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诗号犹如地府招魂,厉鬼夜哭,使人不寒而栗,依稀间更是听到自己的心跳如晨钟暮鼓一般訇然。
“交出钥匙吧,吾今日并不想大开杀戒。”
白骨灵车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一块雪纱方巾,缓缓地擦着手。他的手说来也甚是奇怪,累累白骨犹如镀上了一层薄薄的玉石一般,质地晶莹,方才手中还握着大和尚的心脏,满是淋漓的鲜血,可是现在却莹白剔透,毫无血迹。这纱巾轻轻拂过骨手,没有分毫的血色沾染其上,这般擦手倒也新奇。
“阿弥陀佛,施主,我等着实不曾知晓这钥匙究竟是什么。如果施主非要不可,我等可以将所有钥匙都收集起来,交于施主。”一位文质彬彬的中年僧人合掌道。
“嘴真硬呀。”那具白骨神态悠然地轻轻一叹,信手打出一道手印,再一招,那位中年和尚便如同腾云驾雾一般径直飞向白骨灵车。
突然一道红绫自天外飞来,将这和尚一卷,霎时往天边飞去,天边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顶赤红的小轿,分明是人间世的大户人家嫁女时常见的喜轿。
“哎呦,这般文文弱弱的大师被你这般辣手摧花,岂不是太过可惜了?”
一道娇媚的声音如那红绫一般温柔可人,一听之下,即便小轿捂得何等的严实,也让人顿时感觉这轿中的小娘子定是绝代的佳人,明眸皓齿,软玉温香。
“嘻嘻哈哈哈哈哈,你这老太婆也出来啦,好呀好呀,现在就只剩下祈雨师和隐逸皇子了。”
“七色,奴家可很老吗?你——要不要进来观瞧观瞧?”那轿中人娇笑一声问道。
七色真人面色顿生尴尬,支支吾吾道:“相交一百多年了,你有什么可看的?本真人专心天道,女色什么的于我如天边浮云。”
“噗嗤——”那轿子微微抖动,笑道:“七色,我可是难得听到你这般专注天道,倒像个得道真仙了。”
“哼哼,本真人大人大量,素来不与你这等老太婆计较。”
轿中人一抖红绫,笑道:“七色口口声声说奴家是老太婆,这位大师可愿意进来看看奴家这身姿?”
中年和尚颂了一声佛号道:“贫僧多谢女施主援手。女施主菩萨心肠,想必定然是倾城倾国,不必看了。”
“那可不行。俗话说眼见为实,大师还是亲眼看一看好,没准大师看了奴家,说不定就不想做和尚了呢!”
“佛曰,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红粉骷髅,白骨皮肉,容貌再好不过是一具皮囊罢了,女施主还是早些参透为好。”
“奴家慧根不够,还请大师助我一臂之力!”轿中人娇笑一声,红绫倏然而动,将那中年和尚卷入小轿中。
“啊——”一身凄厉的惨呼,震惊了底下众僧,便见那血红小轿底座忽然洞开,一具枯骨“啪嗒”一声自天上坠落,正好砸落众僧当中。
“哎呀,这位大师还真是中看不中用呢!”
“妖女!你又是何人?”底下众僧手心尽是冷汗。
“奴家唤作红颜小轿,还有哪位大师原来来指教指教,啊,不,佛法叫度化。”
底下顿时叱骂声一片。
“聒噪!”白骨灵车蓦地大喝一声道:“快说钥匙在什么地方?吾没有那么好的耐性。吾数一,便杀一人;数二,便杀两人;数三,便杀三人;数到四,那便一个不留!”
地上众僧面面相觑,正中间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僧忽然盘腿坐了下来,口中念念有词。白骨灵车虽然没有耳朵,却听得甚是清晰明白:
“南无阿弥陀佛。”
一遍、一遍、一遍。
渐渐地,其余数十沙门比丘也次第了悟,一个一个都席地而坐,口中喃喃,尽是“南无阿弥陀佛?”
“哎呦,这却叫什么事呀?怎么都念起佛了?当真就不怕死么?”红颜小轿帘幕微动疑惑道。
白骨灵车冷哼了一声道:“东林寺乃是中土佛门净土宗的发祥地,净土宗的和尚主张口诵佛号便是修行。”
“呵呵,这般修行倒也有趣,想必世人惫懒,多愿意信奉吧?”
