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周启明被打更声惊醒。他的视线因醉酒未醒而迷蒙不清,意识更是混沌。
四周屋宇漆黑,天上月儿朦胧半圆。
赴宴……归家……这儿不是光禄寺卿府,这是哪儿?
周启明扶着身后的墙,踉跄站了起来。费力地打量着四周,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竟然就睡着在前后空无一人的街上。
月光幽冷,将这条路上唯一的人影拉得斜长。
不知隐身在何处的夜枭发出一阵阵凄厉的鸣叫声,使得这死寂的夜色越发诡异。
周启明的胆子不小,再加上他因宿醉头疼得实在厉害,也就无甚心思去理会旁的事物,更忘记了去分辨自己半夜醒在街上的原因。他扶着墙,一步步往前走,很快来到一个转角,也就是两条路的交界处。
前方与左手方是两条不同方向的道,哪一条才是通向光禄寺卿府的道路?
正当周启明努力地辨别回家的方向时,忽的,一道黑影迅速从他面前窜过。
毫无防备的周启明瞬间被吓得清醒了些,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稳下心神后,再顺着那黑影窜过的方向瞧去,却见是一只猫儿立在墙上。
那猫儿通身黑色毛发,一对猫眼儿在月光下泛着幽绿的冷光。
在空无一人的黑夜中碰见一只绿眼睛的黑猫,那就好比夜里走在乱葬岗上瞧见鬼火般,十分渗人。
周启明向来不怕鬼神,但此时,因着时至子夜、因着宿醉未醒,他也被这诡异的黑猫骇到,心头一阵阵发紧。
这畜生想干什么?
黑猫与他对望了一会儿后,什么都没做,一跃跳下了墙的另一边,之后,就只听得到渐去渐远的喵喵声。
“该死的畜生……别让本参将再瞧见你!”
一场虚惊罢了,周启明背后却冒了冷汗。他愤愤地骂着,脚上继续往前走。正走着,眼角余光不意间瞟到另一条路上似乎躺着什么东西。
借着还算明亮的月光,周启明皱眉,往那边瞧去。努力地看了一小会儿,终于叫他看清,原来那边地上躺着一个人,那人身边淌着一摊血迹。
莫非此地发生了凶案?
周启明大惊,他是官,还是管着皇城安全的羽林卫中的参将,见到这种事,岂能置之不理?直觉便要抬脚迈过去,忽而脑中一道光闪过,令得那脚又迅速缩了回来,甚至,整个人还往回退了一大段路。
他的心跳快了起来,脑袋一阵疼过一阵,紧紧地将身体藏到转角墙壁的阴影下,眼神慌乱。
他想起来了,这里是五鼓巷与齐林巷交界处,是、是他失手害杨晟丧命的地方!
那边……那躺着的尸体……跟杨晟死的时候……一模一样……
不可能……
周启明摇头,暗自连连否认着。
那尸体不可能是杨晟,杨晟早死了,早死透了。
他一定……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在做梦!
正当周启明仓皇着准备从别的方向跑走时,一道哭得十分凄惨的女声传了过来:“晟郎啊……你怎的躺在这儿?你怎的受伤了?啊……你流了好多血!”
“云秀儿……”一道喘着粗气的男声随之响了起来。
“云秀儿”三字,如魔咒般,将周启明正欲离去的脚步定在了原地。
是她?是那个把杨晟迷得魂不思蜀、令姐姐受辱的贱女人?!而地上躺着的那个,竟真的是杨晟?!
“晟郎,是谁伤了你?晟郎的父亲可是太傅,是哪个不要命的竟敢对你动手?!”
“云秀儿,爷的心肝啊,别哭,爷没事,只不过脑袋破了皮,流了点血,不妨事。你快扶爷起来,将爷送回太傅府。等到了家,我便禀告父亲,将周家那竟敢谋害亲夫的恶毒女人休掉,再迎你进门,让你代替她当我的夫人!”
这对狗男女,竟敢谋划着污蔑姐姐?他们怎还有脸活在世上?!
被愤怒主宰了头脑、又未酒醒的周启明将拳头握得死紧,面色铁青着转了出去,大踏步朝他们那边疾步走过去。
那边的云秀儿正好面对着周启明走来的方向,一见到他出现,立时惊慌失措起来,哆嗦着道:“他……他来了……”
“快、快跑……”背对着周启明的“杨晟”听了她的话,立时拉起她的手,拼命往前跑去。
“杨晟!”
周启明被他们携手逃跑的行径再次激怒,使起轻功,很快就掐住了杨晟的后脖颈。
“杀、杀人了……”云秀儿方叫唤了一声,就被周启明一拳打飞,脑袋撞到附近墙上,昏了过去。
“周、周启明……你竟然敢动我……我这就休了你姐姐!”
周启明将他往地上一掷,又一脚用力地踩住他的后脖颈,面上青筋暴跳,狰狞着对脚下踩着的人道:“杨晟,你个王八羔子,你竟然没死?……竟然还想跟那臭婊子合谋诬陷我姐?你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也不瞧瞧你那猪样,你连替我姐姐提鞋都不够资格!你给我听好了,所有这一切,都是我做的,跟我姐没有半分关系。等会儿你变成了鬼,也给我记住了,杀你的人是我,你尽管来找我报仇,我随时奉陪!”
