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京畿,王城内。
年过六十的御史大夫玉萩稽首,痛哭道:“陛下,陛下,请听老臣一言,柳氏一门将才,金戈铁马,世代忠烈,乃国之栋梁,万不可能做出叛国通敌之举,请陛下再审柳氏一案,其中必有冤情!”
年仅十二岁的新帝睨了下头跪着的老大臣一眼,复又扭头看了站在御前右下方的太傅一眼。太傅杨明悯毫无反应,或者,该称之为不动声色。小皇帝的眼珠子转了转,撇撇嘴,刚要说些什么,御前左下方的安国侯谢赞忽然咳嗽了一声,一下打断了小皇帝将要出口的话。
小皇帝不耐烦地拍了下御案,站了起来,怒道:“你这老东西,好没眼色,你可知,朕的镇国大将军(蛐蛐)还等着朕送它上战场?!你跪在朕跟前这半日,耽误了朕多少时间?最烦像你这样的老东西,整日就会到朕跟前哭哭哭,哭得还那般难看!快滚!”说着,顺手抓了玉石纸镇,便往玉老大人处丢。
玉荻被斥,又差点被小皇帝砸到头,却不肯退,继续跪求道:“陛下……陛下若不肯听老臣谏言,老臣……老臣愿以死相谏!求陛下开恩!”
“反了你,还敢要挟朕?!”
小皇帝气得跺脚,哼了一声,满不在乎地道:“不就是砍了几个人的人头么?砍了便砍了,有什么大不了?忒烦人!太傅、安国侯,此事便交由你们,你们随意处置!”言罢,大步离去。
目送小皇帝离去后,安国侯转过视线,朝因过度震惊而跌坐在地的老御史瞥了一眼,轻蔑地嗤笑一声,背手离去。
老御史复又去看帝师扬明悯,对方倒是对他微笑,半弯腰,和气地道:“御史大夫玉荻,御前失仪,传陛下口谕,庭前赐十杖,以示小惩。”
“你……你们……”
十杖之后,老大人奄奄一息。朦胧的视线中,不知何时走入一人。那人身着戎装,英姿笔挺,单膝跪在他身侧,痛惜道:“玉老大人,本王来迟了……”
“定……定王……殿下……”
玉荻激动不已,老泪纵横,攀着定王的手臂,挣扎着要起身,却气力难继。定王谢芾连忙制止他,“老大人,莫动,您身上的伤重——”
“殿下!”玉荻完全不顾他的劝告,枯瘦的老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喘息道:“殿下……老臣愧对……愧对先帝嘱……嘱托……国危矣……国……危……矣……殿、殿下……护社稷……护……社……”
声犹在,人已殁。
可怜老大人,舍了诤骨一生,终究没能挽柳氏一族之微澜。
而京畿近郊,柳氏最后一抹血脉,正危如累卵。
按柳旋的身手,单打独斗,在场无人是她对手。然,常言道,双拳难敌四手,围捕者甚众,她根本没有胜算,再加上她根本不可能放弃魏氏的尸首独自离去。
一时,那包围圈正一点点地收缩。
官兵们存着生擒的心,故也暂时没有放箭。
柳旋紧紧护着蔡氏的尸体,此刻,她早已忘记什么前世今生,已抱了必死的决心。
恰值此危急万分之际,两名蒙面大汉策马踏踏而来。
士兵循声转身,不提防被顺风飞洒过来的白色粉末扑了一脸,眼睛自然也不能幸免,均慌不迭丢了武器去揉眼睛。小半士兵着了道,没着道的士兵慌了,连忙往旁边躲,一时官兵自己先乱了阵脚。
那两蒙面大汉纵马冲入人群,直奔柳旋所在,冲她大吼道:“快上马!”