“嘻嘻哈哈哈哈哈,管他的!白骨,你若还是不喊数字,本真人便越俎代庖啦。”
“哼,七色,你还是负责动手吧。”白骨灵车淡淡道:“一。”
“一”字落,血光起,七色真人单手一扬,射出五道彩丝,带着无边的煞气直扑阵边一僧。只听得耳边一声闷哼,那位和尚浑身一震,一道冤魂奔赴酆都黄泉海。
这些僧众却都眉眼低垂,口中佛号犹然不断。
佛号阵阵,梵音袅袅,禅门心法渐渐化作一道肉眼不可见的音波,带着丝丝缕缕的旃檀幽香,倒卷而来。
七色真人发色转浓,竟成蓝紫之色,面目狰狞起来,也不等白骨灵车继续数数,双手连连挥舞,七彩的魔界夺魂丝铺天盖地而至。
正是此时,一道淋漓的墨迹自山下漫卷而上,似慢实快,只一转眼,已然挡在众僧头顶,与那夺魂丝一触之下,这道墨迹顿时晕染开来,化作无数戈矛,只听得佛乡禅院霎时恍如沙场一般,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哼哼哈哈哈哈哈,哪个不要命的敢挡本真人的十指夺魂丝?出来!”
七色真人看似颇为矮小,声音却极为宏亮,怒喝一声,群山之中恍如炸开一道滚滚雷霆,回声传出数息,犹清晰在耳。
却听到漫山遍野响起一道惫懒的声音:“不出来。”
七色真人侧耳听了片刻,却觉得这声音恍如自四面山林之中镜射而来,根本听不出其来处。他朝着白骨灵车与红颜小轿看了一眼,却见白骨灵车煞是凝重,缓缓地摇了摇头,红颜小轿则娇声笑道:“莫看奴家,奴家可不比你七色真人,声威赫赫,天兵天将都退避三舍,这般小贼自然不敢露头了。”
“哈哈,红颜小轿,你不必激我,本少爷使用激将法的时候,孙膑都还没生呢!”
轿中人闻言一窒,顿了一下才娇笑道:“小哥哥莫要胡乱揣测,奴家可从来不懂什么兵法,更没有要激你的意思。只是听你的声音怪好听的,斗胆想要认识认识你罢了。”
“哈哈,还是别了吧。俺乡下人,不值一哂的。”这慵懒的声音忽然笑道:“白骨灵车,你装模作样地听了这么久,可听出个一二三四五来?猜猜看,本少爷现在在哪里?猜到了给糖吃哦!”
白骨灵车忽然嘿嘿一笑道:“好啊。”
言未落,白骨灵车忽然落地,方轮轰然滚动,冲着众僧人便赫然碾将过去。
那懒洋洋的声音显是吃了一惊,喝道:“这可不算。”
“嘿嘿,怎么不算?你比孙膑还老,莫非没有听过围魏救赵围点打援的故事么?”白骨灵车桀桀怪笑,脚下不停,似慢实快,步步逼近众僧。
“卑鄙!”
