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口子为了新生命的到来兴高采烈,说话做事明显透着轻快。虽说这一胎算起来是雨秋的第四个孩子,但是前几年饿死的女儿让夫妻愧疚至今,赶上雨秋久病新愈,怀了个不可能怀的孩子,所以对于这一胎,不论雨秋或承弼,都十分谨慎和爱重。
家中却有一个人不仅谈不上高兴,甚至连往日的神采都丢了。苏茉并非承弼所出,但是一同生活了十三年,苏茉从没有觉得承弼不是自己的生父,在女孩并不讨喜的年代,苏茉觉得自己的爹远远好过她认识的所有女孩子的爹。她从没挨过父亲的打骂叱责,她的童年是在承弼怀里度过的,她所做的家中大小事务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去分担的。而眼下这个即将临世的小东西,他若到来……她终日闷闷不乐,怏怏地挑水,怏怏地煮饭;雨秋喊她时常不搭理;承弼难得回家一趟,以往他没到门口,苏茉一定已经迎了出去,现在不仅不迎了,爹都不喊了。承弼觉得奇怪,问雨秋,雨秋只是说,孩子大了,不好意思,自然不像小时候那么粘爹。但是女儿的心思,做母亲的不会不知道,几次雨秋想宽宽她的心,话刚到嘴边,苏茉早已跑开。
1957年冬天,承弼迎来了他生命中第二个女儿,小家伙长得敦实可爱,承弼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黄苏苗,寓意她像禾苗一样茁壮成长。黄李氏、接生婆以及七八个邻居家的女人把承弼家里塞了个满满当当,各个夸赞说这真乃是上天的恩赐,是个奇迹,没听说过得了大肚子病还能生娃的,这丫头将来必定有造化。承弼围着苏苗走来走去,接生婆让他抱一抱孩子,他却连连摆手,说这孩子太小太软,怕抱折了,引得一屋子女人哈哈大笑。雨秋仔细点了点,没看见苏茉的人,心头的高兴劲儿难免去了半截。她望向承弼,恰好与他视线相交,承弼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因为他和雨秋发现了同样的问题。他把母女两托付给黄李氏,在家找了一圈没见到苏茉的身影,便出了门。
承弼找到汉北河边,果然在从前他们家搭草棚的地方找到了苏茉。小女孩一个人坐在杂草丛边,看着汤汤河水发呆。
“茉茉!”承弼边喊边朝她跑过来。
苏茉瞟了他一眼,不做声。
“茉茉,四处找遍了没见你,没想到你这小东西竟跑到河边来了。”承弼坐到她身边。
苏茉仍不作声,抱着膝盖,揪身边的狗尾巴草。
“怎么不回去看你的妹妹,嗯?爹给她取了个名字叫……”
没等承弼把话说完,苏茉甩掉揪下来的一把草,起身就跑。留下承弼坐也不是,追也不是。
黄李氏把来看热闹的疏送走了,笑眯眯地盯着雨秋母女两个。她从前便很喜欢这个小媳妇,如今做了亲戚,更觉得想去疼爱,所以待她如同自己的儿媳妇一般。早在雨秋生产前她已经撩下话,月子她包了。
黄李氏里外忙了一阵,坐回房中跟雨秋唠起家常。此前雨秋没有对她讲过自己的经历,不过方圆几百里地界,不知道她们家事迹的人毕竟是少数。黄李氏跟她讲起了她两个哥哥的境况。松昌是个地主成分,大塘角的宅院被没收了,田地据说也是没收了,等着统一划拨。他在城里的昌祥泰与连昌岳父家的布店现在被政府接管,大掌柜的位子是没有了,以后是什么样子,人人等着看热闹。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哪,自作孽不可活。”黄李氏感慨道。
雨秋微笑听着,并不答言。
两人的话题又转到苏茉身上。黄李氏想起这个孩子,今天似乎一天没见着,问起雨秋,她叹了口气,把怀了苏苗以来,苏茉的种种反应讲给黄李氏听。黄李氏听得频频摇头。
“要说这个孩子,真是误解她老子了,”黄李氏说,“你知道金银潭围堰的事情吗?”
雨秋摇头。
“承弼果然没跟你们讲。”
“他工作上的事情很少跟我说的。”
”这可算不得工作的事情。那金银潭是要围堰开田,组织上要求,每家每户,十二到六十的,只要不瘸不病的都要去劳动,这都人手不够,听说还有大批的河南人被调过来了。我给老头子送饭去过一次,那堤上,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密密麻麻全是人。“
雨秋压低声音:”你是说,承弼他……“
黄李氏悄声说:“没把苏茉报上去!”她往门外看了一眼,坐到雨秋床边,“挖个土填个堰的事情,你说能有多苦?现在各个都在一起劳动,几张嘴皮子这事儿可就穿了!他是土改小组长,听说下一任村长人选都有他,好容易有了今天,为护这个女儿……前程都不顾!”
谁都不知道苏茉是几时回的家,她在后门边静静地摘菜,听到黄李氏这番话,突然出现在雨秋的房门口,把两个人吓了一跳。
雨秋笑着喊她:“苏茉,快来看看妹妹。”
苏茉慢慢地移到雨秋床边,黄李氏把她揽进怀里:“苏茉,看妹妹和你像不像?”
苏茉点点头,转身冲出了大门。