柳旋一看,便知来人身份。她万没想到这两个外族人竟然会来搭救她。此时却也顾不得再做什么感慨,转机虽在眼前,只稍纵即逝。柳旋一拳打倒挡在自己身边的士兵,弯腰就要去抱魏氏的尸体。
呼的一声,半路里陡然斜刺来一根长枪,险险擦着柳旋脸侧而过。柳旋腰身一扭,右手操起一把长刀,格挡住再次来袭的长枪,待举目望去,却见是那班衙役的头儿。
伽辻罗见她眨眼间又与人缠斗上了,焦急不已,招呼了桑格,两人策马回身,再次冲进了人群。那边桑格一手抓住马鞍,身子跃起,横在半空,脚下猛地朝那捕头脑袋所在招呼去,这边伽辻罗则趁隙抓起柳旋,并在她挣扎着又要去抢魏氏的尸体时,果断地以手刀将她击晕。
救下柳旋后,他冲后头吹了个长哨,桑格也不恋战,立时跟了上去。两人骑的都是汗血宝马,官兵们的驽马根本追不上,追了半路,只能气急败坏地撤了。
昭源元年夏,威荣一时的定国侯府被查抄,柳氏一门皆被斩杀。行刑同日,刑部发下海捕文书,邸报通传有司,通缉胆敢劫刑场的三名蒙面人。但耗时数月,也没摸着半丝线索,久而久之,城门告示剥落,此令也就不了了之。
数月后,雁回关。
夜,云遮幽月。
城,风飒飒,影幢幢。
悄无声息,一道清瘦黑影,起落于屋檐瓦片间,几纵几伏,飘然落定于守将官邸。瓦片被小心地挪开了一片,光亮瞬间透出一丝半缕。黑衣人伏身,贴着那小小漏洞,往室内看去。
屋内,坐着两名中年男子,一着将服,一着儒服。
只听那将官对儒生道:“今日本为先生设宴践行,不想先生却不喜。怠慢先生之处,某好生过意不去——”
儒生答道:“将军此言,实是折煞不才。不才冷清惯了,不喜宴饮。便是在京中侯爷跟前,也是这样。该是不才与将军赔罪方是。”
将官连道不敢,又接着说道:“这半年来,全仰仗陆先生机谋巧算,掌控全局,又助某处置了边关诸事,才不致生乱,若没有先生,某徐怀达岂有今日?某正待要好好报答先生恩情,先生却要回京了——”
“将军此言差矣。于您有知遇之恩的,乃是侯爷。不才在此地的所作所为,也不过向侯爷尽忠罢了。”
一番话,说得谦虚,却叫徐怀达对他越发感激。
那陆先生又道:“如今边关诸事已定,又有将军镇守,不才也可放心离去。倒是京中那边,侯爷早来信命不才归京。”
“侯爷有命,某倒不能再拦着先生了。只是,侯爷急命先生归京,可是京中有何变故?”
“有侯爷坐镇朝中,能有何变故?如今,柳峥已去,玉荻又被杖杀,便有些许愚顽之辈,亦不足为道。况且,今上与侯爷素来亲厚,便如这柳峥,先帝在时,何等荣宠,侯爷不过说了两句,陛下那边旨意就降了下来。将军只管把这雁回关守好,其它事宜,自有侯爷安排。将军且安心。”
徐怀达慌忙站了起来,对着一介白衣的儒生连道不是:“某并无、并无他意,还请先生原谅则个。某既然为侯爷办事,岂敢有半丝不敬之心?”
将那徐怀达吓了一大跳的儒生却无所谓地摆摆手,应道:“哎,将军这是做什么?你我同为侯爷办事,某虽一介白衣,此刻也托句大话,与将军称一声同侪,你我只需尽心尽力为侯爷办事便可,其它的一丝一毫都不用忧虑。侯爷英明,自会明白你我的忠心。”
徐怀达立时指天,信誓旦旦:“某徐怀达誓死效忠侯爷!若违此誓言,定不得好死!”
“徐将军这誓发的,真是振聋发聩,只不知,您口称的是哪位侯爷?难不成是那——柳峥柳侯爷?”
这位陆先生,啧啧,不难看出,性子不太好捉摸啊。前一刻刚将徐怀达安抚得将心安放回肚中,转头一句话,又将人吓个半死。徐怀达屡屡出丑,身为始作俑者的他自己却也不笑,微扬着下颔,高深莫测,不管口中说着什么,面上永远波澜不惊的模样。
徐怀达没辙了,求饶般,怂着粗粗的两道眉,道:“陆先生明明亲眼瞧见了那柳峥被送入塔什囚车中,那塔什人恨他入骨,如今数月过去,柳峥那身肉,想必早被塔什王喂了鹰犬,尸骨无存。”
陆先生听了,点点头,竟叹息了一声:“是啊,可怜一代名将……”
“额……”
徐怀达此刻真是坐立不安啊,暗暗寻思道:这陆先生到底什么意思?……真难伺候!
“所以啊,徐将军——”
徐怀达下意识站起来,应道:“啊?”
“良禽择木而栖。”
“是,是,某定当牢记于心——不是,不是,某的意思是,某定尽心尽力为侯爷效力!“
他们谈话的声音不高不低,屋顶上的黑衣人却能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听清的同时,黑衣人呼吸急促了几分,眸光凝聚,迸出点点寒星。
竟是他们……
害了她的父亲,害了她柳氏一门的,竟就是他们!
她要——杀了他们!
袖中寒芒随心意而出,黑衣人跃下地,飘至屋门前,抬脚踹向门。
就在门开之时,也有道劲风扑了出来。黑衣人双手格挡于前,虽挡住了对方攻势,却也被对方的力道冲得连着向后退出一丈。
好强的力道!
“何方宵小,敢擅闯将军府?”徐怀达大声呵斥,面色凶狠,半点不见方才对上陆先生时的谦卑恭敬。
黑衣人不答,挥动手中匕首就攻了上来。徐怀达虽是靠着新主子才当上了雁回关新主将,却也不是个草包,功夫也十分了得,与黑衣人缠斗时,完全压制住了对方的进攻。
不多时,陆先生也走了出来,眼观二人缠斗,却不言语。
黑衣人与徐怀达又斗了片刻,眼见不能得手,又见府兵林立,弓弩环伺,忽然就住了手,使了个诈,脱逃而去。
徐怀达待要追,陆先生却将他拦下。
徐怀达不解其意,只听陆先生道:“柳氏余孽罢了。将军不用去追,只守株待兔便可。不过匹夫之勇,何足为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