个时代,如果不是因为面对着他,如果不是因为有这样的一个午后,柳夭相信她永远不会在一瞬间洞悉这么微妙的感觉。忽然心里有一种浓重的失落感,一股又酸又热的感觉渐渐涌上心头。好像真的要落泪一样,又好像恨不得牵一牵他的衣袖对他说些什么才好。可是她既想不到该说什么,又知道这些她都不能做。
不经意地一抬头,禁不得便是目光一缩。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雍正的目光已经从后湖边收回再次盯上了她的眼睛。也许是因为她不自禁流露出来的伤感引起了他的注意吧。雍正一步一步走上来,他距离她越来越近,柳夭不敢再看他了,微微低了头。视线里出现了他明黄色的靴子,就停在她眼前。
殿内安静下来,两个人一坐一立,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得完全打破了心里的安全尺度,他们从来没有距离这么近过。柳夭慢慢抬起头,雍正正俯视着她,目中不知是悲是喜,见她抬了头,淡淡问道,“你还是想回交晖园去么?若是你真想回去,朕便准了你。”
柳夭明显一怔,没想到他竟肯放她回去。也慢慢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只是雍正仍然立于原地未动,柳夭身后是那圈椅,与面前的皇帝几乎就要身子挨上身子了,而雍正显然还是没有要退后的意思,他一动未动地负手而立。
柳夭岂能知道他此刻心里的紧张。雍正把决定权交给了她,心里却完全是听天由命的想法。这样的想法没有人会知道吧?他是从来敬天畏命却不肯完全放任命运摆布的,不然他也不会有今天。柳夭刚微微一张口,想说的话还未说出来,雍正忽然又抢在前面打断了她,“朕准你在园子里随意行动,不再禁你的足,只是……”他顿了顿,马上又放低了声音飞快地道,“朕不许你离开园子,不许你离开朕身边。”他反悔了。说是命令,语调却轻柔起来。柳夭惊讶地抬头去追寻他的目光,他却转身走到放书的架格边不肯再看他了,又恢复了常态吩咐道,“朕累了,你出去吧。”
四月末的微雨中,凌晨时一片昏暗。殿内渐渐地有些气闷起来,宫女们将那雕花窗一一打开,总算在半遮半掩之中进来一些新鲜空气。柳夭想看看外面究竟下多么大的雨,身子在炕上伏在窗沿之上向外面探看。原来雨丝细润得几乎感觉不出来,不过真有种润物细无声的意思在内。外面湿气氤氲,一片青翠,好像一切都变得干干净净的,又那么地透亮,天空也渐渐泛上微白来。
不经意地看到院落里稍远处一个淡青色的影子立于细雨之中,身后垂着乌黑的辫子上系着明黄的绦子直直地纹丝不动。他手里挽着一张弓,不知是在对着哪里瞄准,只是定力实足,直到十分有把握的时候才果决松手将箭射了出去。接着便听到院子里的欢呼声,“皇上射中了。”
柳夭掩了窗下炕来,刚刚洗漱罢了还没换衣裳,心血来潮也想做做运动。恰好宫女们已经都退了出去,瞧瞧自己身上水蓝色的系带短襦和同色的阔腿裤子,足够宽松了,并不会有所制约,便立于当地做起肚皮舞的热身动作来。很久没有这样运动的舒畅感觉了,一时兴起,便搜索记忆中动作开始练习。上肢运动:开罗手势、L字手势、吉尼手势、金字塔手势……下肢、腹部、基础步伐……两刻钟的功夫已经出汗了。随手握了自己的一幅帕子拭了拭鼻尖处,她这里特别爱出汗。这帕子还是前些日子禁足的时候跟着宫女们学着自己绣的。第一次学习刺绣,当然不是十字绣那样糊弄人的所谓刺绣。花样儿是宫女们找来的现成样子,很普通了,上面还绣了她的小字“夭夭”,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名字,真正标志着她身世的信号。只是被她绣得实在是不成样子,估计既使没有名字别人也能猜得出来这必是她的东西了。
一时忘情,握着帕子练习半转身。正当刚转了一个半周还未停下来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宫女的声音,“姑娘,皇上来了。”脚步声儿早近了,只是她过于专注没有听到罢了。已然是来不及了,月洞门上的帘子已经被挑起来,那个淡青色的影子移步入内。而这时柳夭才转完了最后一个半周停下来。
刚刚进来的雍正忽见柳夭在当地转圈,便是一怔,不明白她究竟在做什么。而柳夭转圈的同时几乎就像是轻盈欲舞的蝴蝶一般飘到了他身边。这时她手里握着的一方帕子不知怎么随着手势也飘飞出来,那么好巧不巧地落在了他脚下。
柳夭完全没想到这个时候他忽然会来,而她连衣裳还没换呢,又是这样一幅情景,真是极难为情,促然停下来的动作有些生硬,也顾不得许多了,喘匀了气息立于当地。瞧一眼雍正,再看看自己那幅落在他脚下的帕子,偏是落在他身前,她都没办法过去拾起来。
雍正没说话,竟亲自俯身将那帕子拾起来。下意识地捧在手里一瞧,一方白色杭纺,上面的花样儿也没什么出奇。正欲还给柳夭,突然发现那帕子的一角用极醒目的紫色丝线绣着两个字“夭夭”。雍正心里一跳,抬头便向柳夭望过来,目光已经如利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