一声怒喝,伴随着一泓雪亮的刀光,自山下破空而至。
白骨灵车凝神停步,伸出一只白骨爪来,邪功魔法破骨而出,化作一道惨白骨刃,硬接刀芒。
霎时,惊雷动,星火闪,刀光骨刃交换数十招,一声刀鸣,二人纷纷后退数步。
刀芒散去,一道黑衣红边的锦衣身形矗立佛阵之前,头戴斗笠,面覆梧桐,左手倒背,右手横展,长刀指天。
白骨灵车瞳孔之中磷火一跳,嘶哑着道:“束手刀!原来是阴阳司名捕,姑苏刀庄的庄主到了。”
“你便是纵横天下为非作歹的白骨灵车?刀某有幸得见,倒是失礼了。”刀笑剑哼了一声道。
“不错。”白骨灵车得了这刀笑剑这番评价,竟好似十分自得一般,骷髅头骨微微点了一点。
“刀笑剑虽然供职于阴阳司,可是归根结底怎么说都是江湖中人。我也不是什么自诩正道白道之人,只是路见不平,多少还有一点拔刀相助的意思。白骨兄,能否卖刀某一个薄面,放过这些大师。”
白骨灵车桀桀怪笑道:“束手刀的面子自然是要给的。吾此来,不为取人性命,只为一件小小的东西罢了。这些和尚若是把这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交给吾,吾自然放过他们。”
“却是不知白骨兄所欲何事物?”刀笑剑剑眉略略一蹙,料算来能够让久未出江湖的老怪物白骨灵车出面讨要的事物定然不是凡物,虽然暗劲幽幽注入名刃,面上却依旧自若。
白骨灵车忽然心有所感,有意无意地瞥了他的刀一眼,缓缓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物,只不过是吾一个老友遗失了多年的一把锁钥罢了。经过吾这位老友的多方打探,这枚锁钥便在匡庐东林寺中。老友俗务繁忙,吾乃闲人一个,便过来走上一遭。”
“锁钥?什么锁钥?”拜佛台的另一端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黑一白一男一女两道身形,其中一位黑衣颀长的男子忽道。
白骨灵车也不扭头看他,见到刀笑剑微微点头,才道:“实言相告,吾也不甚清楚,只是想来这枚被老友唤作‘风雷秘钥’的钥匙在外表上想来多少该有些奇特之处吧。”
“咦?风雷秘钥?嘿嘿,白骨,你这老友野心倒是不小哈,居然把主意打到了五百年前的‘风雷榜’上,就不怕遭雷劈吗?”沉寂了片刻的慵懒声音忽然再度启齿,一出口便是数百年来沉潜许久的不传辛秘。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白骨灵车退了两步,重新拉起了身后的方轮灵车道:“吾之老友与吾相交,从来不必如三姑六婆一般琐琐屑屑。他既有所需,吾便走上一遭罢了。”
“着呀!光听你这番话,我都想交你这个朋友了。”那慵懒的男子一拍手笑道。
“那何不出来一见?”
“哈哈,身上忘了带糖啦,下次再见也不迟,哈哈……”那慵懒的声音仿佛渐行渐远,开头数字还清晰如附耳,到最后的笑声却已然杳然。
七色真人顶着一脑门子紫发与红颜小轿对视了一眼,尽是骇然之色。
却听到刀笑剑缓缓退了数步,靠近了东林寺众人道:“各位大师,刀某乃是道心禅师之友,我虽不知这‘风雷秘钥’与‘风雷榜’究竟是何物件,出于各位大师安危考虑,此等外物,若当真存有,不妨以之换取一命,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阵中老僧高宣了一声佛号道:“多谢刀施主援手。出家人不打诳语,这‘风雷秘钥’我等着实没有。若真有此物,还须问方丈师侄。”
刀笑剑闻言一窒,顿了半晌才涩声道:“我等前来,确并非路过,实乃为了向诸位传达一个噩耗。”说着,便见到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道淋漓水墨之华,上面端端地躺着一位高僧,赫然正是东林寺方丈道心禅师!
在场众人均是一声惊呼,东林寺众长颂一声佛号,“往生咒”再起,化作道道佛语席卷包裹禅师遗体。
一边的白骨灵车也忍不住惊呼了一声,眉骨微蹇,忍不住道:“道心和尚怎么也死了?”
言出口,他也自知不对,白骨灵车竟放了身后的方轮灵车,向道心的遗体浅浅点了点头道:“禅师好走。”
他自从现身以来,对僧众痛下杀手,偷袭、碾压,手段极其残忍,却在对着道心禅师的遗体时神色肃然,俨然一派宗师风度。有僧人本想讥讽一句“猫哭耗子”,可见他的骷髅面上全然是叹息遗憾肃穆之色,竟一时也讷讷无语起来。
感伤片刻之后,白骨灵车轻叹一声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白骨灵车还是希望能够进寺内一观,免得日后多生事端。”
“这个……”刀笑剑闻言一皱眉,犹豫了片刻,转向东林寺众僧道:“刀某不敢擅专,还要请教诸位大师的意思。”
众僧亦是双眉紧皱,举棋不定。
“哼哼哈哈哈哈哈,白骨既然有心放过你们,你们便该庆幸,还有什么可以犹豫的?莫非真人的手段还为尝够么?”七色真人满头红发飞扬,呵呵大笑着盯着众僧观瞧,目光森然仿佛要择人而噬一般。
这话却是引来刀笑剑冷然一瞥,一看之下,这位阴阳司名捕才大吃一惊。
正是:七魂飘荡幽冥路,十殿无间鬼伶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