“救……救命……”地上的人拼命挣扎着。
“去死吧!”周启明低喝着,抬高脚,就要踩断他的脖子。
忽然,半路里杀出一个人来,猛力一脚,将精神全集中在“杨晟”身上的周启明给踢飞。
“咳咳……”周启明捂着胸口疼痛处爬起来,正看到“杨晟”手脚并用地爬了起身,躲到了一名身着衙役服饰的男人背后。
很快,又有几名捕快跑了出来,不过,他们的方向是朝向周启明这边,将他围了起来。
“咳咳咳……”
周启明怔了片刻,瞬间,醒了过来——酒醒了,梦也醒了。
他慢慢垂下了头,被踢到的那一处的疼痛越发明显。
而当他垂下头之时,一双黑色流云纹官靴踏入了他的视线内……
更深夜漏。
永宁巷的韩府,赴宴归来的柳旋仍未入睡,站在庭院中,仰头,静静看着半圆的月亮,一言不发。
秦四一如既往,安静地陪侍在侧。
“秦四,来京城这么久了,你想念滁州吗?”
“想。”
“既然想念,那我让你回去吧。带着小姐,回滁州。”
“不。”
“不?为什么不?想念,却不想回去?”
“秦四想念滁州,是因为少爷在滁州。如果少爷不在滁州,秦四也想念,但是,却不会回去,因为秦四答应了老太爷,这辈子都要跟着少爷。”
柳旋回过头,冲着他温和一笑。
“秦四啊,现在不走,以后,就不知道还能不能走得掉了。”
“少爷需要秦四。”
“你们……都这样。”柳旋叹笑,又望向天空,自言自语道:“……总能想办法护你们周全……”
只不过一夜时间,京中竟爆出了一件骇人听闻的案子!原来,先前死去的杨太傅的次子,真是被人害死的。而害死他的人,竟然就是杨家二儿媳的弟弟。听闻这弟弟不忿姐姐被夫家的欺凌,才想着要教训姐夫,不想竟闹出了人命。
皇宫内,皇帝浏览着下头呈上来的奏折,看得直咋舌:“想不到,太傅的二儿子竟然是被他的二儿媳的弟弟害死的?!这两家究竟是结亲,还是结仇呢?”说着,将奏折递给立在一旁的柳旋,而后,又拿起一封奏折,看了两眼,“这封也瞧瞧,是光禄寺卿那边替他儿子喊冤的。”
柳旋也不扭捏,皇帝递给她看,她便接。
她看奏折的当口,皇帝站起身来,走出书桌后,来回踱步,嘴上闲聊着:“要说杨家人里头,朕最没印象的,就属那个刚死掉得杨晟,长得马马虎虎,也没什么叫人惊艳的才干。不像他哥哥杨冕,他哥倒是个能干的。虽说杨晟死的冤,可方才朕看了周家递的奏折,又觉得杨晟为人甚是可恶。若不是他自己为了个**欺凌发妻,周启明也不会为了给姐姐出口气而杀他——”
“陛下,杨晟之死,泰半还是因为意外。”柳旋纠正道。“虽说周启明推他那一下有错,但毕竟不是存了杀人之心才做出的举动。”
“既是意外,那周启明不该被治罪了?”
“杨晟死了。”
“韩爱卿……”皇帝烦恼地瞅着她,“此事究竟该如何处置?如今,刑部上了折子,要斩周启明。杨太傅那里,想也知道,定然是恨不得将周启明千刀万剐……唉,这帮子不省心的,吃着朕的俸禄,整日就知道上折子烦朕,一群庸才!常言道,杀人偿命,那周启明虽是无心,毕竟害死了人,斩便斩吧。”
“陛下,周启明罪不至死。“
“爱卿,你一会儿说周启明该死,一会儿又说他不该斩,朕都听糊涂了。依着爱卿的意思,此事究竟该如何处理?“
“陛下不需为此烦恼。此事依律办理便可。”
“依律办理?”
皇帝想想,可不正是这个道理?便高兴地跑回去,提起朱笔在折子上刷刷批复了四个字。
太傅府上,杨太傅愤怒的地拍着桌子,眼睛则瞪向跪在跟前的大儿子。
“竟然是流刑?竟然……让那周启明逃过一死?!冕儿,你可知,为父恨不得将害死你弟弟的人五马分尸、挫骨扬灰,而你,身在刑部,竟然让……让杀害你弟弟的凶手逃过一死?你怎能……让他逃脱?”
“这是陛下的旨意。”
“陛下竟然护着周家?!”杨太傅觉得不可思议,论公论私,陛下都不该偏袒周家才对!因此也更愤怒了。
“陛下怎可这样对咱们杨家?不行,为父这就进宫,定要跟陛下讨个明白。”
“父亲,别去。陛下并未明言袒护周家。”
“究竟是怎么回事?”杨太傅再次将桌子拍得震天响。
“陛下只批复了四个字,依律办理。而按照刑律,有司最多只能定流刑。”
“陛下真是这样批复的?”杨太傅怔了一下,眼神渐渐阴鸷起来,“陛下向来不管庶务,更不会给出这样的批复……定然是有人在陛下那儿说了什么……”
究竟是谁给皇帝出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